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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75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一)
  第75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一)

  王韶在秦州的府邸並不大,就是兩進的小院,比之韓家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 前面住著護衛仆役,後院是主屋。不過也沒有必要弄得太大,王韶在秦州任職,隻帶了次子王厚過來。其他的幾個兒子女兒,都留在江州德江的老家。他四年前原配楊氏病逝,續弦徐氏也留在德江,秦州家中只有父子兩人,三名侍婢,還有兩個配屬的老兵充作仆役。

  王厚帶著滿身的酒氣衝回家中,正在書房中伏案疾書的王韶便皺起眉頭,只是看到韓岡跟在身後,才沒有發作起來,教訓兒子。

  對於韓岡,王韶早沒了過去的芥蒂,而是青眼有加。要不然王厚天天去找韓岡喝酒,換作舊時,他早動了家法,打得兒子不敢再'亂'跑出家門。若不是唯一的女兒才十歲,又早早的許了人家,韓岡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選。現在王韶與鄉裡的親友書信往來,都要問問親族中有沒有適齡的女兒,好把韓岡與自家用婚姻聯系起來。

  輕輕歎了口氣,王韶在青瓷筆洗中涮了涮'毛'筆,用厚紙吸乾水,掛在筆架上。方才問道:“究竟何事?”

  沒看到父親的臉'色',王厚興衝衝的將韓岡的計劃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韓岡站在後面,瞧著王韶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卻沒有發現多少興奮之情。

  “難道機宜早已考慮過?”若在平時,韓岡絕不會這般直接相問,而是會旁敲側擊一番。只是他喝得微醺的時候,被王厚拉到王韶面前,腦袋裡還有一點未消的酒意,說話不似平日那般斟字酌句。

  “皇佑四年,陝西轉運副使范祥於唐時渭州舊址修建古渭寨,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王韶沒有回答韓岡的問題,卻突然講起古來,“在這期間,有人提議在古渭開榷場與蕃人互市;也有人提議開辦馬市,用鹽、茶交換戰馬;更有人想著移兵屯田,將古渭擴寨為城;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廢棄古渭范祥便是在古渭寨還沒有修好之前,便被連番彈章攻擊得連貶兩級。渭水之濱,城寨二十余,沒有一座如古渭寨這般惹人議論。玉昆,你可知這是為何?”

  “……地理,歷史,人情。”簡單的六個字,不是在回答,而是韓岡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以便下面能有條理的細細說明。

  但王韶一聽之下,卻是擊節稱道,“說得對,正是這六個字!看來玉昆你是明白了。渭州自古便是通往西域的要地。漢唐通使西域,多是經由此路。自安史之'亂'後,渭州便淪於蕃人之手,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將古渭升軍,往遠裡說,意味著朝廷將要重新開拓西域,自近處講,這是拓土臨洮、開邊河湟的第一步!二哥兒,你明白沒有?”他卻問著兒子。

  王厚歎了一口氣,他老子都說得這麽直白了,哪還能不明白?古渭設軍的象征意義太強烈了,原本設寨便惹來多方議論,如果升格為軍,朝堂上恐怕便要吵翻天。

  “王介甫畢竟不是宰相,而僅是參知政事。”王韶也無奈的歎了口氣,大宋國力不比漢唐稍遜,可一旦動起刀兵,卻千難萬難。縱有班超、馬援之才,也架不住朝中有人拚命搗'亂'。一旦古渭升格為州一級的區劃單位,將會代替秦州成為大宋西陲邊疆,而將秦州屏蔽在後。從兵備上,理所當然的便要分割輸送給秦州的糧餉物資,樞密院中的兩位大佬不趁機扯後腿就有鬼了。

  “要古渭升軍,他事故且不論,單是日常消耗的糧秣,至少必須能自行解決三成以上。玉昆……你可知伏羌城以西,沿著渭河的幾個寨子,哪一寨人煙最稠?”

  韓岡想了想:“應該是永寧吧……”

  永寧寨也在渭河邊上,是位於伏羌城和古渭寨中間的一座城寨。離伏羌城四十裡,距古渭寨一百四十裡,寨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寧馬市,秦州的戰馬有一半是從這座馬市中得來。若論人煙輻輳,古渭寨根本比不上永寧。

  “你可知道幾年前,范祥重回陝西,又有在古渭設立馬市的計劃。馬市興盛起來,古渭寨便可逐漸招收戶口,最後便可以設縣置軍。范祥之策當時得到馮京的支持,馮京還上書請增築古渭城牆。平心而論,一個循序漸進的良策,又得到陝西安撫的支持,應該很容易就能通過。可終究還是沒有成功是給韓稚圭韓琦給否了。馮京是富彥國富弼的女婿,富韓之間幾十年的恩怨,不用我說,想必你也該清楚……一旦關聯到西事,事情便不會再那麽簡單!”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的顧慮,將古渭升軍,擺明了就要跟李師中翻臉,並'逼'著朝中給出個說法。這種放手一搏、一翻兩瞪眼的賭徒做法讓王韶猶豫不決。自己沒考慮到王韶的心理,的確有些失敗。但他還是覺得該堅持自己的意見:

  “機宜到秦州已有一載,期間機宜遍訪秦州諸城寨,了解軍中情弊,以備日後出兵參考。厚積而薄發,任何時候都少不得。但天子看不到這一點,只知道機宜在秦州已滿一年而毫無動靜,王相公也許還能體諒機宜是被李經略掣肘,但天子的想法沒人能臆測。事到如今,王相公想來肯定是想看到機宜有所動作的。”

  “玉昆,難道你還是想升古渭為軍?”

