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賭徒 羔羊與執劍者4
入夜以後更冷了。雨落個不休,仿佛是要把雲端的積水全部傾倒下來,直至淹沒整座城市。
下雨的夜晚總是顯得特別漫長。水手們聚集在港區的酒館旅店內消磨光陰、傳遞謠言,也醞釀著密謀。
“劫貨?”
灰手套警惕地眯起眼睛。頭頂那盞昏暗的吊燈還在燃燒,只是到了晚上這微弱的光亮更顯得不夠用。“你肯定是瘋了。”他在港區摸爬滾打了十年,不說身經百戰,卻也見識過風浪無數,少年的提議讓他嗅到了濃烈的危險的味道。“東印度公司的貨!你就算劫出來,能弄到哪裡去?誰敢幫你脫手?”
“不需要脫手。”坐在對面的金發少年淡淡地說。他孤身一人前來,更讓人捉摸不透這究竟是什麽路數。
“你知道這活計沒人敢接。”
“所以我來找你。”威廉說,“‘灰手套’每天都是不同的人。沒人知道是誰幹了這一票。”
灰手套舔舔嘴唇,死死盯著少年臉上的神情:“你打算出多少?”
“這一次我不會給錢。”
“神經病!”灰手套一摔椅子,站起來就走。“趁我沒把你捆起來扔出去,帶著你的瘋狂提議趕緊滾吧!”
“你拒絕這個提議,我讚成。”威廉沒有起身的意思,他輕晃著手裡的杯子,低頭看那一圈圈泛起的小小漣漪。“因為它還不夠瘋狂。”
灰手套驀地頓住腳步。他聽到少年平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實際上,我的提議是——一把火燒掉整個倉庫。”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賭徒。”灰手套緩慢地轉身面對威廉,一字一字咬牙道,“就憑這個提議,我能把你綁到東印度公司賣個好價錢。”
威廉不理會他的威脅,繼續把玩手裡的水杯。“沒人點得清楚究竟少了什麽——東西是不會說話的,化成灰的更不會。海軍部不會追查此事,我保證。”他抬眸看了一眼灰手套,目光裡帶著點挑釁。“鍾表、羊毛都是易燃品,也不是什麽高門檻的東西;風聲過後悄無聲息地賣掉,立刻就能進帳一大筆。至於槍炮火器——我聽說港區最近新興起一個叫‘紅鳥羅賓’的幫派……他們很不安分,到處搶生意。”威廉衝灰手套眨眨眼睛,“要讓刺頭聽話,火槍可比棍棒斧頭管用。”
灰手套陰著臉走近了,他雙手按在椅背上,俯身籠罩著少年。兩人的鼻頭幾乎要碰到一起。他沉聲道:“我的兄弟們會把我架起來扔到火上燒死。”
威廉面不改色,依然保持著從容淡雅的貴族做派。他禮貌地微笑:“如果你的兄弟們知道你讓他們失去發大財、永遠統治普利茅斯港的機會,才真的要把你架起來扔到火上燒死。”
“瘋子。”
灰手套撤去雙手,轉身狠狠踹向剛才被摔倒在地的椅子。
金發少年滿意地眯起眼睛,向他的背影優雅舉杯。
燈影搖晃,伴著窸窣的雨聲融進夜色。
“你只有一個鍾的時間。一個鍾頭以後我們就點火,一分鍾都不多等。”
巡邏隊的哨聲吹響三次,灰手套總算帶著他的水手們姍姍來到。他再三揣度,始終未能從威廉身上看出一絲猶疑。“聽著,我不管你們諾曼家——或者海軍部——跟他們有什麽梁子,我們不參合。你自己的事別指望我們搭手幫忙,我們只要貨。”
威廉點頭默認。他拉緊鬥篷藏住面容,側身從水手們撬開的倉庫縫隙中擠進去。
外界的雨水衝刷聲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寂靜的空氣中隻懸浮著緩慢流動的冷風。
那心跳一般的撲通低響還在。威廉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徑直穿越整個倉庫,去往那最深、最隱秘處。
與白天相比,這聲音跳動得更快了。不止一個,而是像夏夜的蛙聲般連綿成片,數不清究竟有多少。
威廉不敢放松警惕,強忍內心的反感與厭惡,緊貼著貨箱砌成的緩行。他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麽。
恍然間一道漆黑的人影似乎在前方一閃而過,威廉猛地駐足。他屏息努力壓製住瞬間加速的心跳,貼靠著貨箱堆靜立不前。過了很久也不再有動靜傳來,威廉心思稍定,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歎了口氣。
他繼續摸索著深入,借幽微的光亮找到了隱蔽在貨倉最裡間的那扇暗門。說是暗門,其實更像通風暗窗。若非借助層層壘疊的木箱,以常人身高絕不可能攀上那麽高的地方。
威廉從懷裡抽出一條絹布領巾裹緊口鼻,順著箱子搭成的台階翻入暗窗。他在風道內匍匐向前,濕冷的海風送來竊竊人語。
“很好……他的體征一直很平穩……證明對藥物的耐受性已經建立起來了……”
