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崩於未央
第三百零八章豁然
泰和七年的春季還沒來臨,宋太后卻再也見不到了。
太后崩於未央宮中,禦醫院上下回天乏術。
實際上從宋太后病重起,內府司早早預備下其身後事宜。
眼下人去了,自有內府司和禮部按照一應章程行事。
昭寧帝又下旨詔回遠在涼州的安王趙清,另去旨催促還在回京路上的惠王趙澈。
未央宮中徹底燈火通明。
因趙清不在,諸皇子公主中便以趙澄為首。
趙盈帶著趙婉和趙姝跪在下手位置上。
宗親中只有趙承衍是宋太后嫡親所出,不過淮陽郡主幼年時也在未央宮中待過幾年,是以也連夜被召進宮來,為太后守靈。
國喪照理說來只要七日,這是自穆宗朝起定下的規矩,然則昭寧帝也不知是不是因年輕時候做過的幾件荒唐事,如今宋太后撒手人寰,他反而生出更多孝悌心思。
一面下旨令行國喪三月,停宴樂歌舞,禁婚儀嫁娶之事,一面又大手一揮,把大名府下三縣兩鎮劃在了趙承衍封地之內。
趙承衍本為宗人令,昭寧帝又為他加封勳職,諸如此類事,卻都隻叫趙盈心下冷笑不已。
人走茶涼,活著的時候不肯好好孝敬,從來忤逆親娘,昭寧帝無論如何談不上一個孝字。
現如今宋太后去了,他倒做這至孝姿態,也不過是給活著的人看罷了。
實在可笑。
為著昭寧帝下旨輟朝三日,他便也守在未央宮靈堂中,可等到夜深時,沒有人真的敢叫天子於此處熬守一整晚。
於是馮皇后勸,趙澄勸,連趙盈也敷衍著勸了幾句,他才肯起身出門,回了清寧殿去。
趙承衍還跪坐在殿中,趙姝幾次想往他那邊湊,都被趙盈給按住了。
如此一夜過去,第二天東方才泛起魚肚白,天色灰蒙蒙時,趙盈有些犯困打瞌睡,不大有什麽精神。
趙承衍也自殿中退了出去松泛筋骨。
趙姝趁著趙盈不留神,偷偷溜了出去。
未央宮東側花圃下,趙承衍駐足,一回頭,果然身後跟了個小尾巴。
趙姝同他是不大親近的。
以前是循規蹈矩不敢往他身邊湊著去撒嬌,這一年多以來是因為本就不親厚,見面次數又不多,即便是宮中有宴,宴上見了他,也說不上兩句話。
這會子見趙承衍駐足回身來看她,一向豁朗的姑娘反倒扭捏起來。
她昨夜哭過好幾場,這會兒眼睛還腫的核桃一樣。
趙承衍見了,悶聲吩咐跟著伺候的長亭:“你去找李寂,叫他告訴內府司,取些冰出來,給公主她們敷眼睛用。”
長亭誒的一聲應了,貓著腰匆匆退開。
趙姝心思微動,想他也沒有那樣嚇人的,這才踩著細碎的步子往前去:“皇叔。”
“你追著我出來,是想問趙濯好不好吧?”
他低頭看小姑娘。
以前確實是不大留心趙婉和趙姝姐妹倆。
為宋氏之故,他能騰出來的那些心思,也全都放在了趙盈身上。
如今瞧著小姑娘白白胖胖,嬰兒肥都還沒褪去,滿臉稚嫩,眼神清澈的模樣,倒想起八九歲時的趙盈。
但她跟趙盈,還是不同的。
八九歲時候的趙盈連清寧殿禦案上的奏本也該撕的,但九歲的趙姝站在他面前卻總有些拘謹扭捏。
趙承衍幾不可聞歎了口氣:“太后過身,若給人瞧見你這樣從殿中追出來,又是為趙濯的事,是要指著你鼻子罵你不孝的,不要說你,連孫貴人也會跟著受罰。”
他抬手,落在小姑娘頭頂揉了兩把:“回去吧,待在你大皇姐身邊,便亂跑。”
那口吻分明拿她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哄。
誠然是好心為她,怕她受罰,可趙姝還是抿緊了唇角。
她以往那樣規矩,又怎麽樣呢?
