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這場戰爭的親身經歷者,以及全帝國上下最了解安森·巴赫的人——反正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伯納德·莫爾維斯深刻意識到,這種轟動一時,甚至有可能決定帝國命運的戰爭,恐怕馬上就要結束了。
原因無他,就是安森·巴赫,他的行動實在是太迅速了!
五天時間迫近驍龍公國邊境,帝國強大的戰爭機器甚至來不及啟動,就要被迫面對這支十五萬人的大軍…這種完全打破了過去戰爭常識的做法,可謂直接命中了帝國最大的命門:效率。
沒錯,帝國擁有整個秩序世界最廣闊的領土,最多的人口和最強大,規模也最大的武裝——理論上——但想要將這些財富,人口和武裝通通動員起來,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索性絕大多數的戰爭並不需要動員整個帝國,即便是最為難纏的克洛維也是如此;當然無論皇帝還是大公們都不會承認光為了維持帝國秩序,就已耗費帝國半數的力量了。
一旦倉促間組織軍隊的皇帝在長戟河被擊敗,是真的有可能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徹底奠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和他抱有相同的觀點,或者說…絕大多數。
就比如此時的克洛維王太后,帝國長公主安妮·赫瑞德,在她眼中長戟河之戰別說一兩天,哪怕一個月甚至半年不分勝負也是很正常的——那可是幾十萬大軍,克洛維與帝國,秩序世界兩大霸權之間的交鋒,怎麽可能輕易落下帷幕?
身為赫瑞德皇室的一員,她自然要抓住這個機會,拉攏態度不明確的新盟友,打壓和震懾形跡可疑的重要夥伴,為最終的勝利添磚加瓦。
“…但是母親,您這麽做會不會太張揚了?”
看著在宴席上如魚得水的王太后,始終保持高度警惕的小國王尼古拉斯憂心忡忡道:“我們畢竟是客人,這麽大張旗鼓的……”
“不,我的孩子,我們才不是什麽客人,而是這裡的主人。”安妮·赫瑞德笑吟吟道:
“我明白,你畢竟是克洛維的國王,和那些野蠻無禮的鄉下人相處久了,難免會忘記自己是怎樣的高貴。”
“但現在你回到了帝國,在這裡平民和貴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克洛維那套目無尊卑的規矩再也不會是束縛著你的枷鎖,你需要接觸的,也只有那些貴族們。”
“親愛的尼古拉斯,你的身上流淌著秩序世界最高貴的血脈,在這個真正屬於你的世界裡,沒什麽是你需要畏懼和警惕的。”
“也許您是對的,母親,但眼下長戟河的戰鬥還沒結束,我還是覺得不要太過大張旗鼓為妙。”尼古拉斯依然憂心忡忡:
“約瑟夫陛下勝負未分,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更加竭力籠絡那些貴族,而不是……”
“不不不,我親愛的孩子,你還是沒有掌握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正因為勝負未分,我們才不能表現得太過弱勢,否則豈不是會讓那些貴族們以為皇帝真的有輸的可能?”
安妮搖了搖頭,此刻的她一改往日在克洛維的窘迫,顯得是那樣從容優雅,遊刃有余:“何況這場戰爭絕不會輕易結束,必須趁這個機會弄清楚那些大公們,究竟背著皇帝在謀劃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找到他們的陰謀,然後挫敗他們…親愛的尼古拉斯,我們有充足的時間給你補補課,學會如何像一個貴族那樣生活。”
望著笑吟吟的母親,小國王忍不住搖搖頭,他實在是不能理解這一切。
就在這時,遠處的宴會現場突然傳來一陣喧囂…剛剛還在享受宴會的賓客突然都停了下來,簇擁在某人的周圍,不時的發出詫異的驚呼和感歎聲。
“發生什麽了?!”
