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鎮的書房不大,兩闊的敞間用冰裂紋的落地罩分開,西邊是內室,放了張小小的填漆床,桌椅花幾,腳踏盆架,都一一俱應,是周鎮臨時落腳的地方。東邊讀書寫字的地方,整塊梨花木做成的大書案放在屋子的正中,四周是頂到了承塵的書架,臨窗放著張羅漢床。
周少瑾走進去的時候,周鎮正坐在羅漢床上泡茶。
“過來了!”他笑著和小女兒打了聲招呼,指著自己對面的空位道,“這是我從江西帶過來的廬山雲林茶,你嘗嘗!”
周少瑾想了想,笑著給父親行了個福禮,坐到了父親的對面。
周鎮就遞了個紫砂杯給她。
周少瑾見湯色明亮,聞了聞,幽香如蘭,嘗了一口,回甘香綿,不由讚了聲“好茶”。
周鎮就笑了起來,又給她斟了一杯。
周少瑾這才覺得不對勁,忙去拿燒水的壺,道:“我來吧!”
“不用,不用。”周鎮笑眯眯地道,“這裡又沒有別人,我是你父親,我們父女間不用講究這些。”
可周少瑾還是有些不自在。
周鎮也就隨她去。
周少瑾給父親斟了幾杯茶。
周鎮讚道:“沒想到你還會沏茶。”以為小女兒在程家學的,倒也沒有在意。
周少瑾自然也不會去解釋。
喝過幾杯茶,周鎮道:“你給我寫的那封信,是因為發現你母親曾經和程家訂過親吧?”
周少瑾嚇得手一抖。茶水差點濺在手上。
周鎮柔聲道:“你別怕,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做得很好。有什麽事,既沒有一味的相信別人的話,也沒有到處亂打聽,而是寫信問我。”
周少瑾臉色一紅。
如果不是兩世為人,她肯定會相信程輅所說的。
周鎮道:“說來說去,這件事都是我不好,讓你們姐妹從小在程家長大,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可我實在是沒有精力照顧你們姐妹,更不想隨隨便便娶個女人回家,萬一她對你們疏於管教,我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你心裡別怨恨我就好!”
“沒有,沒有。”周少瑾忙道,“我從來沒有怨恨過父親。我知道父親把我們交給外祖母撫養,是對我們好。”
前世出了那樣的事,她也沒有怨恨過父親把她放在程家長大。
她知道父親的難處,也能理解父親的心情。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的生母那樣會善待前妻留下來的兒女,父親一旦續娶,就得由新太太主持中饋。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續弦,她們年紀都還小。若繼母有了歪心,很容易就會把她們養歪,還能讓他抓不到把柄。所以父親寧願讓她們姐妹受點苦,也不願意她們姐妹不知天高地厚,嫁了人之後被人蹉磨。
所以她說“還是家裡好”的時候,姐姐才會說“偶爾這樣還行。若是天天這樣,只怕會被縱容得沒個規矩”。
周少瑾把早上和姐姐的對話告訴了父親。並笑道:“您看,姐姐也知道您的一片苦心。”
女兒們的懂事讓周鎮心裡酸酸的。好一會才收斂住了情緒,道:“實際上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想和你說說你母親的事。”
周少瑾訝然。
周鎮點頭,道:“我知道,若不是出了什麽事,你肯定不會專程寫信給我,也不會提及莊家位於官街的老宅子。我之後也讓人問了馬富山,他把你怎麽知道官街的老宅子,又怎麽派他去查程家的事,怎麽‘千金買骨’找到了從前曾經服侍過你外祖父的仆從的事……都告訴了我。”
周少瑾臉上火辣辣的。
她以為自己做得隱秘,沒有想到馬富山居然事無巨細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告訴了父親。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喃喃地道。
“我知道。”周鎮的聲音越發的柔和,道,“當年的事,我是知道的——你外祖父把你母親許配給我之後,你母親曾寫了一封信給我,把當年發生的事都告訴了我,她在信中還說,她覺得自己沒有錯,若是我不能接受,趁著兩家還沒有下定,不如就此揭過不提。你姐姐當時還小,我沒想過這麽早續弦,聽你母親這麽一說,我反而有點好奇起來,就借顧去了顧家,見到了你母親……”
他突然停了下來,目光充滿了溫柔繾綣。
父親想起當初見到母親時的情景吧?
周少瑾又唏噓又羨慕。
唏噓母親去世得太早,羨慕母親就算不在了,父親心裡也有她。
她沒有吱聲,怕打擾父親的回憶。
過了一會,周鎮回過神來,略有些窘然地朝著周少瑾笑了笑,道:“你母親是個善良敦厚卻又不失自我的人,那老乞丐說的多是實話,你母親從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以後若是有人說你母親的不是,你不必覺得心虛,隻管挺直脊背狠狠地回擊過去就是了。”
周少瑾的眼眶立刻濕潤起來。
被人這樣護著……真好!
