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童謠 (下)
鐵屋暗室之中亮起燈來,和始終沒有燈亮起來,是兩碼事。
士人之行也,可以根據了亮起燈的事跡,與並不亮起燈的記載的巨大衝突,再心底裡醞釀出常人難以想象、無法思考的巨大野望——他們可能會想要這光亮和溫暖常駐。
當然,也有可能會想讓自己成為那盞燈。
庶人之行也,就沒有那麽的幸運和偉大。
他們會是什麽樣的呢?
大約的確是要比士人的“心”小一些。
他們或許受到了光芒和溫暖的些微普惠,於是感激起這光與熱來了。
於是過去的暗與冷,齊刷刷都消散無蹤。
而在燈光消失,溫暖不再的時候裡,他們憑著一點點的對於光和熱的記載、傳揚與渴盼,大抵也能夠撐的過去。
並且,越是環境惡劣時候,他們會越發的想念有光和熱的時候。
所謂追憶末,懷念末。
大抵,根由上並非是追念那一閃而逝的暗淡且其實並不怎麽溫暖的燈。
在不斷地追憶和懷念當中,他們約略會將世上的一切美好都集中在那燈上。
而後帶著那份美好的期許,等待著下一盞暗淡的燈子亮起來,給自己帶來溫暖。
這中間的巨大差異,荀況始終覺得是教育和道德的差距。
不過此時鞠子洲提起,荀況並不覺得他會是單純的闡述儒家語境之下的原因。
這個偏激且極端、冷血的家夥,勢必是要給出自己的答案的。
“覺察到了鐵屋暗室之中不那麽冷,人們是否也就不會有那麽強的,破壞掉這個鐵屋暗室的想法了呢?”鞠子洲問道。
荀況點頭:“這是自然的。”
“有能夠往好處發展的可能性,任是誰人也不會想著破壞穩定的秩序。”荀況感慨:“破壞穩定的秩序給世道帶來的災難比維持秩序大得多!”
有明確的文字記錄和傳承的文明已經傳續了二千年之久,古人過去的經驗足夠讓荀況分辨很多東西。
“現實真的是這樣嗎?”鞠子洲問道:“若真的是這樣的話,為什麽我們現在會是這樣呢?”
戰爭、混亂、秩序凋零、諸國林立、大地破敗。
人艱難地生存著,像是縮在土裡的螻蟻。
最高貴的王者身上也看不到什麽所謂的美德。
是個人都能打破成規。
孔夫子痛心疾首的“禮崩樂壞”終於在他死後成為了鐵一樣不可逆轉的現實。
世界自己就在尋求改變!
如果,如果所有人都真的沒有尋求改變。
那麽分封建制的周天子,為什麽會被人打翻?
荀況眼角抽搐。
他給不出答案。
或者說,當世的一切學說都無法給出答案。
問題出在哪裡,這是所有人都無法回答的。
大家一致認定的一條原因是:道德毀壞。
諸子百家都覺得,世道紛亂如此,這一條是很重要的。
只有儒家覺得,這一條是根本原因。
而此時,面對鞠子洲,荀況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原因當成根本原因給講出來。
因為他自己本身就不信任這個說法。
他沒辦法回答,因而只是歎息,臉上溝壑又深了幾分。
艱難與不忍已經刻在身體裡了。
“荀夫子啊。”鞠子洲仰起頭:“您也知道的吧?即便是有燈亮了起來,即便是大家都在等待著下一盞燈出現,帶來光與熱,這鐵屋暗室,它仍舊是在不斷地崩朽。”
“一盞燈能夠改變什麽呢?”
“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等下一盞燈,即便是因為等待燈的出現,已經沒有人再去試圖毀壞這鐵屋暗室,嘗試離開,難道這鐵屋暗室,就真的能夠長存不朽嗎?”
“是的,時不時出現一盞燈,給人們一點虛假的光和熱,固然是可以延緩鐵屋暗室的崩朽。”
“即便是人們因著等候下一盞燈而忘記反抗。”
“即便是這燈已經成為鐵屋暗室的‘生態’當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難道這屋,真的就改變了它冰冷黑暗,從生成一刻起就在不斷走向衰亡和朽滅的本質嗎?”
荀況冷眼:“所以,你想拆屋!”
“我只是想燒穿屋頂,把真實不虛的光和熱灑進來。”鞠子洲不無遺憾。
燒穿屋頂需要一把火,或者一顆太陽。
秦王政,正可以是這把火,這顆太陽。
如果秦王政不行,那麽隱伏在楚國邊緣的墨者們,也可以是這把火、這顆太陽。
鞠子洲可以是一顆打火石。
“但現在。”荀況鄙夷看著鞠子洲:“你的那把火,不,都到了這一步了,你已經不是這件事情的主導者了。”
秦王政的意圖是他們都不了解的。
但有一點——以法律直接審殺一名王者,直接打散韓國境內的貴族勢力,秦國索要付出的代價是非常非常大的!
這樣的果斷與決絕,那位主持這一切的人,那位年輕的秦王政,他所想要的,絕對不只是什麽循序漸進的把屋頂燒穿,先把光和熱灑進來。
他已經在拆除房子的地基了。
他拆了七分之一了!
破壞掉這屋子之後,誰知道他是會另外建造一間嶄新的鐵屋,還是另外建造一幢木房呢?
“玩火,會自焚的。”荀況明悟了這一點,毫不留情地嘲笑鞠子洲:“你這樣的思想,比起你的那位師弟,可卑劣渺小太多了。”
“人,是不能被控制的!”荀況這麽說著。
更何況,是秦王政那樣的人物?
“是我的錯啊。”鞠子洲歎息:“我太自負了。”
身為穿越者、身為後世人、身為經受過完整的精英教育的高材生的種種過去,令他內心始終維持著一絲傲慢。
……
韓地之中。
秦王政走進了祭天的祭台。
改名叫做翦縣的新鄭,此時的人們正在等待。
韓人在等待秦王政的安置。
秦人則在等待秦王政的答案。
以法律誅除一國之王,這是一件大事,更是一件令人擁有無限力量的事。
因為韓王安被誅殺的名義是殺人。
不是殺士人、或者殺庶人。
只是殺人。
秦法以殺人罪判處韓王死刑,並且執行。
韓人、秦人共同見證。
他們並不會知道,如此判處的邏輯起點是韓王所殺的“人”,與韓王自己是平等的人。
他們認為這是同態復仇的一種。
差俅不多。
強者殺弱者要被法律製裁。
那麽對於弱者而言,這份願意為自己出頭,願意維護自己的生命尊嚴的法律,就是正義。
執行這法律的人,就是代表正義的人。
他們不是什麽侵略者,而是正義的使者,是帶來光和熱的人。
他們是希望。
韓人視秦人為希望。
秦兵也覺得自己是肩負了這份使命的。
但一切還沒有定性。
這場戰爭落幕了。
主持戰爭的,主持法律和審判的秦王還沒有給出一個為一切定性的答案。
所有人都在等他。
翦縣最近有小孩子唱新的童謠了。
這童謠傳唱度很高,嬴政也聽到了。
不好意思,這幾天喝得有點不那麽清醒,實在抱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