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京,飄飄灑灑的雪花落下,猶如柳絮一般,又乾又糙,若非它是白色的,與沙土別無二致。
呼嘯的北風,猶如一片片刀片,割得人臉疼,所以行人們紛紛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吹倒了。
寬闊的官道上,一輛輛驢車緩緩而行,結成了一條長龍,向著數十裡外的北京城而去。
驢車上,一摞摞地蜂窩煤被疊起,破舊地蘆葦席蓋在上面防止雪花,猶如一座大山,壓得驢兒氣喘籲籲,不斷地噴著熱氣。
而其兩側,則露出大量的誘人黑色。
隨著驢車的顛簸,一些碎渣則不可避免地從底部泄露,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車轍。
每輛車都配了一個車把式,帶著鬥笠,揮舞著鞭子,讓整個車隊井然有序。
“前面沒坑沒窪!”劉老三氣喘籲籲地從前方跑回來,對著趕車的眾人道:
“只是老樣子,是個上坡——”
“知道了!”隊頭劉器則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為難地從搭褳中掏出一串錢來,準備交給劉老三。
半途他又收回來,尤不放心,再數了數,確定數目沒錯,才給。
劉老三眼巴巴地看著,然後一把將銅錢拿過來又數裡一遍,才放在自己的褡褳中,向前前方跑去。
他是車隊的崗哨,雖然不用趕車,但巡查著前方的路途是否安妥,打理一路上雜事。
跑了幾百步,來到了一處上坡。
這裡是陳家嶺,擁有著一道長三百來步的上坡,以及四百步的下坡,行人們輕易就能翻過,就連馬車一鼓作氣,也能翻過。
唯獨負擔太重的驢車,若是無法借助人力,很難翻越過去。
這時候,陳家嶺附近的農夫們,小孩們,則做起了人力生意,幫助過往車輛過嶺。
“嘿嘿!”壯實的大漢拎著套著麻繩的扁擔,搓的手,穿著破舊的棉衣走過來:“老規矩?”
劉老三沒好氣道:“自然,你還想加價不成?”
“那不一定。”大漢指了指地面道:“等雪再下一陣子,路就更難走了。肯定得加價。”
“你們是老主顧了,所以就便宜咯!”
劉老三氣急,但沒辦法,只能不舍地從褡褳中掏出一串錢來:
“一人五文,半大小子兩文,攏共一百文,你看著安排,我這十輛車,可要安安穩穩的過嶺。”
說著,從一百文中扣出十文來,剩余地甩給了大漢。
大漢皺眉,果斷地拿過錢。
然後他一通忙活,二十來個,有男有女,快步向著下方的驢車而去。
這群村民們或前或後,或退或拉,一番努力一下,兩刻鍾,就將所有的驢車帶著過了嶺,只有幾塊蜂窩煤掉落下來,被其撿拾而去。
過嶺後,劉器不喜道:“下次看嚴實了,腿腳快些,這幾塊煤得值十來文呢!”
一塊蜂窩煤重一斤八兩,市價三文錢。
劉老三只能附和,他明白,這是人家在找補那十文呢!
只是損失的是公家的,只能裝聾作啞了。
一路上風平浪靜,官道上人流稀疏,雖說已經有兩三年了,但劉器仍覺得恍若隔世:
“這太平日子,是真好啊!”
“那是,要不怎麽說是聖君臨朝呢!”
劉老三見到遠方的北京城牆,也回到了隊伍,附和道:“賊人沒了,亂軍也沒了,稅也少了,這日子才快活著呢……”
車隊交了入城費,人兩文,車馬十文。
左出右進,再寬敞的門洞,也得排隊進出。
很快,車隊來到了一處臨街的雜院,一處“煤”字旗飄揚,人們拖家帶口地前來買煤。
這是近幾年時興的煤鋪,每隔一兩條街都有,北京人冬日離不開煤了。
當然,沿街叫賣的木柴也有,只要不嫌煙味重就行,反正價格便宜一些。
“終於來了!”夥計出來了門,看到驢車興奮不已。
“這雪越發下的大,買得人忒多了,院子都被擠塌了。”
一車車的蜂窩煤被卸下,一個個數落清楚,搬去院中發賣。
很快,錢被結下。
運輸費加煤錢,一共三十塊銀圓。
去除人吃驢嚼,路上的花費,買煤的錢,淨賺十塊銀圓。
半個月一個來回,一個月每人就能賺兩塊銀圓。
再運些京城的稀罕物沿途叫賣,也能賺不少。
這可比地裡刨食強太多了。
旬休,王夫之借了一輛馬車,準備買兩百塊煤過冬,但想著妻兒今秋剛入京,就又多買了兩百塊。
“怎買了這麽多?”妻子陶氏穿著荊釵布裙,牽著八歲兒子王敔的手,前頭十二歲的大兒子王敷,則興奮地看著一車煤炭。
“爹,這是什麽?”
“北京的冬天難熬,多買些總沒錯。”
王夫之笑道,隨即又回答兒子:“這是蜂窩煤。”
“哦!”
這時,熱鬧的場景,驚擾到了雜院中其他人。
小小的雜院住著三戶人家。
“王兄,看來我也得買煤了。”
黃宗羲拎著書走出來,見到院中稀稀落落的雪,以及牆角零碎的木柴,不由失笑道。
“快去吧,黃兄,這煤可難買得緊。”
王夫之輕聲道。
對於這位年輕的給事中,他倒是充滿了好感。
“正巧,您這馬車借我用用,一起去吧!”
黃宗羲一笑,撇了一眼搬運煤炭的夫妻倆。
“不過,你家四口人,不得兩個爐子?”
“阿?沒錯!”王夫之臉上的傷疤一動,這才恍然:“看來我還得陪你去一趟了。”
賣煤的地方,也兼賣爐子。
許多人就是舍不得爐子錢,才沒用上蜂窩煤。
一個鐵製的煤爐,就得要半塊銀圓,非中產之家無以購買。
京城居大不易,但王夫之卻對此並不吝嗇。
雖然他在內閣擔任中書輪值,但卻依舊是翰林官,領著兩份銀餉,家中偶爾資助一番,倒是也能維持。
兩人說笑間,經過一處錢莊,只見數十名別著腰刀的捕快魚貫而入,氣勢洶洶。
黃宗羲耐不住性子,找衙役打探消息,最後只能找了個同僚問了明白,
“王兄,這錢莊給人貸錢,利息高至五成,還利滾利,九出十三歸,被人舉報,就被縣衙查處了。”
黃宗羲歎了口氣:“我聽說,許多京官日子難熬,就找他們借貸,結果利滾利,只能外放為官,撈取錢財還錢。”
“甚至有的不要錢就,想著派人當師爺呢……”
“商賈如何大膽?”
王夫之震驚了。
自古以來,官員的權力都是不可侵犯的,商賈們竟然敢染指讀書人的權力,這豈不是找死?
“利欲熏心,企圖以金錢竊取權力,這是取死之道。”
黃宗羲也感到憤怒:“此事畢竟也是醜聞,只能由縣衙暗中處置,所以我等並未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