“我看過他之前寫的病理日記……難以置信……對自己身體變化的記錄非常精確……”
“這種藥物……非常接近了……賢者之石……那小子不肯公布配方……要是利弗爾還活著……我們進展會更快……”
“沒辦法讓他松口嗎?……董事會催得很緊……陛下……”
“……阿爾方斯對他過於縱容……”
“荒唐……要是讓他們知道……”
浪潮聲與船舶進港的鳴鍾讓威廉難以聽清這些對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總算找到一處透光的縫隙。
一牆之隔是四面密閉的隔絕暗室,中間部分豎立著兩個巨大的煉金燒爐,周圍幾張大桌上擺滿輔助提純實驗的器材;另一側牆壁上掛著長斧和寬刃劍,看來這個實驗室是用軍械庫臨時改裝而成。幾個身披黑衣的煉金術士圍繞著安置在角落的一處臥榻爭論不止。威廉很難看清榻上之人的面容,但根據剛才聽到的信息推測,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安妮的爸爸,身染瘟疫的藥劑師克拉克。
他一邊尋找能夠容自己通過的空隙,一邊留心暗室內發生的一切。其中一名黑衣人若有似無地抬頭向這邊看了一眼,鋥亮的銀喙鳥面具清楚地呈現在燭火微光中。
暗室鐵門忽然打開,幾個身著東印度公司製服的巡保走進來,當先一人手裡拎著個掙扎踢蹬的小男孩。黑衣的煉金術士們似乎也吃了一驚,停下手裡的工作看著他們。
“爸爸!”
那孩子的哭叫聲讓威廉心頭一沉。他撲到縫隙邊貼近細看,果然——是穿著男孩衣裝的安妮。不知道她是用什麽方法繞過了瑪麗娜·泰斯的看顧,執著地追尋到這裡。
“這小子怎麽處理?”威廉聽到巡保頭子沒好氣地問。他盡力控制已經緊張得顫抖的雙手,一點點掏開填塞縫隙的灰渣,為自己挖掘通過的空間。石片刺入指縫、血水混合著沙土,威廉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他一刻不敢停,心底有個焦急的聲音在催促——快!快啊!
“不能放走。”為首的煉金術士搖頭,“他跟了一路,如果再帶別的人過來……”
巡保頭子四下環顧,把手一攤:“——總不能在這兒吧?”他聳了聳肩補充道,“現在外面也是忙著裝卸貨的時候,不好找地兒處理。”
幾個煉金術士交頭接耳一陣,迅速達成一致。“先綁起來放這兒,你們晚點再過來帶出去料理乾淨。”
“什麽事——”巡保頭子顯然對匆匆趕來的手下頗為不滿,但他很快語調一轉,“什麽!?”
“有什麽變故?”煉金術士們顯然也很迷惑,但依然保持著警惕。或許是同伴被謀殺讓他們如今草木皆兵。
“他娘的,隔壁倉庫那邊有水手打架鬧事。這群王八蛋亂丟酒瓶子,結果把庫房點著了!”
該死,這些畜生!威廉在心中咒罵。灰手套他們提前動手了。火勢一旦蔓延,這間暗室很快就會變成一間巨大的烤爐。
他奮力擠過剛剛挖開的空隙,趁所有人跑出去查看狀況,俯身藏在一排配置好的實驗藥水架後。安妮已經被捆緊丟在牆角,可憐的克拉克先生也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威廉在腦海中快速整理了一個營救計劃。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割斷安妮身上的繩子將她送入風道;再折返回去扛起克拉克先生,由安妮接應一起帶他離開。
但願一切都來得及。他小聲祈禱著,借助各種實驗台的掩護不斷靠近安妮。安妮也看到了他,刹那的驚訝過後,她立刻會意向威廉來的方向小心挪動。
“我先送你上去,聽話。”威廉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割斷麻繩,拉起安妮向木架後退去,一邊小聲囑咐。“等會兒我把你爸爸帶過來,你幫忙跟我一起把他弄上去。”
“你們——來人!”
兩個原本跑出去的煉金術士突然折回來,正好撞見威廉帶著安妮離開。其中一人高聲呼叫,試圖喚回更多同夥。
絕不能讓他再這麽喊下去。“安妮快走!”威廉一咬牙,反握短刀迎面衝出,心裡已經做好準備要不計一切代價拖住他們。
一聲玻璃的脆響,灰色濃煙霎時充斥整個房間。
威廉吃了一驚,對面的煉金術士竟然也是一驚。他顧不得多想,抓緊機會反手用刀柄狠狠敲在那人頭上,乾脆利落地將他打倒。
還有一個!威廉持刀四顧,繃緊身體隨時準備撲出去。他看不清周圍的環境,但料想對方也同樣視野模糊。離奇的是那人既未喊叫,也未發起進攻。
煙塵稍淡,一道身披黑袍的人影如鬼魂般顯現。威廉摸不清他的意圖,保持蓄勢待發的姿勢與他對峙。
那人隔著面具與他對視了短短一瞬,旋即轉身離開。
眼見那身影即將重新沒入煙霧,威廉心中忽然仿佛一道電光閃過。他踏前一步追出,疾聲低呼:“艾薩克——!?”
