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夾道相送
猶記得初至巫雄時,水惡地偏、人貧盜猖,一窮二白、一寒如此,唯有刁民多多。
而今三年期未滿,商旅往來,公私滿路,人物興盛,客舍亦稠。儼然換了副天地。
成就是有一些,遺憾卻也不少。
定於下月舉辦的巫雄首屆氈毯展銷會無法親臨,還有開邊市與軍市等許多已敲定的舉措尚未來得及施行。
幸而這些都有人接手——蕭琥一紙調令,上面隻言明調蕭元度回棘原,新一任巫雄令卻還沒有選定。蕭元度便指定一應政務暫由程平署理,未竟之事交由他來完成也更為放心。
他即將離任的消息傳出後,城內富室巨戶、衙門大小吏員都不覺得意外。從他到任第一天起眾人就知他在此待不長久,待了將近三年已經大大超乎預料。
不過猝然臨之還是有一些小震驚,這震驚裡有沒有對這位上官的不舍,不清楚,但肯定有對巫雄城的未來以及自身前程的擔憂。
按照以往慣例,上官離任,必定要饋贈些拿得出手的禮物才行,然而對方是蕭元度,無人敢遞送。
可什麽表示也沒有,似乎也不太妥當,於是壯著膽子提出宴請。
薑佛桑這邊也接到了不少邀約,無暇逐一赴約,乾脆在衙署後園擺了筵席,男客和女客分開來,兩人各自招待。
席間有別於以往,再不必戰戰兢兢,大家盡情飲酒、盡情說笑,賓主同歡。
女客這邊的氣氛自是比男人那邊還要融洽些。
席間看到趙家的二夫人,閑談了幾句,得知她那兄伯很快就要續娶了,婚期就定在年底。
薑佛桑不免想起以死全節的甄夫人,她的屍骨也該涼透了罷。
再之後的幾日,蕭元度忙著案牘交接,薑佛桑則忙著打點行裝。
市中開設的幾家店鋪仍舊開著,不過店主和店傭都換成了巫雄本地人,早先便培養好的,為的便是這一日到來之時不至慌手慌腳。她的人還跟她回棘原,只需定期過來巡視即可。
離城當日,特意早起,等車隊抵達西城門時天才蒙蒙亮。
隨著城門一點點開啟,菖蒲掩唇驚呼:“女君!”
薑佛桑也察覺了異常,推窗而視,但見前方道路兩旁站滿了麻衣粗服的鄉民。衣裳雖不華美,卻很乾淨,有些還是嶄新的,顯然是為了隆重的日子而特意更換。
十裡八鄉都有,薑佛桑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老丈一家、胡女進、阿芬母女、大倉……還有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
這些人的鞋面無一例外都已被露水打濕,顯然早早就出發了,離得遠的可能走了大半夜,由鄉長裡吏帶著,路遠迢迢,就為了來給他們送行。
看到他們出現,歡呼聲霎時間震天。
蕭元度騎馬走在側前方,見到此等情景也不由為之一怔。
就在這時,車隊後方也傳來一陣喧嚷聲,是城內的民眾。
城內城外瞬間連成了一片。人越來越多,群情激昂,府兵不得不上前維持秩序。
“縣令、夫人,你們真得要離開巫雄了嗎?”
“非走不可嗎?能不能不走啊?留下來罷!”
“是啊,留下來罷……”
路途擁堵,車隊難行,面對著一張張惶惶不安的面孔,耳聽著一疊聲親切地挽留,蕭元度出奇的沒有不耐煩,僅是胸口有些發堵。
每當他無話可說時,面部輪廓會下意識繃緊,就會顯得有些冷峻。不知內情的看在眼裡都以為這是他即將發怒的前兆,薑佛桑卻清楚,他大約只是還不曾經歷過這種萬民夾道相送的場面,不擅應對。
便讓人給跟在車隊後的程平遞了句話。
程平很快擠到了前頭,大聲喊了些諸如“大家冷靜、是去是留並不由蕭縣令說了算”、“蕭縣令只是暫時離開、心卻是與巫雄百姓同在的”、“即便蕭縣令離開了也不會不管大家”……
蕭元度在一旁聽得牙都要酸倒,抬手打斷了他。
一雙雙殷殷期盼的眼睛立時朝他望去,都盼著他能說些什麽。
蕭元度皺了下眉,旋即展開,清清喉,道:“我走後,一切如常。若有受欺不公或者犯難不決之事,盡可找程平。如若程平也不能為你們撐腰,可赴棘原找我。”
好日子才過沒幾年,說到底,百姓盼的也就是這句“一切如常”。
知他離開已成定局,如今也得了他的允諾,百姓一改先前激動,舉袖抹起淚來。
道路終於是通了。
車隊緩緩駛出城門,所過之處,民眾紛紛跪地。
“縣令,夫人,走好,記得常回來看看啊……”
還有一道清亮稚嫩的聲音夾雜其間:“夫人!我一定會成為大醫官的!”
薑佛桑不免動容。透過敞開的窗子衝兩旁招手示意,換回的是山呼海嘯一般地回應。
城門越來越遠,民眾卻沒有立即散開,而是默默跟在車隊後。差不多跟了有十余裡,還有人在跪送,並虔誠地為他們向神靈祝禱……
蕭元度有些沉默。
昨日算是他在巫雄衙署上值的最後一天,以程平為首,各曹房書吏齊聚二堂,請他留點墨寶以作訓示。
開蒙那會兒蕭元胤管得嚴,蕭元度底子打得好,即便後來有所荒廢,字寫得還算能看,但墨寶……
寫甚?
爾等要老實聽話、實心辦事?
也不是不行。
剛蘸上墨,一聽程平還要將他的墨寶製成楹聯懸掛於大堂兩側,蕭元度板著臉擱下筆,以有事為由回了趟內宅。
“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薑女眼都不眨就幫他想好了,隻道是自己在別處聽來的。
蕭元度當時並沒覺得如何,直接拿去給了程平,這會兒再回想,卻有些別樣的感觸。
不過他的沉思也就持續了不到半日,中晌又一如往常生龍活虎起來。
不得不承認,離開巫雄,除了略有不舍,其實他也是松了口氣的。
橫亙在心的那個包袱仿佛就此甩掉了。至少,暫時可以不去想了。
包袱一旦卸下,不免就心猿意馬起來。
另一張要稍晚些,如果趕得及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