隱約感到一絲不妙的尼古拉斯猛地起身,還沒等他邁開腳步,就被安妮·赫瑞德抬手攔了下來。
“等等,你現在不能過去。”王太后一臉嚴肅的看向自己的孩子:“身為國王,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從容不迫的鎮定,無時無刻都必須維護你的威嚴——不管發生什麽,都要讓下面的人去替你出面。”
說話的同時,安妮扭頭看向身旁的女仆,後者心領神會,端起旁邊放滿酒杯的托盤向宴會現場人最多的位置走去。
片刻之後,梳著麻花辮的女仆低著頭走回來,兩條橘紅色的辮子落在肩膀,映襯著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臉孔。
看到這一幕,安妮·赫瑞德與尼古拉斯心裡同時“咯噔!”一聲:
“發生…什麽事了?”
……………………………………………………
“上刺刀——進攻!”
嘈雜紛亂的戰場上,蓬頭垢面的騎兵上校夏爾·桑德斯已經完全沒了往日的體面,捂著流血不止的右臂繼續帶領自己身後已經所剩無幾的驃騎兵衝鋒:“施利芬司令,請您立刻帶領指揮部向後撤退一公裡,前沿陣地不是您該待的地方。”
“你放屁!”
面對下級同僚的關照,老伯爵也十分禮貌的表達了自己的客氣:“現在戰局如此關鍵,幾乎已經是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這種時候你要我後撤?!”
“我不是要您後撤,我是說您……”
“閉嘴!”
直接搶斷了後者的話,表情猙獰的老人重重的喘著粗氣,巨大的體力消耗加上周圍飄散的硝煙,已經讓他的呼吸堪比破風箱才會發出的動靜了。
緊隨兩人身後的騎兵們也是相差仿佛,一個個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不掛彩的,手中佩刀砍卷了刃,馬鞍上的卡賓槍也早就不翼而飛,不少人是拿著左輪,甚至從敵人手裡搶來的步槍在作戰。
亂,太亂了。
正常局面下的交戰,騎兵在打開缺口,為步兵爭取到機會之後就應該退場,或者調轉槍口,在戰場邊緣遊走重新尋找切入的時機——但偏偏這次的戰鬥,就和“正常”扯不上任何的關系!
過於狹窄的戰場,根本沒多少正面衝陣經驗被趕鴨子上架的騎兵,千載難逢的戰機…作為前沿最高指揮官的兩人完全就是殺瘋了,在成功撕開外圍陣地之後並未撤退,而是繼續率領騎兵四面出擊,配合步兵縱隊,在帝國登岸的軍隊中左衝右突,反覆襲擾。
在他們的努力下,東岸的帝國大軍始終無法重新組織起像樣的攻勢,後續增援部隊更是剛一上岸,首先就要面對己方潰兵的衝擊,還沒等他們弄清形勢,幾十上百個騎著馬,渾身是血的克洛維騎兵就掄著刀朝他們撲上來了。
這不僅導致帝國大軍的陣地一團亂麻,組織度瀕臨崩潰,信號旗和旭日兩個軍團也是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下級軍官根本找不到軍團司令的指揮部在哪兒,他們甚至不清楚軍團司令是否還活著!
如果不是總司令安森·巴赫依然坐鎮指揮部,不斷從後方發來一道又一道的命令,調動炮兵陣地盡可能的提供增援,東岸的西線方面軍怕不是也要組織度崩潰了。
當然,與所獲得的回報相比,付出是值得的:在付出了大量犧牲之後,帝國大軍的左右兩翼已經呈現出了很明顯的崩潰態勢,勝利的曙光已經近在眼前。
但往往越是感覺勝利在望的時候,越是會有不幸降臨……
“你說什麽?羅蘭和勒文特家族的大軍,已經抵達長戟河渡口?!”
上一秒還準備繼續衝鋒,熱血上頭的施利芬伯爵,頓時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呃…應該是一個半小時之前的事情了。”歎口氣的夏爾·桑德斯,努力擦了擦臉上的血水:“兩支軍團已經抵近渡口,上下遊正在渡河的風暴軍團發來了警報,詢問是否要做好迎戰的準備。”
“這……”施利芬伯爵驚呆了,隨即就是震怒:“這麽重要的情報,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因為傳令官也是剛剛才找到您的指揮部——或者說您本人到底在哪兒!”