黑色的身影滯了一滯。他沒回頭,更沒有回應,反而加快腳步離開。
威廉一瞬間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但心底另一個克制的聲音又在告訴他現在必須做更重要的事。
沒錯,做更重要的事。他收住踏出的腳步,折身返回臥榻邊扛起克拉克先生,向木架的方向蹣跚行去。煙霧依然在干擾視線,但也能為他們提供隱蔽身形的機會。
“安妮?……安妮?”威廉小聲呼喚女孩的名字,期望能通過她回應的聲音判斷風道的方向。可是他期待的回應並沒有來。
“安——!”他再度出聲時,肚子上忽然挨了一拳。緊接著胸口、小腿、面頰,雨點般的拳腳從迷霧中探出來,精準地落在他身上。一記膝擊讓威廉失去重心倒地,克拉克先生也隨即從手上松脫。
他摸索著想要找到克拉克先生,卻給人一腳踩住手掌。“兔崽子,你可給我們找了個大麻煩!”巡保頭子冷冰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威廉試圖抬頭看清他的臉,但緊接著又是一腳踏上臉頰。
溫熱的血順著鼻腔倒灌進嘴裡,嗆得他大聲咳嗽。全身上下都有裂開的傷口,背後挨過鞭刑的舊傷也一並發作,劇痛仿佛要將他撕裂。威廉感覺自己的呼吸要接不上了,他最後一個念頭是找他的刀。
母親的輕聲哼唱似乎再度縈繞耳際。他第一次如此抗拒陷入白色的安逸的沈眠。
懦弱的男孩……
玻璃罐子裡裝著滾滾先生的屍體……
不……
拔出心中的利劍……
對……利劍。可是他的劍……在哪裡?
為了保護那些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他需要一把劍……
一把真正的劍。能給他力量、幫助他守護朋友的劍——
不要睡過去!他感受到了火,大火。倉庫燒起的大火已經逼近這裡,如果睡過去,真的就全完了。不能睡!
威廉梗起脖子,雙手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馬上就有兩個人左右撲上來按倒他,在他肩頭狠狠補了幾拳。威廉不放棄,他扭動身體掙脫出來,還要再起身。他猛地發力,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立刻又被旁邊的人扭翻。
“放開!放開我!”威廉齜著帶血的牙齒,喉嚨裡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他身上壓著好幾個成年男人,只有一隻手伸出來用力拍打著地面。“放手!”他抹了把臉,滿手鮮紅,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定滿臉是血。
巡保們驚訝於這個少年身上忽然爆發出的力量,他隻留一條胳膊在外面還在拖著他們匍匐前進。他們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按住的是一隻被逼上末路的野獸。
有人突然捂著手高聲痛呼——威廉抓住空隙轉頭咬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巡保們陣勢一亂,困獸猶鬥的少年趁勢甩開他們,撲向暗室一側掛滿武器的牆壁。
威廉頭昏眼花,失血和耳鳴令他連身體平衡都難以維持。但他被意念支使著堅持不倒下,雙手在牆壁上摸索。
然後他握住了劍。
那是一把雙刃長劍,幾乎有他半個身體長。憑借他如今的狀態,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其揮動。
縱使如此,威廉依然像垂溺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將它攥緊。
“你們這些、這些混帳!你們過來啊!”他幾乎是拄著那把劍聲嘶力竭地呐喊。
少年站在自己的一灘血裡搖搖欲墜,又倔強地不肯松手倒地。他試圖揮舞手裡的劍,卻因力竭只能在身前劃出一個小小的扇面。
十字架不能救贖的,要用劍來守護。
他如今執劍在手,無論如何也要保護那些他在乎的人。
“我絕不讓你們傷害她!”
炙熱的火浪從倉庫一側平推而來,暗室內連續幾聲巨響,轟隆聲幾乎要震裂耳膜。
強勁的衝擊波將威廉擊飛,正好從敞開的鐵門一側推出房間,飛塵碎石劈頭蓋臉砸在他身上。
不……不能睡……
不能再當懦弱的男孩……
他抱著劍,想動彈身體,可四肢百骸仿佛都已停止運轉。
那個鬼魂般飄忽的黑衣人影又來了。他站在威廉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最後他半跪下來,伸手去拿他懷裡的劍。
相比於亞瑟而言,威廉只是一個稚嫩的賭徒。他聰明,但還遠遠未能領會一切險惡變幻的人心。因此他賭贏了第一次,卻在第二次與灰手套一眾人的博弈中一敗塗地。
一無所有的賭徒拔劍而起,決心要守護自己珍視的一切。少年人的熱血總是這樣可敬可歎又可憐啊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