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就在張昭暗自心驚於孫策的野心之時,孫策本人倒是一回頭瞧見了張昭的身影,繼而饒有興致地向其招呼道,“子布先生何時上的山?”
張昭見狀當即收起心緒,帶著一個年輕人不緊不慢地上前向孫策行禮道,“見過吳侯。”
對於張昭不苟言笑的作風,孫策早已習以為常。在他看來張昭雖為人古板,好說教,卻同時也是東吳不可或缺的重臣。原來孫策性子急躁,早年征伐江東之時曾得罪不少地方宗黨豪強,甚至還一度留下了嗜殺之名。以至於那會兒的江東百姓一聽“孫郎至”,無不驚恐萬分,藏身於鄉野之間。好在不久之後廣陵人張紘向孫策舉薦了張昭。張昭是徐州的名士,不僅熟於政務,且十分擅長同士族打交道。在他的奔走之下,孫策逐步修複了與江東宗黨豪族之間的關系,東吳的內政也在他與張紘攜手治理下也很快走上了正軌。
此番孫策帶著張昭一同南下,為的就是要借他的聲望與手段安撫沿途宗黨豪強。而張昭也沒有辜負孫策的重托,其不僅讓孫策部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數個城鎮,還說服了不少地方豪強前來投靠孫策。因此眼見張昭帶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上山,孫策以為張昭又要向他舉薦新人,於是便打趣地說道,“這位郎君瞧著倒面生,可是本地才俊?”
“回吳侯,此乃老夫族侄張謹,字文瑞。”張昭拱手作答道。
孫策沒想到張昭這次帶來的是他的族侄,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站在張昭身後的年輕人。而張謹則以不卑不亢之姿向孫策躬身一拜道。“彭城張謹見過吳侯。”
眼見張謹相貌清秀,舉止儒雅。孫策當即朗聲稱讚道,“彭城張氏子弟果真不同凡響。子布先生,就讓汝這族侄出任文學掾如何?”
可張昭卻搖頭否定道,“不可。文瑞不善舞文弄墨。”
孫策沒料到張昭會如此對答,不由奇道,“那他可擅長行軍布陣。”
張昭依舊板著張臉搖頭道,“不擅長。”
既不善舞文弄墨?也不善行軍布陣?有些鬧不清張昭路數的孫策,隻得乾脆回頭直接向張謹問道,“那張郎君擅長何物?”
被張昭評價為文不成武不就的張謹。這會兒倒是頗為淡定。只見他拱手答道,“品茶。對弈,遊學。”
“品茶?對弈?”對這些花架子不感興趣的孫策隨口問道,“爾都曾遊學過何處?”
張謹躬身答道,“回吳侯,謹曾遊學豫、徐、青三州。”
“青州?!”不覺眼前一亮的孫策脫口問道,“可曾去過東萊?”
張謹點頭,“去過。”
耳聽張謹曾在東萊遊學過,就連一直沒有發話的周瑜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至於孫策更是迫不及待地追問道。“可曾見過蔡安貞?”
“見過。”張謹說這話時。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得意之色。不過孫策與周瑜都沒有介意此事。因為能見蔡安貞一面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這不,張謹的話音剛落,孫策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馬一把拉住他問道。“張郎在東萊有何見聞?快同孤說說。”
孫策的熱情可算是把張謹嚇了一跳。倒是一旁的周瑜下馬笑著向他解釋道,“伯符性子急,張郎莫見怪。”
既然是要談遊學經歷,自然不可能一兩句話就說清楚。因此周瑜當即差人在就近的一棵榕樹下鋪上氈毯,四人就此席地而坐傾聽張謹講述他在東萊的所見所聞。早有準備的張謹清了清嗓子欣然講述道,“建安初年謹隨家師公河公受邀前往東萊避難。家師在黃縣受聘為講武堂博士,一面教授算學,一面編纂《算經》。謹也就此在東萊一住就是三年,直至前年才離開東萊前往青、徐二州遊學。”
漢朝的“博士”並不是一個學位,而是掌管書籍文典、通曉史事的官職。不過相比徐嶽在講武堂出任博士一事,孫策更在意的是張謹遊學的地區。只聽他饒有興致地向後者探問道,“哦?北地大戰不斷,張郎還能在青、徐二州遊學?”
