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一唱一和
爭山佔水的事層出不窮,當地人習以為常,不出人命基本都不會報知衙署。
在一些大的鄉族,即便出了人命,若雙方族長協調得當,衙署大門同樣不必入。
以上這些,官員差吏並非不知,只是牽扯到鄉族,麻煩且棘手,一般懶怠理會。或者擇其所告之富者勒派銀錢,如不聽調處即多方恐嚇,百姓勉強應命,然嫌怨終不釋,於是爭鬥又興。
再有一層,如斃命者太多,官吏恐處分太重、不利升遷,於是不準入呈、草草結案。百姓知道這種積弊,所以報案者百無一二。
“難怪。”薑佛桑若有所思,“正因官吏延宕不理,沒有及時給兩方審斷勘明,如此和稀泥亦或多方勒索的行徑,不但減損了衙署威信,還讓鄉民對官府失望,此後再有類似事件發生,毫不猶豫就會訴諸暴力,以至發展到傷人放火、糾眾釀命的地步。”
有些械鬥案最初可能只是一釁相因,雙方因為一件極小的事發生爭鬥,就因冤結沒有及時解開,積年累月下來仇怨漸深,於是因循報復、相互廝殺,彼此死傷無數,直至成為世仇。
官署再不作為,那這仇怨還要繼續擴大下去,屆時不知還要搭上多少條人命。
“夫主打算如何處置那些鄉民?”
蕭元度氣頭上是想把所有參與的人都重責一頓再下獄。
不過法不責眾這種話他從薑女和程平口中不知聽了多少遍,再說獄中也蹲不下。便決定將帶頭鬧事的幾個處置了,尤其是高大雷和郜冒兩個。
“那此案便就這樣了結了?”
蕭元度斜了她一眼,“有話直說。”
薑佛桑笑眼看他:“南高村和下郜村,兩村爭端表面看是因私仇引發。實則,南高村的人借地利之便截流斷水以保證自家田禾的灌溉,下郜村的人面臨無水可用的局面,為奪得一流之灌溉,雙方鬥得你死我活——民之食出於田土,而尤仰水利,水旱不調,民多饑餒——說到底,根源還在於水。”
水源供應豐缺隨季節而變化,溪河流經的地勢也是複雜多變,加上鄰裡之間因田地零碎造成的錯雜相置。種種因素相加,導致一處水源可能要供多家田戶,甚至是數個村落。這些都為水權爭端埋下了隱患。
“近年來烽煙消弭、生齒愈繁,水源不足的矛盾愈發凸顯,而官府卻還是老一套處置方式,顯然不妥。依妾之見,除了殺雞儆猴,大約還要從根上解決問題。”
蕭元度回來的路上也有想過,不過眼下他更想聽聽薑女的意見。
薑佛桑的意見倒也簡單,“興陂溉田,修治塘遏。”
北地水系不比南地發達,按說應當更注重水利方面的保障。事實卻並非如此。
她先前去鄉下收絲時就注意到官渠多老舊廢毀。風調雨順時尚且不顯,但凡遇上個旱澇,後悔都晚了。
蕭元度頓了頓,讓她詳細說來。
“妾長於南地,耳目所見,南地多以興建陂塘為主。”
怕他不知何謂陂塘,還用手給他比劃了一番。
其實蕭元度是見過的,只不過是在前世,並沒怎麽深入了解過。
他也沒有打斷的意思,枕著手臂看薑女比劃。
目光不自覺隨著她纖長的十指移動。比劃個陂池而已,上下翻飛的,倒好似在跳舞……
分神片刻,心底一凜,視線忙從她身上移開,隨便找了一處落腳點定住。
薑佛桑並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還在徐徐講述,“陂塘的主要功用就是蓄水抗旱,或是以陂塘為軸心引申出澆灌水渠。有了這些,水旱從人雖未必,多少能夠抗旱保收。
“南地諸多世族莊園都是承陂之家。正是因為有著千頃之陂這樣優越的灌溉條件,哪怕積年亢旱,貧窮農戶禾稼不登,富室大族也照舊保收保熟,所失甚微。
“陂塘的建造也有講究,就以鏡湖為例……兩縣界之間築塘蓄水,水高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則泄洪灌田,如水多則閉湖泄田中水入海,所以無凶年。
“這些堰堨陂塘一般都有專人管理,譬如堰有堰官、陂有陂吏。也定有相應的管理措施,這樣就能避免百姓因爭水而生亂。”
蕭元度聽完,沉吟良久,卻是搖了搖頭:“南地水網縱橫,雨量也充沛,興建陂塘倒也便宜,在北地卻是功大於用。”
薑佛桑對北地的了解到底不如他多,不過將氣候與地理相結合,稍想了想也便明白了。
“夫主之意,還是要以引水灌溉為主?”
蕭元度確有此意,“巫雄有幾處舊渠堰,年代久遠,廢毀多時,多不能用;疏通舊水跡的同時,還要營造新得才行。”
不過如此一來必然需要大量人力。人力若足,一春之功便可成立。
“導渠引流,脈散溝並。”薑佛桑頷首讚成,“今日這場雨解了燃眉之急,後面爭水之事應會大大減少。農忙業已過去,入冬之前的這段時間工價極低,衙署可趁此時機征發匠役民工,如此,貧民多份收入過冬,衙署也能節省些開支。”
蕭元度扯了下嘴角,“那些參與械鬥的刁民也有了安置之處。”
薑佛桑眉眼微彎,“夫主英明。”
蕭元度這才意識到自己竟與薑女聊了這麽多,還一唱一和起來。
笑容頓收,轉頭繼續盯著房梁。
這回換薑佛桑打破了沉默,“夫主在想什麽?”
薑女大抵以為他在想具體舉措,事實是他又跑神了。
“我在想——”清了清嗓,“種個地可真夠麻煩的。”
雖是信口一說,卻也是實言。近幾個月他深有體會。
種田有多麻煩呢?賦稅之繁、耕種之累且不提,還要求天告地。
老天爺一擺臉子,一家子便全年無靠,屆時鬻兒賣女、他鄉行乞也不是沒可能。
水而已,不拘是河水溪水江水海水,他見得多了。誰能想到就為爭這麽點水,有人竟肯豁出命去。
蕭元度最初確實震怒不已,震怒之後又有些不是滋味。
如薑女所說,爭鬥只是表因,根本還在於民生無靠……
他此前也讀了幾本書,只是書齋所學全不足解民間百事之艱。
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想到有一天他也會考慮起安老懷少、民情民瘼這些。
瑣碎死人,處處憋屈,遠不如行軍作戰來得痛快——這也是蕭元度的心裡話。
不過沒敢跟薑女說,怕她又拿那句“何不沙場逞威”堵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