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民怨 這一晚的半夜開始下雨,到黎明時,雨勢漸大,成瓢潑之勢。
鞠子洲睡眠並不安穩,雨勢大起來的時候他隨即被驚醒,點燈就火,開始書寫明日一早用以遊說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過飯之後,雨勢更大了幾分,鞠子洲看著窗外連珠斷線的雨勢,微微皺眉。
沒有傘,如此出門的話,只怕到了秦宮之中就變成落湯雞了。
盡管他自己並不很在意風度問題,但是面對秦王,風采逼格卻不能丟。
正為難時候,蒙衍與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驃騎將領一齊來請:“鞠先生,大王見天降暴雨,憂心先生沾濕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驅車前來迎接。”
鞠子洲見到他們前來迎接,也並沒有多驚訝。
秦王只要見不到他的人,派人來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擬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將帛書草稿焚掉。
“有勞二位將軍。”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隨著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車駕靜靜立在雨中。
鞠子洲對於這種禮製的東西沒有什麽了解,所以見到這華麗的青銅馬車,也沒有多麽驚訝,只是平平靜靜地踩著蒙衍和另外一名將領遞來的玉階上車。
這車倒也防雨,坐在車裡,雨水連瀑珠一樣打在車上,敲出頗有一些韻致的聲響。
蒙衍爬上一匹馬的馬背,另外一名將領坐在車架前為鞠子洲駕車。
馬車冒雨入秦宮,正遇到另外幾個人的車駕。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呂不韋。
左庶長,呂不韋!
呂不韋隔得遠遠的,看到秦王車駕,本想先行禮讓,而後跟隨,但眼尖的呂不韋湊近一些時卻愕然驚覺——那車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隨從嗎?
他看準了鞠子洲是只見過一次面的嬴政的隨從,心底無限遐思,轉而想到之前秦王下發的,關於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長孫的詔令。
呂不韋抿起唇,本能般覺得不妙:“轉車駕,先去青宮!”
秦王車架到達玄宮之後的一處偏殿。
嬴政與秦王贏柱都已經等候許久。
鞠子洲四望:“多謝大王派車迎接,不然的話……”
“先生何必多禮!”贏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幾口氣,前來迎接鞠子洲,拉著鞠子洲的手說道:“我還憂心先生不適應秦國秋日暴雨,無法安睡呢。”
“比起韓國、魏國中原之地,秦國確實苦寒,但總也要比趙、燕兩國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懼怕這氣候問題……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國,歷年都有麽?”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張望了一下,什麽都看不到,可他依舊有些擔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見。”
鞠子洲點了點頭,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糧食怕是要減產了。”鞠子洲隨意感慨一聲,而後拉著秦王贏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聽著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糧食減產,皺了皺眉,而後微微頷首。
“先生昨日講說,有拔除“國中之毒”的法門?”贏柱正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盯著鞠子洲。
“當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謂的“國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麽?”
贏柱捋須。
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人對於任何事物的認知,都是先由社會實踐之中的表象認知的多次重複而產生相應印象,而後提煉出“概念”的。
秦王雖然很清楚“國中之毒”這個概念。
但,他對於這個“概念”的認知,是從書面上得來的,並不是具體的,鮮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謂“國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讓他詳細描述“國中之毒”是個什麽玩意兒,他卻完全答不上來。
假裝思考了好一會兒,贏柱這才搖了搖頭:“這卻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為大王缺乏對於“民生”的基本認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國境內,一畝地能產糧多少麽?”鞠子洲問道。
贏柱搖頭。
“不知。”
“大王知道尋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飽食,需要多少糧食、多少鹽、多少油、多少肉嗎?”
贏柱又搖了搖頭:“不知。”
鞠子洲點了點頭:“這些不知道,那麽大王無法描述“國中之毒”到底是什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請教先生,這“國中之毒”,究竟是什麽?”贏柱拜了一拜,為鞠子洲奉上一杯熱茶。
“教!”鞠子洲輕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謂“國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國尋常國人每年生存所需,與他們勞作所能得。”
“願聞其詳。”
“秦國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習俗。”
“設若每戶成丁兩人,婦人兩人,孺子一人,則每戶五人。”
“富戶日兩餐,貧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體力勞作,每餐一斤八兩,每日計需糧食六斤;婦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糧食一斤,每日需要糧食四斤;孺子每餐八兩,每日計需糧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兩餐計算,需要糧食十一斤。”
“下飯的菜蔬若乾、鹽少許、油少許、醬少許。”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說道:“無柴不開門!”
“按照趙國平均畝產六十九斤半計算,一戶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畝地的糧食才能填飽肚子?”
贏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銅器大得多!”
“每餐飯燒熟透,平民之家需要乾柴約半斤,引火的秸稈等物若乾。”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兩餐計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糧食。”
“而每畝地產糧六十九斤半。”
“不計算稅,五口之家喂飽自己需要多少畝地?”
贏柱掰著手指頭算。
鞠子洲立刻給出答案:“五十七畝地。”
“需要這麽多?”秦王贏柱有些吃驚。
嬴政卻並不吃驚。
他之前看《邯鄲調查》時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計算過趙國百姓一家保證活下去需要多少畝地。
趙國情況跟秦國不一樣,所以計算時候沒有要求每一個人都吃飽,不計算稅務的情況下,趙國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畝地才能保證存活。
“計算稅務的情況下呢?”鞠子洲問道:“十抽一的稅法計算,需要多少地?”
“這……”
“六十四畝!”鞠子洲報出數字。
“油、鹽、醬、柴、菜價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證自己一家老小下去就已經拚竭盡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糧食減產,那麽有多少人要挨餓?”
“這些本來為生存苦苦掙扎的秦人能夠有足夠的糧食吃嗎?”
“他們還買得起油鹽醬菜嗎?”
“暴雨一旦連日不停,他們能有足夠的柴草保溫嗎?”
“家中余糧不足、小兒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腳冰涼,秦人成丁此時為求苟活,會做什麽?”
“入室為盜,截徑為賊。”贏柱喃喃自語。
他說著,驚恐看向窗外。
大雨連瀑,贏柱可以預見大雨之後貧苦秦人無法保證生存,隨後犯法做盜賊為求一家溫飽的情形。
而且這種情形,絕對不會是少數!
“所謂“國中之毒”,就是民怨。”
“貧人溫飽都無法解決的時候,富人酒肉臭壞,而窮人卻無力掙扎,於是起了“怨”!”
“國中也就有了“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