騎兵上校忍不住低吼道:“軍團司令閣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在戰場上的使命,我明白您親自帶隊衝鋒,為士兵們做表率的初衷,但如此冒險的行為對戰局是很不利的。”
“我們是軍官,不是士兵,不能由著性子胡來,您也該明白以您的年紀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
“執政大人怎麽說?”
眼看著夏爾·桑德斯越說越上頭,老人直接轉變話題:“是放棄渡河,兩個軍團原地固守準備接應撤退的風暴軍團,還是……”
“不清楚,指揮部方向至今仍沒有派人來通知我們…沒有通知,那就是繼續執行眼下的命令。”騎兵上校再度歎息一聲:
“這也是我沒有組織您的主要原因…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誤的話,這可能是因為兩支軍團在抵近渡口之後,並沒有繼續向前推進的緣故……”
………………………………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的軍隊明明已經抵達戰場,卻還是無動於衷?!”
怒不可遏的約瑟夫三世死死盯著一片混亂的戰場,右手死死攥著腰間佩刀:“派人!立刻派人去兩名大公的軍隊,以皇帝的名義,我要他們立刻配合大軍,夾擊渡口的克洛維暴徒!”
“遵命!”
同樣憤怒的騎士們立刻翻身上馬,拿起金色鳶尾花戰旗——他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衝到那些大人物們面前,質問他們為何不向皇帝保持忠誠,為帝國盡應當的義務。
看著騎士們遠去的背影,依然怒火滔天的皇帝卻冷靜的坐了下來,仿佛剛剛的做派只是一種表演。
約瑟夫三世當然明白,大公們之前的遲到是在觀望,現在的駐足也依然是觀望。
可觀望的只有羅蘭和勒文特家族嗎?
不…當然不是,驍龍城…或者說全帝國的貴族,此時此刻都在觀望著這場長戟河之戰的勝負。
而羅蘭與勒文特大公…他們略有不同的地方在於,自己也是被觀望的對象。
他們…想要從自己的手中搶走皇冠…成為下一個皇帝!
到此約瑟夫三世終於看明白了…從頭到尾,這場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克洛維入侵”,就是針對自己的謀反,他們…帝國忠心耿耿的大公們,就是準備利用對面的克洛維人,將自己和赫瑞德皇室趕下皇位。
“但…你們以為自己真的能成功麽?”表情扭曲的皇帝,嘴角流露出猙獰的笑:
“你們真以為…沒有了你們這些叛徒的支持,我就會輸給一群克洛維的暴徒?”
……………………
“我說我的總司令大人,你該不會因為什麽都不做,就真的能讓那兩支帝國大軍無動於衷吧?!”
東岸克洛維大軍指揮部,卡爾·貝恩已經快要急瘋了:“這已經是風暴軍團送回來的第五份情報,對面的先頭部隊都已經快要近在眼前了,我們還什麽都不做。”
“沒錯,什麽都不要做!”安森的語氣無比堅決:“無論是羅蘭還是勒文特家族的軍隊,告訴風暴軍團統統就當他們不存在,全力應對眼前皇帝的軍隊,讓下遊也盡快搶渡長戟河,至少也要徹底壓製守軍的氣焰,不給他們半點喘息的機會!”
“但那可是六萬…我真不明白你的信心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卡爾用力撓了撓腦袋,幾天沒洗的頭已經快和雞窩沒什麽分別了:
“萊昂·弗朗索瓦的瀚土軍團最快也還要三個小時才能抵達,萬一羅蘭或者勒文特大公對我們發動進攻,僅靠風暴軍團是絕對……”
“相信我,他們絕不會進攻。”安森再度強調道:“除非長戟河主戰場開始分出勝負,他們絕不會發動進攻。”
“另外…再向上下遊的風暴軍團下令,如果羅蘭和勒文特大軍有任何異常動向,或者靠近我軍陣地,不要有任何的猶豫,立刻開炮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