“我知道了。”她不禁哽咽地道,“我不會讓別人抵毀我母親的名譽的。”
“這就對了!”周鎮很是欣慰地望著小女兒,不知道從哪裡摸了條帕子遞給她,道,“有些人做錯了事,不僅不知道反省,反而覺得全是別人的錯,是別人瞧不起他,是別人嫌貧愛富,貪圖享受,攀龍附鳳……這種人,你什麽也別和他說,你和他說也說不通,離得遠遠的就是了。知道了嗎?”
父親是在說程柏吧?
周少瑾不住地點頭。
周鎮的表情明顯的松懈下來。
周少瑾就大著膽子道:“爹,等姐姐出了閣。我想和你去任上,行嗎?”
周鎮頗有些驚訝,道:“怎麽,你在程家住著不舒服嗎?”
“不是。”周少瑾想了想,道,“輅表哥……好像很恨我似的……他遇到我,看起來對我很好,可沒人的時候,卻待我很壞……您要說具體做過什麽錯事。好像又沒有。就是我的感覺……”
她沒辦法把前世的事說出來,今生程輅又只是對她態度曖、昧,不足成為證據,她隻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父親既然如此關心她和姐姐,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
果然,周鎮聽著神色大變。思忖片刻,道:“是不是說話有些陰陽怪氣聽了不舒服在別人看來又沒什麽?”
“正是,正是。”周少瑾的目的是讓周鎮去查程柏臨死前都對程輅說了些什麽或是交待了些什麽,所以程輅才會這麽地恨她,“可是又不好對外祖母她們說。”
“我知道了。”周鎮神色淡淡的,目光卻有點冷。“這件事我來處置,你別管了。”
周少瑾重提跟著父親去任上的事:“那我到時候能不能去保定府?”
“只是為了這件事嗎?”周鎮斟酌道。“你外祖母……或是你大舅母,對你好嗎?”
“很好!”周少瑾真誠地道,“像親生的孫女、女兒似的。上次大舅母去梅花巷顧家喝喜酒,還帶了我和姐姐一起去。”
周鎮松了口氣,笑道:“如果只是因為程輅,你大可不必這麽急著跟我去任上!”
周少瑾不解。
周鎮想了一會,道:“你知不知道程家在江南士林中的地位?”
周少瑾搖頭:“不知道!”
周鎮笑了起來。組織了一下語言,沉吟道:“九如巷早年間是兩房。長房程輔,二房是程弼。程輔有三個兒子,長子程製,次子程列,三子程則。其中長子和次子是嫡子,三子是庶子。二房程弼有兩個兒子,長子程刊,次子程剛。其中程剛是庶子。
“長房的長子程製是前朝最後一個探花。烈帝時,他任翰林院學士、行人司司正。京城淪陷,是他背著烈帝逃出京城的,又是他指揮禁衛軍與當朝的開國大將林天德幾番番血戰,護送烈帝南下。後來烈帝由信王、廣王、衛王迎至泉州,建立‘祥興’王朝。程製被封為宰相。後來朝廷圍困崖山,信王、衛王戰死,廣王悄悄打開大門迎接朝廷重兵。程製眼看著君臣難保,建議烈帝自刎。烈帝不敢,他陪著烈帝跳海身亡。”
周少瑾非常的驚愕。
兩世為人,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程家這段歷史。
但想想這些都是前朝的事了,為什麽沒有人提起就可以理解了。
難道這就是程家被抄家滅族的緣由?
不對!
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太祖皇帝那會兒就把程家給抄家滅族了,還會等到現在?
周少瑾不由道:“您說的都是真的嗎?”
這已是百年前的老黃歷了,女兒又長在深閨內院,多半沒有聽說過。
“是真的。”周鎮點頭,道,“後朝修前史。我聽你涇大舅舅說,皇上已命禮部和翰林院開始修前史,給程製的評語是‘博通經史,持重有謀略,忠勇有大節’。”
這麽高的評論?
周少瑾睜大了眼睛。
周鎮道:“程家長房的次子程列當時是舉人,在京城跟著哥哥讀書,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聽到朝廷攻打京都的消息,就自告奮戰地參加了右仆射王青組織的義軍,京城淪陷之後,他和哥哥程製一起護送烈帝南下,後戰死在了崖山。”
兄弟兩個都死在崖山!
周少瑾驚異道:“那時候程製已經成親了吧?那他的孩子……”
周鎮眼神微黯,道:“程製有三子兩女,京城淪陷的時候,程夫人帶著兒女逃到了通州,正巧遇到朝廷大軍在追剿烈帝,有人告密。程夫人知道自己逃不了,要帶兒女投寰自盡。有個叫秦大的忠仆不願意程製絕了後嗣,就拿自己最小的兒子悄悄地換下了程製的幼子程備,程製這才得以留下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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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們,看樣子我這個月不僅要加更到底,下個月還要“還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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