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英雄 惡棍與兌現的諾言2
久閉的橡木門總算開啟,查爾斯趕緊從條凳上起身立正。
出來的只是艦務官。他夾著一疊厚厚的卷宗,在擦身而過時衝查爾斯點頭招呼便匆匆離開了。
查爾斯向艦長室內探望,下一刻大門又再度緊閉。他回到條凳上重新坐下,低頭看著手裡的兩封陳述信。
前一封是應艦長要求寫的經歷詳述——關於東方鄭氏家族和馬達加斯加海盜國的一手資料在海軍部受到異常重視,查爾斯的被俘經歷無疑能提供許多可供挖掘的新線索;想來大人物們也樂於見到一封離奇曲折的冒險報告。
後一封則是他自作主張的請願書。這封請願書的篇幅甚至超過了前一份見聞報告,核心訴求卻很簡單——查爾斯建議釋放銀星號上羈押的四十七名土著,並以此作為友好態度的宣示,與他們的部落首領進行和平談判。
甲板上傳來船鍾的鳴響,不知不覺又到了水手們換崗的時候。大部分駐艦士兵已被派遣上島,船上僅保留了足夠維持艦艇系統基本運轉的人手,所有人的工作負荷成倍增加,水手們的脾氣都變得很暴躁。
他們固然不敢對貴族軍官出身的查爾斯如何,可是被拘禁在底艙的土著們日子就難過了。
查爾斯悄悄去探望過蒲達幾次。他捱過來了,但恢復的速度很慢——缺水少食,還要面對巡視看守沒來由的鞭撻,若非查爾斯暗中接濟,恐怕情況還要更糟。
查爾斯兩天前就寫好了這兩封信,艦長召見的消息卻一直不來。東印度公司的特派職員們倒是經常出入艦長室,這讓他隱隱地不安。
他決定等到下一次打鍾。要是艦長還不發話,他就直接闖進去。
正在少年做著心理鬥爭的當口,門又開了,艦長親自將兩名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送出來。
查爾斯從沒見過這兩人,料想應該是從東印度公司船上來的;可從穿著打扮看來,他們又不像普通的公司職員。
“查爾斯·諾曼?”
艦長注意到坐在條凳上的少年。
這話也讓兩個黑袍男子注意到查爾斯打量的目光,他們不再多作停留,草草向艦長作別便即刻離開。
查爾斯站起來,行過軍禮後將手裡的信遞出去:“您要的報告。”
艦長接過文稿隨便翻了翻,抬目掃了一眼查爾斯,“進來吧。你要說的,似乎比我想知道的要多。”
“是!”查爾斯再行軍禮。
艦長室隔音良好,掩上木門之後甲板上的嘈雜喧鬧便都被阻斷在外。
查爾斯繃直身體端坐在羊皮靠椅上,正對辦公桌對面的艦長。他安靜地等著艦長把兩封陳述信看完,盡力壓製內心緊張感的同時,又有一些渺茫的期待。
“我跟你父親是舊識。念伊頓公學那會兒,我倆合起夥兒來揍別人是經常的事。”艦長把兩份陳述信隨手放到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他轉頭看向查爾斯,“來一點兒?”
查爾斯連連擺手,依舊規矩地坐著。
艦長不再管他,眯起眼睛慢悠悠品咂杯中蕩漾的美酒。喝完一杯,他把酒杯不輕不重地放在桌上,舒服地靠向椅背,考量似的盯著對面正襟危坐的少年:“你不像埃蒙德,完全不像。”
查爾斯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沉默以對。他知道自己臉上的神情肯定在某一瞬間出賣了內心的局促不安。
“你哥哥才是真正的小埃蒙德。”艦長哼出一股酒氣,“我見過他一次。他叫——叫……”
“理查。”
“啊,對。理查。”艦長點頭,“高個子,大塊頭,是當兵的好料。”
查爾斯不說話,捏緊拳頭坐得更直了。
艦長揮手笑道,“行啦。再怎麽的也就是個瘦麻杆兒身材,跟自己較什麽勁。隨你母親吧?”
查爾斯愣了一下,搖頭:“我沒見過她。”
但他記起了她的呼吸起伏在自己身體下慢慢停止的感覺。糟糕透了。
“噢,是的。她生下你就去世了,我很抱歉。”艦長遺憾地說,“埃蒙德好像一直沒續弦?他很愛你母親。”
“呃,我……我不知道。”查爾斯覺得自己聽起來傻乎乎的。可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很難把父親跟“愛”這個字聯系起來。
查爾斯不知道為什麽話題會跑到自己身上,他決定把交談的重點拉回自己上交的陳述信。
“關於您要我報告的……”
“你能平安無事可實在走了大運。”艦長在他說完之前接口道,“你那個朋友多半已經倒霉了。叫——叫什麽來的?”