  韓岡避而不答王厚的問題,“以岡之愚見,任何開拓河湟的策略,必須是惠而不費。若想開拓河湟,必要的人力財力都少不了。可軍費有限,橫山那邊多點,秦州這邊就少點。河湟畢竟是偏師,即便收復全土,斷的也只是西賊右臂……”

  王韶聽到這裡,微微一笑。斷西夏右臂的話還是他在《平戎策》中所說。他點頭示意韓岡繼續說下去:

  “……而橫山地勢險要,西賊據有橫山,便可俯視關中。橫山中的蕃部,在西賊軍中至少佔了三成以上。一旦奪取了橫山,黨項兵力減少三成,少掉的兵力又會加到我軍一方,一增一減,便超過了西賊兵力的一半。

  兵源是一樁,糧草又是一樁,而且更重要。七百裡瀚海是天險,欲攻靈武即靈州糧秣轉運是最難的一件事。其實這對黨項人也是一樣,西賊主力從興靈興慶府和靈州出擊,穿越瀚海運糧根本不可能,全都得依靠橫山蕃部的支持,要不然就是攻破我方軍寨,奪取存糧。一旦丟了橫山,西賊就失去了長期進攻的能力,只能與我隔瀚海對峙。”

  王韶聽得連連點頭,韓岡這些日子的下得苦功不是白費,將王韶手邊的輿圖與自己心中的後世地圖互作印證。對陝西地理的了解,絕對是當世頂尖的水平。

  “既然橫山如此重要,天子和王相公就不會把更多的資源放在河湟之上。但機宜又要在河湟立功,便不得不動用秦州的資源。在下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機宜不能擁有獨立的財權,李師中要卡脖子那就太容易了。”

  “但也不必急著升古渭為軍!先屯田立寨,等戶口兵力都充裕了,設軍設州也是水到渠成。”

  韓岡搖頭,雖然按部就班的屯田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王厚時的見解,但當時只是隨口說說,實際上根本不現實:“前日韓某曾與處道說起,為防惹動秦州那些回易商隊背後的官員、世家,市易之事要放在屯田之後,以屯田為主,但現在韓某在州中多了解了一點,才發現那是書生之見。”

  “嗯?為何?”王厚腦門上轉著問號,臉上都是疑'惑',但王韶卻是'露'出淺淺的笑意,一副讚許的模樣。

  “市易只需開頭的一筆本金,便可自行支轉。但屯田就需要秦鳳路源源不斷的支持,無論人財物,至少都要兩三年的時間。這一點很難做到。不論是誰坐在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位置上,都不會支持機宜。”

  王厚驚道:“為什麽?”

  王韶幫著韓岡回答:“功勞佔不到大頭,但付帳卻少不了,哪個願意?”

  王韶有首倡之功,又被欽點來秦州主持實務,如果成功,這麽大的一塊餅,幾乎給他一人吞掉。李師中、向寶豈是蠢人,就是因為要自己出大力氣,最後卻分不到一杯羹,才不願支持。要知道,王韶之所以起了拓邊河湟的心思,其實還是在蔡挺幕中看了向寶早年的一封奏章的緣故。

  王厚恍然大悟,而王韶看著韓岡,心生感慨:“玉昆你真不像是十八歲。”換作是他,就是二十八歲時也沒這麽多心思。

  “此是人之常情。韓岡也只是照常理說上一句,也許真有甘居幕後,不願居功的賢人。”

  “怎麽可能有這種人!”王厚搖頭,給他人做嫁衣裳,換作是他,他也不乾,“所以玉昆你的意思還是用市易?”

  “市易也是一般無二,照樣還是要從秦州拿到本金……在下的意思是,只要李師中還在秦州,任何事都別想辦成。”韓岡提醒著王韶,該翻臉就得翻臉,不能對李師中抱著幻想,“先通過請立古渭軍,雖然李師中必然反對,朝中也很難同意,但屆時便可退一步申請在渭源或古渭市易和屯田。”

  “玉昆你前面也說了吧,李經略肯定會反對的。”

  “那就再退一步,從市易或屯田中選一條,再向朝中報請。”

  “如果李師中還是反對呢?”

  王厚覺得韓岡可能酒喝多了,說的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但王韶卻放聲大笑,笑罷,臉'色'一轉變得冷狠:“那時,天子就該知道是誰是在干擾河湟開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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