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堂或地獄3
一牆之隔的街道上張燈結彩、香風撲面,雀躍的人潮簇擁著花車緩緩而動。
男男女女都穿上浮豔誇張的禮服,紳士們胯下馬匹皆是來自阿拉伯或波斯地區的良駒,連鞍轡坐具都鑲金戴銀;女眷們則乘肩輿,手握玫瑰經念珠倚靠在塔夫綢製成的帷幔後,由奴隸在頭頂撐起巨大的華蓋。他們在街道上行進時總有大量聽差和仆役跟隨,人流車馬填塞於路。
熱羅尼莫和伊莎貝爾靠著牆大口喘氣,迷離的光影在他們臉上流動。
吹響的警哨聲引來許多守衛士兵,三人差點沒能逃出下水道。多虧拉傑引走大半人馬,他們才得以脫身。
“如果全城大搜查,咱們一準得露餡。”熱羅尼莫順著牆根滑坐到地面,上氣不接下氣,“趕緊回去吧。”
“我還想去趟圖書館。”伊莎貝爾猶豫道,“剛才那家夥提到三寶太監的航海圖——”
她的話音驀然止住,代之以一聲沒有喊出的驚呼。
一隻手從身後的黑暗中伸來托高了她的下頜,另一隻手中的金屬銳器已經抵上喉嚨。
伊莎貝爾摒住呼吸向後睨視,只看到對方潮濕卷曲的頭髮。她聽見鐵鐐摩擦的叮當撞響。
壁虎蒙克。他逃出來了,並且一路尾隨兩個孩子到這裡。
“你!”
熱羅尼莫一撐牆壁借力撲出,卻給他一腳蹬在胸口,又被踹回牆根。
男孩捂著吃痛的地方滾了一圈,掙扎著站起來:“放開她!”
“別緊張啊,小騎士。”他調笑著說,“壁虎蒙克不殺小孩——大部分時候。”
他挾持著女孩慢慢走進光亮中。
這時熱羅尼莫才看清他穿了一件不知道從誰身上搶來的古怪禮服,頭上還有一頂裝飾著羽毛的天鵝絨帽子。
“壁虎蒙克只是希望他的小朋友們幫他擺脫掉幾個小麻煩。”他饒有興致地看著一臉緊張的男孩,“並且額外附送一條誠懇的忠告:別再碰海盜們的秘密。”
他松開束縛伊莎貝爾的手,在背後輕輕推了一把,將她送回夥伴身邊。
然後他又向女孩紳士地脫帽致敬,高舉雙手緩緩退入黑暗,如一團影子融化在其中,無聲無息。
兩個孩子驚魂甫定,卻聽得追蹤壁虎蒙克而至的哨兵大喊:“他們在這裡!”
被抓住就完蛋了。
他們顧不上喘氣,拔腿奔向湧動的人潮。
士兵們在身後呼喝,熱羅尼莫和伊莎貝爾混入遊行隊伍,借助稠密如織的遊人阻攔追捕。
他們從前行的肩輿下鑽過,躲進移動的絲綢帷帳,把正在裡頭尋歡作樂的一對裸身男女嚇得尖聲大叫。兩個孩子也大叫著面紅耳赤地退出來,險些被士兵捉住,又匆匆擠向更前方。
他們不小心撞倒一個穿著誇張高跟拖鞋的肥胖貴婦,一大幫仆役趕緊去扶,本就擠擠挨挨的街道霎時擁堵不堪。
士兵們被突發的混亂拖住,只能伸長脖子眼睜睜看著兩個家夥跑掉。
熱羅尼莫攀上一架前進中的彩車,伸手把伊莎貝爾也拉上來。
兩人爬上車頂回頭望向那幫乾瞪眼的守衛,總算松掉一口氣。
他們搭乘的這架彩車以聖卡特琳娜殉道的故事為主題,下方的雙層舞台上正在上演聖女受刑顯神跡的經典橋段。
熱羅尼莫趴著看了一會兒,察覺到身邊異常安靜的女孩。
他回身與她並肩蹲坐,遲疑了片刻,他伸手攬過伊莎貝爾的肩頭,寬慰地輕拍:“別哭。伊莎貝爾,別哭。”
其實他並不完全理解伊莎貝爾對父親的複雜感情。
她鄙夷他、埋怨他、甚至咒罵他,每次提起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都是一臉不屑;可她又在這些年裡默默收集他的筆記、向無數人打聽他的行蹤。
或許從內心上講她還是希望能找到這個素未謀面的父親,想要親口質問他為什麽拋妻棄女、為什麽從不給家人捎來一點音信——然而她今天終於明白地知道,自己最後一絲期待也落空了。
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她也絕不可能再找到他。
“別哭了,伊莎貝爾。”熱羅尼莫笨拙地安慰她,實在說不出別的話。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伊莎貝爾掉眼淚。
身下的彩車架子忽然開始震動,內部傳來齒輪咬合轉動的摩擦聲。
兩個孩子一瞬間都有些驚慌失措。
伊莎貝爾止住哭泣,看向同樣惶惑的男孩。他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麽。
舞台上的劇情已至高潮,演員們齊唱聖歌,簇擁花車前進的人群也眾聲應和。
就在此時機關啟動,他們所在的第三層平台緩慢旋轉起來,皮革與木板拚合的台面如花瓣綻開,下方升起兩尊高捧號角的小天使塑像。
號角飛射出禮彈,它拖著明亮的長尾,象征聖女的靈魂升天。
煙花炸響,流光溢彩的街道上群聲歡呼。
壯麗絢爛的禮花在孩子們頭頂連綿盛放,轉瞬即逝,卻又觸目驚心的美麗。
伊莎貝爾終於破涕為笑。
巨大的焰火聲中他們早就聽不清彼此的說話,她捂緊耳朵衝著腳下的人群大喊:“不哭了——再也不哭了——讓他們見鬼去吧——”
果阿,這座人造天堂的瑰麗夜色甚至壓過了星月的輝彩。
在同樣的明月和群星之下,遙遠彼方的不列顛帝國正悄然崛起,荷蘭人的武裝商船揚帆闖入印度洋,開始對葡萄牙人的海上霸權發起挑戰。
一封印度發出的報告信正擱置在梵蒂岡的教皇膝頭。
信上說虔誠的傳教士們都不願被派駐到果阿,他們認為這裡道德敗壞,哪怕上帝親自前來都無法挽救這些人的靈魂。
濃綺繁絢的焰火之下整座病懨懨的城市依舊散發著奢溢的光華。
人人都聞得出浮靡背後的陳腐氣味,可是人人都不以為意。
無人譴責欺詐與劫掠,貧窮是可恥的,自尊一文不值,唯有財富和權力值得追逐與歌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