“威廉。”查爾斯不願順著艦長揣測的方向細想,“威廉·托馬斯。”他固執地補充道,“他肯定沒事的。”
“托馬斯?”艦長難得露出意外的神情,“愛德華·托馬斯的兒子?”
“我不知道他父親叫什麽……”查爾斯很茫然,同時也意識到這不同尋常。“您認識他?”
“他跟我們的護航對象有生意往來,差不多一年前破產了。”艦長又給自己倒了一點,愜意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我們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還真跟他有點關系。”
“他們家族會在這裡做生意?”
“當然不。托馬斯家的船隊失蹤了,但上面有一批重要的東西,恰好是他們迫切需要的。”
查爾斯留了個心眼,“他們?東印度公司?剛才那兩個人?”
艦長眼神停留在查爾斯臉上,抬起酒杯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查爾斯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他將話題轉向另一個方面:“也許威廉是被抓住了。森蒂納爾的土著們不會乾把人剝皮抽筋的事,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跟我們不一樣的人罷了。”他真心實意地說,“要不是他們發現了生病的我,我肯定捱不過來。他們沒有惡意,談判是可行的——”
“你有沒有發現,”艦長再次打斷查爾斯。“從你進來開始,我一句也沒提過那些野人的事。你的陳述信我看完了,但我沒有發表意見。”他開始給自己倒第三杯,面頰上已有些微醺。“埃蒙德是個直腸子,有些道理想必他沒跟你說過。作為長輩,我認為有必要告訴你一點——當你的上司對某件事閉口不談時,多半內心是持反對意見。除了搖頭說不,拒絕的方式有很多。”他補充道,“沉默也是其中之一。”
查爾斯急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可是——”
“沒什麽可是。剛才我已經向艦務官下令,把那些野人統統處決。”艦長聳聳肩,從他臉上移走了目光,“很遺憾你不能陪我喝兩杯。祝你今天愉快,查爾斯·諾曼見習官。”
查爾斯沒料到失敗會來得這麽倉促而堅決。他甚至沒有機會為自己、為那些被羈押奴役的土著辯駁。而四十七條無辜的生命馬上就要被一道命令徹底抹消!
他垂頭扶著船舷慢慢踱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艦長室的。
在這種時候,他竟然又想起了滾滾先生。
真正殺死它的,是那個懦弱的男孩。
懦弱的男孩總是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懦弱的男孩只會蹲在角落哭泣。
哭他的衣服、哭他的蟲子……哭那四十七個無辜的人?
查爾斯停住腳步,攥緊拳頭砸在舷側板上。他聽到自己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威廉會眼睜睜看著四十七個人死去,只是站在一邊哭鼻子嗎?他會回到鋪位用被子蒙住腦袋,假裝一切沒有發生嗎?
趁還沒太晚,一定可以做些什麽……
一定可以做些什麽!
查爾斯猛地抬頭,奔向底艙入口。他踩著木梯急匆匆下到昏暗的環境,視力還未適應底艙的幽光。
他決定再賭一次。必須贏。
查爾斯腳步奔向關押土著的房間。幾聲火槍發射的悶響從那個方向傳來,震得他心臟狂跳。
受傷的痛呼和喊叫一聲接著一聲,像兩個分別名為恐懼和憤怒的幽靈。它們裹挾著查爾斯,催促他趕緊行動。
查爾斯撞開門,室內彌漫著嗆人的黑煙。艦務官手中的槍口正對著虛弱無力的蒲達。
“不!”
他的喊聲驚動了所有人。低頭簇擁在一起的土著們抬頭看著他。
查爾斯衝過去抱住艦務官,用最大力氣將他扭倒在地。艦務官的火槍脫手摔出,立刻被一隻黑色的手撿走。
“天啊,你在幹什麽!?”艦務官憤怒而震驚地大喊。
查爾斯順手撿起一根鐵鏈把他反綁起來:“對不起……我不能讓你這麽做。我很抱歉。”
他轉頭看向蒲達,“沒受傷吧?”
查爾斯起身剛要踏前一步,冰冷的匕首就已壓在頷下。
“不要傷害他!他救了我!”蒲達抬頭向著查爾斯身後的某人說話,“放下刀,丹瑪。”
查爾斯舉起雙手以示並無敵意。
他冷靜下來,緩慢而堅定地環視圍繞在四周的被囚禁的黑皮膚土著。
“我有一個計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