她規規矩矩,總想著這樣或許更討人喜歡,即便不能,至少不會出錯。
她不出錯,就不會受罰,旁人就不能說母妃教女無方。
但是父皇還是會大發雷霆,降責於昭仁宮。
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還是被送去做了燕王叔的兒子。
她昨夜跪在皇祖母靈前,心思卻一直就不在這兒。
趙姝實在是不明白,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到底能得到什麽好處?
現在趙承衍又在做同一件事。
要她乖乖的,循規蹈矩,待在趙盈身邊。
因為她行差踏錯,就會被人揪住不放。
她還是有些不甘心了。
道理她都懂。
從父皇在昭仁宮大發雷霆,禁足昭仁宮,緊接著把皇弟過繼到皇叔膝下,凡此種種,全都是針對母妃的。
似乎母妃失寵已然成了無可挽回的事實。
越是這種時候,昭仁宮每一個人都越是不能出半點差錯。
借題發揮是這些人一貫最會做的事。
咬住了,就要把人給咬死,絕對不會再給母妃任何翻身的機會和余地。
趙承衍的確是好心。
那種不甘心在冷靜過後,趨於沉寂。
趙姝面容慘淡,眼底的情緒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難過,總之她低垂著小腦袋,再開口也成了甕聲甕氣的:“我只是不放心他,平日裡也沒什麽機會見到皇叔,連說上兩句話的時候都少。
眼下固然不是合適的時候,皇祖母靈前我追出來問皇叔關於四……濯兒的事,只是我……”
趙承衍撤回手,已然看見了從殿中追出來的趙盈。
他心下無奈,抿唇搖了搖頭:“等宮裡事情過去,你若不放心他,托人告訴你皇姐,叫你皇姐帶你出宮見他就是了。
他如今就住在燕王府,身邊伺候的嬤嬤乳母都是宮裡帶出來的,一應安置都極妥帖,難不成我還會害了他去?”
說不得住在他的王府裡,比留在孫貴人身邊還要安全靠譜點。
只是這話他沒有再開口罷了。
趙盈已經快步而來,去拉了趙姝小手,把人往身邊帶了一手。
趙姝猛然回頭,見是她才舒一口氣:“皇姐。”
趙盈嗯了一聲,捏著她手心兒,又去看趙承衍:“二皇兄見皇叔還不回去,又想著姝姝剛才追了出來,怕姝姝纏著皇叔胡鬧,叫我出來看一看。
父皇還沒過來,二皇兄說皇叔不在他沒個主心骨,請皇叔回去殿中去主持大局。”
她又撒謊。
趙澄才指使不懂她。
她無非是怕他素來是不大近人情的一個人,這樣的場合下趙姝沒頭沒腦追出來也只能是為了趙濯的事兒,萬一糾纏起來,他起了性子不耐煩,越發是要生事,這才尋了由頭追出來,拉回趙姝,也勸他別在外頭多做逗留。
趙承衍無奈搖了搖頭:“有什麽好叫我主持大局的?不過趙姝這裡,倒是你要想著你妹妹,別叫她總是懸著個心,憂心著宮外的事兒,困坐於昭仁宮內不得法,回頭再著急上火,容易做錯事不說,還傷身容易病倒下去。”
他眼角的余光又去斜趙姝,卻發現小姑娘牽著趙盈的袖口,半個身子都躲在趙盈身後。
從前他對小姑娘關注太少,倒是沒想到趙姝這樣被孫氏養的也姑且算得上心思縝密的小姑娘對趙盈信任至此。
只不過可惜了。
她信任的大皇姐,原本就是個沒有心的姑娘。
閑來無事時還肯哄著她順一順她的毛,可一旦有任何的風吹草動,趙姝那可真是一丁點的分量也沒有,都不要說什麽舍棄不舍棄這樣的話,是壓根兒就不在考慮范圍之內。
他背著手,再沒理會兩個小姑娘,提步往殿中方向而去。
二人施施然再拜禮,目送著他上台階,才站起身來。
趙姝還是興致不高,臉色也不大好看。
趙盈轉身衝著揮春招手,繼而吩咐:“去弄些吃食來,清淡一些,都守了一整夜,這會子吃些清淡小粥才最好,姝姝是愛吃禦膳房做的馬蹄羹的,叫他們單做一碗那個來。”
揮春誒的一聲掖著手退下去,依照應的吩咐去辦事。
趙姝才肯抬眼來看她:“大皇姐,我真的不是要在皇祖母靈前生什麽事端,就是今兒見了皇叔,我又想起四郎……”
趙盈豎起一根指頭來,比的是個噤聲手勢:“姝姝,他叫趙濯,是你的堂弟,你不能喚他做四郎。
皇叔暫且沒顧上給他起乳名,你叫他一聲濯兒便再合適不過。
若依著皇叔膝下子嗣來算,你稱他一聲大郎也是可以的。”
