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難決
鄭璞的預感很準。
剛好錯開謀面、被孫權招歸來建業計議的陸遜,在看罷錄策之書後,略作沉吟,便緩聲而謂:“陛下,鄭子瑾此謀難竟全功,且事成幾率至多三成。”
嗯,難竟全功?
且成事幾率僅至多三成!
原本還包含期待的孫權,瞬息間須發皆張、雙目漸赤。
他並非無智之人,亦從來沒有期待過一戰可成席卷青徐二州、荊襄入囊中的戰績。但以舉國之兵往赴,且彼疤璞言之鑿鑿,戰果至少也應是破合肥下壽春、全據揚州之地吧!
哪料到,他竟是被愚弄了?!
他現在已然後悔,好意特遣兩千水師護送鄭璞歸去了。
彼疤璞小兒,若被截殺葬身大江,實乃人生一大快事也!
呼.
長舒一口濁氣,孫權努力抑製著心中憤慨,盡可能緩和音色而問,“伯言之意,乃是那疤璞竟包藏禍心,欲我江東與逆魏互損乎?”
“回陛下,臣並非此意。”
深知孫權對合肥的汲汲之心,亦了解壽春不破建業難卸甲戰略意義的陸遜,依舊和顏悅色而道,“陛下,鄭子瑾此謀頗有可取之處。臣之意者,乃是若依謀而行,我江東還需付出不菲代價,方能擁有淮右守備松懈的先決基礎。如昔日魏國合肥守將張文遠,亦曾有過領軍馳援荊襄之舉。”
呃~~
這次,孫權聽明白了。
亦斂去怒容,闔目捋胡自作思慮。
蓋因陸遜言下之意,乃是說鄭璞此籌畫事成的先決條件,與昔日襄樊之戰大同小異。
昔日關羽北伐,困曹仁於樊城、圍將軍呂常於襄陽。
魏武曹操遣於禁領軍來救,但被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以致魏國各地人心動蕩、爭相叛魏遙領漢印號,故而曹操再度召集各地守軍往來救之。
如徐晃部督將軍徐商、呂建等為前驅,各地戍守兵馬如將軍殷署、朱蓋等十二營後至;是時駐守在淮右的張遼,亦被調令督大軍來赴,且曹操親自引中軍在後,自雒陽出往宛城而來。
亦是說,孫權若是想讓淮右守備空虛,至少要有類似“水淹七軍”的功績,先將魏國第一波援軍滅了,才會引發魏國的動蕩!
但關羽幾乎兵不血刃便滅了於禁、威震華夏,江東孰人膽敢聲稱比肩呢?
孰人膽敢稱可複製?
戰事,死生之地,容不得半句大言與半分僥幸。
江東若是想滅掉第一波援軍,唯有不計傷亡的拿人命去拚消耗了。
抑或者,此亦是陸遜的隱晦諫言——為了一個機會,孫權是否舍得將三五萬大軍與魏國以一命換命的方式拚掉?
尤其是,在襄陽拚掉數萬大軍後,還有攻合肥與壽春的戰事。
素來被魏國倚為東線防禦決勝點的兩座堅城,無需多想便知道,同樣是需要損耗無數士卒方能看到破城希望的戰事。
以吳國如今的實力,喪兵兩三萬便是傷筋動骨、不複攻伐之勢。
但鄭璞所獻上的籌畫,理想估計需要喪亡士卒三四萬,若有變故則士卒傷亡至少有五六萬之數,堪稱動搖國本!
江東,能否承受得起這樣的損失?
而陸遜聲稱鄭璞此謀頗有可取之處,乃是對大勢的推演上並沒有錯。
一者,對比淮右戰線,魏國更不容荊襄有失。
蓋因魏國定都雒陽,荊襄若是失去,吳國的兵鋒上可威逼關中,進可效仿昔日天下討董時孫堅從南陽郡攻入雒陽。
一國京都,乃是根本。
曹叡若不想見各州郡叛亂並起,就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荊襄戰線不失。
二者,如今江東攻伐荊襄的時機,比關羽北伐的時候更有利。
雖說昔日關羽北伐時,正好魏武曹操兵敗漢中而歸、鄴城有魏諷謀反以及賊寇蜂起等事,但那時魏國的兵力並沒有損失多少;而如今魏國在雍涼之地喪兵無數,且石亭之戰過後淮右僅能固守。若是江東全力來攻荊襄,魏國援兵會更難調集。
最後,便是鄭璞乃外臣。
在出謀劃策時,必然會帶上厚巴蜀而薄江東的居心。
因而,在攻荊襄陰襲淮右的戰略上故意避重就輕,僅是大肆宣揚戰後對吳國的利益,鮮提及江東在操作過程中的損耗,乃是身為使者說客的必然,何足奇載!
若真要指摘,更應是指摘孫權過於執著合肥與壽春,故而一時無察,以致被鄭璞的巧言令色所蠱惑了。
好一陣沉默。
僅有兩人在席的偏殿,空氣猶如粘稠的肉糜一般,連值守在偏殿外的谷利都隱隱覺得氣氛的壓抑。
位列下首的陸遜,早就闔目養神。
上首的孫權亦闔目著,但不斷變換神情的臉龐透露出了他內心的掙扎。
合肥壽春,他所欲也!
不願士卒死傷太眾、不敢令江東動蕩不安,亦他所欲也!
然而,此間無有兼得之道。
抑或是說,世間諸事本來就沒有兩全之美。
繼續以大江地利偏安一隅,坐看魏漢爭雄,以待他日時機乎?或是破釜沉舟,將江東國運壓上,看能博得他日並進中原的機會否?
孫權久久難決,亦不會再有問於陸遜何如取舍。
身為臣子的陸遜,已然盡本份指出利弊乾系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多言了。
不過,有些細節他還是可以作答的。
“方才伯言聲稱,依鄭子瑾籌畫之謀推行,成事幾率至多三成。”
小半個時辰過去,孫權終於睜開了雙眸,臉龐上已然看不出什麽情緒,輕聲發問道,“若是我軍攻荊襄時,將魏國來援的數萬兵馬滅掉,依伯言推斷,陰襲淮右之舉當幾成幾率事可成?”
唉,果不其然!
聞言,陸遜心中便悄然歎息了聲。
因為孫權此問,無異於在聲稱他更傾向於破釜沉舟一次。
恰好,這也是陸遜暗自推斷的結果。
“陛下,設謀成事,在天不在人。”
陸遜依舊聲音緩緩,臉色仍如沉湖般波瀾不驚,“臣竊以為,如若一切天遂人願,淮右或可有六七分幾率破局。”
六七分嗎?
且僅是破局,而非破合肥奪壽春?
孫權輕輕頷首,再度闔目作思,藏在案幾下的手,不由握緊了一布帛。
那是朱然的上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