第828章 雨大（7）

  “為、為什麽？”林文軒喉間酸澀。

  他不明白林虎為什麽要這樣做，在現在這個人間煉獄裡，父母親子都能用來換糧，更何況是他這樣一個同宗的隔房子侄。

  林虎望著墨雲籠罩的天，自嘲地笑，“大概是僅存的一點人性吧，一想要對你下手，就想起你給我們送糧食。絕境裡，所有人都顧著自己夠不夠，只有你還如往常一樣善良，下不去手啊。”

  林文軒抿著唇，冰冷麻木的心再次被巨大的酸澀填滿，他想說，他沒有那麽善良，他知道自己獨身一人守不住糧食，才會主動送給他們，既能免遭搶劫，還能收獲一些善心。

  但面對將死的林虎，他說不出口，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陰暗肮髒，比殺人的村民更加肮髒。

  林虎自知時間不多，抓緊時間說：“我們都是滿手血腥的惡鬼，山神見了，恐怕也不會答應我們的祈求。文軒你沒有殺人，你還是乾淨的，你去祈求山神庇佑我們村子，庇佑天下百姓，讓雨停下。”

  “我……”林文軒張嘴，溫熱的流體流進嘴裡，他點頭，使勁兒點頭，“我一定會上到山頂，祈求山神！”

  林虎釋然，緩緩閉上了眼睛。

  林文軒放聲痛哭。

  往日親厚的長輩闖進家裡，搶奪他為數不多的糧食時，他沒有哭；村裡開始殺人，他害怕得夜不能寐時沒有哭；第一次吃人肉惡心到吐時，他沒有哭；被村民作為糧食選中，送上木船時他沒有哭……

  這一刻，卻再也繃不住，他在雨中嚎啕大哭，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悲傷、絕望全部哭出來。

  當他再一次上路時，他的眼神充滿堅定，無所畏懼。

  上到山頂，進入山神廟的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多日的麻木疲憊全都消失不見，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要麽上到山頂，要麽死在途中！

  他穩穩地跨出一步，跪倒，下拜，起身，再跨出一步，再跪倒……

  時間流逝，食物帶來的熱量、體力也隨之流逝，慢慢的，他再次力不從心，動作變得緩慢。

  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任由自己渾噩下去，而是咬緊牙關，緩慢而堅定地前行。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支撐著他，速度雖慢，卻絕不停止。

  終於，在他又一次叩首起身時，沒有雨滴打在身上，柔和的霞光在眼前晃動，將周圍照得亮堂堂。

  林文軒精神一振，抬眸四顧，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到了山頂，外面，大雨仍然嘩嘩直下，山頂上，卻是一片晴好。

  在他前面十來丈的位置，山神廟靜靜矗立在霞光裡。

  林文軒悲喜交加，拖著痛到麻木的雙腿一瘸一拐走進山神廟，金漆神像手持玉如意，微微斂目，神情悲憫。

  林文軒在神像前跪下，虔誠祈禱。

  這時，他忽而聽到打鬥聲，隱約間，似乎還有人在說話，他唬了一跳，山神廟裡就他一個人，誰在說話？
  他睜開眼，凝神細聽，尋著聲音走到神像之後，一面黃銅色鏡子漂浮在空中，正發著光，聲音便是從裡面發出來的。

  林文軒忍不住湊近細瞧，鏡子迸發出強烈的光線，刺得他抬手擋住，當光線消失，將手放下時，他的周圍不再是山神廟。

  腳底是濃厚的烏雲，無窮無盡，翻騰不息，在他前方，兩個人正在打架，均是雲錦霓裳，金玉飄帶，仙姿逸然。

  一人捏訣結印，熾光照耀，一人手持玉如意，動作間電閃雷鳴，風雨交加。

  手持玉如意的那位，面貌赫然與山神廟的神像一模一樣。

  林文軒驚疑不定，“山神？”

  聽見他的聲音，兩人停手，扭頭看過來，山神面貌的男子輕“咦”一聲，訝然輕語：“怎麽有凡人闖進來了？”

  “哼，自然是你的雷雨術淹了人間，這凡人是來找你的。”

  山神輕輕甩袖，下方厚重的烏雲飛快消退，露出一塊巨大的空地，垂眸望去，地面洪浪滔滔，城池村莊全部被淹沒，浮屍遍野，屍臭千裡。

  林文軒心頭一顫，這樣的場景他早有預想，如此直觀地看見，還是忍不住悲戚。

  他跪下去，磕了個頭，趕緊訴說祈求，“拜見山神，小子是榕樹村……”

  “喝酒誤事、喝酒誤事！怎麽就跟你這廝打起來了，哎喲，回頭天帝老兒非找我說道不可，耳朵又要起繭子嘍。”

  未等他說完，略帶懊惱的聲音響起，語氣輕飄飄的，仿佛在說，哎呀，怎麽把茶灑了。

  “哈哈哈……”另一位仙人朗聲大笑，袍袖一甩，朝著更高遠的蒼穹飛去，“走了走了，輸贏未定，下次再戰！”

  轟得一聲，林文軒大腦一片空白，渾身血液沸騰，又在一瞬間凝固，然後迅速衰敗下去。

  他使勁兒掐了掐掌心，疼痛感讓他確定，沒有在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他爬上山，進入了山神廟，還見到了山神本尊，但所謂洪災，是山神與另一位仙人酒後鬥法切磋造成的！
  凡人在洪澇裡苦苦掙扎，為了活下去，不惜啃噬人肉，親朋相殘，可是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他們虔誠供奉的神靈！
  他們歷經千難萬險，從村裡出來，一步一叩首上到山頂來祈求神靈庇佑，而他們遭受的一切，是神靈酒後誤事！
  神靈啊，那般高高在上，在祂面前，他們這些凡人的生命與螻蟻無二。

  得知事情後，祂擔心的是會被天帝說道，對萬千生靈的死，沒有一點愧疚之意，祂甚至沒有先將大雨停下。

  這就是他們虔誠供奉的神靈？

  林文軒閉上眼睛，村民們的臉一張張在眼前浮現，他們提起山神時那麽虔誠，即便自己吃不飽，也要勒緊褲腰帶，留出祭拜山神的香火錢；小孩子無意識的言語冒犯都會遭到他們的訓斥，容不得祂被任何人冒犯。

  他覺得荒唐，格外的荒唐。

  林文軒跪坐在烏雲上，大笑起來，笑得前合後仰，笑得眼淚橫飛，“這就是山神？這就是神靈？我們供奉的神靈？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