她冷情到骨子裡,趙姝聞言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書夏根在一旁看著都覺著懸心,她家公主這個性子,如今可實在是越發的叫人捉摸不透了。
從前若是遇上今日此類事,說不得還會好言好語的去哄一哄三公主,小孩子嘛,畢竟就是這樣子的,突然出了這麽大的事,三公主都還沒緩過那個勁兒來,太后就崩於未央宮中,三公主當然是更緩不過來了。
只是她做奴婢的,總不可能當著眾人面前去規勸公主什麽。
那頭趙姝紅著眼,把先前牽著趙盈袖口的那隻手收了回來:“大皇姐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母妃昨天也跟我講了許多的大道理。”
她聲音仍舊戛然而止,話音之中帶著哽咽,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趙盈見此情狀,想想這些天宮裡宮外發生的這些事,回頭往殿中看了一眼,幾不可聞歎口氣,去拉趙姝小手,叫了書夏一聲:“你回殿中去回皇叔,就說姝姝裙子弄髒了,我要陪她回昭仁宮去換身衣裳,過會子再帶她回來。”
書夏會意,也松了口氣,想著到底是骨肉至親,又沒有那許多的利益糾葛在裡頭,總歸還是要哄一哄的嘛。
那裡趙盈已經牽著趙姝的小手出了未央宮門。
身後小宮娥也隻敢依著趙盈吩咐遠遠跟隨,無人敢近身去服侍著。
等走出約有一箭之地,趙姝抽出手來,仰起頭去看趙盈:“大皇姐領我出來,是有話要同我說嗎?”
趙盈笑著說是,又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是啊,有些話同你說一說。
這些天發生了太多事,都擠在一塊兒了,想著你小小的年紀要承受這麽多,心裡總是委屈難過,偏偏又不能與人說的。
孫娘娘眼下境況也不算太好,你也不會同她去說,底下伺候的丫頭們始終是奴婢,說不著。
皇祖母去了,咱們要在未央宮守靈,擠出這麽點時間陪你說說話,開解你一番,等這些事都過去,前朝也還有不知多少事要料理,連我也分不出心思來顧著你啦。”
她學趙姝那樣嬌俏的尾音,只不過她縝著臉,可實在是和嬌俏不沾邊。
趙姝卻不想這些,聽趙盈這樣一番話,心裡果然是好受不少:“皇姐這樣子說,我心裡真的好受了不少。”
她收回臉,深吸口氣:“你說得對,我心情很差,差極了。
說實話,我認為這些事情太讓人糟心了。
本來好好的日子,好像是突然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真的就是在一夜之間——大皇姐明白那種感覺嗎?”
趙盈聞言卻怔住了。
她怎麽會不理解?
好好的日子,本來是春光燦爛又明豔,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樣子,但是一夜之間天地變色,所有的一切又都被顛覆。
她不才是感受最真切的那一個嗎?
趙盈唇角往上揚,是一抹冷笑。
不過現在不太適合。
是以她又收斂起來,低頭去看趙姝:“所以才會委屈是嗎?”
趙姝抿緊了唇角:“我只是不明白。”
“可是姝姝,這天底下有太多的道理,每一個人,我是說每一個人,就算是活了一輩子,壽終正寢,也不會明白,很多事情本來就是沒辦法用道理去把它解釋清楚的,你懂嗎?”
她一面說,又搖了搖頭,不免歎氣:“其實也不該這樣勸你,畢竟你年紀還小,現在告訴你這些,都是要你被迫去接受。
不過那些同你自己,是沒有關系的。”
“沒有關系?”
趙姝眼底閃過狐疑:“大皇姐這樣說,我就更不懂了。”
趙盈索性拉住她,蹲身下來:“你什麽也沒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別人做的,你委屈難過,永遠是在拿別人的過錯懲罰你自己,這樣想,會不會好受一些?慢慢的學會這樣去開解自己,以後遇到再難的事,也都不會太難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