“早些年青、徐二州確實戰火連天。不過自打呂布伏誅之後,青、徐二州已罷戰多年。此番齊侯收復北青州,亦是兵不血刃,未起戰戈。謹在此二州遊學一年未曾遇爭戰。”張謹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孫策與周瑜耳聽青、徐二州如此太平,不禁暗自交換了一下眼神。話說若非袁紹稱帝讓曹操和蔡吉佔了天下大義,孫策早就想趁他二人與袁紹爭戰之際北上偷襲徐州。事實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孫策也確實是這麽做的。而此刻在得知青、徐二州境內民心穩定之後,孫策在慶幸自己沒有被衝昏頭腦的同時,也對這兩州有了新的認識。
而周瑜則進一步追問道,“如此說來,青、徐二州豈不已成太平之世?”
“太平之世倒不還不至於。依謹所察險山惡水間依舊有匪徒出沒。”張謹如實說道,“不過此二州百姓安居樂業倒是真事。特別是齊侯在其治下實行‘二五減賦’之策,頗得百姓擁護。”
“何為二五減賦?”孫策好奇地問道。
張謹解釋說,“齊侯為休養生息,下令其治下屯戶皆減賦二五成。減賦後,不論何種租佃形式,何種租額稅賦,皆最少不得超過收成的三成,最大不得超過收成的四五成。”
“汝是說蔡安貞在大戰之際,還為屯戶減賦二五成!”孫策一臉詫異地驚呼道,“她就不怕軍糧不濟!”
其實也難怪孫策會如此驚愕。這個時代諸侯們的軍糧除了收稅與掠奪之外,絕大多數還是得靠軍屯來維持。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所謂的屯戶就是諸侯的農奴。像是曹操就實行官八民二的分帳比例。所以在孫策看來蔡吉的做法無疑太過婦人之仁。
不過周瑜並不這麽認為,卻見他低頭思慮片刻之後。欣然笑道,“依瑜看來。此事蔡安貞不見得吃虧。試想做蔡氏屯戶只需交三成田賦,北地的流民豈不是都跑去青、徐二州做屯戶乎。”
周瑜的話一針見血地點出了蔡吉的真實目的。漢末的土地問題頗為特殊,一方面是世家豪強大量兼並土地讓自耕農喪失土地,另一方面則是官府掌握大量荒地卻缺乏足夠的人口去開墾。所以說漢末的官府不僅要解決土地兼並的問題,還要同世家豪強搶奪勞動力。針對這一特殊的情況,蔡吉的“二五減賦”並非像後世那樣針對地主,而是只在官府治下的屯戶中實施。如此一來既能吸引流民與隱戶投靠官府,也能變向地迫使世家豪強減租減息。
所以周瑜的話音剛落,張昭也跟著點頭附和道。“蔡安貞不愧為女中管子。”
孫策為人最講究實用,眼見周瑜和張昭都讚同蔡吉的政策。他也跟著心動起來,“那東吳可否也實施此策?”
“不可。”張昭斬釘截鐵地否決了孫策的提議。待見後者露出不解之色,張昭又跟著解釋道,“東吳地廣人稀,以三成田賦屯田不足以支持軍糧供給。”
“瑜也覺得此事不妥。”周瑜頷首進言道,“不過伯符倒是可以借鑒蔡安貞之策,廣征民夫開墾軍屯。”
聽罷二人連番進言,孫策欣然受教道。“那就依公瑾與子布先生所言。先在吳郡征夫屯田。”
“喏。”張昭不動聲色地拱手領命。
孫策則滿意於自己借鑒了蔡安貞的良政,於是又向張謹詢問道,“張郎在東萊遊學四年。想必認識了不少東萊俊傑。”
“不瞞吳侯,東萊俊傑多來自異地,郭奉孝、賈文和、龐士元皆是如此。”張謹拱手答道。
對於張謹舉例的郭嘉和賈詡,周瑜那是早有耳聞,甚至頗有同此二人一決高下之打算。不過最後一位他卻沒有聽說過,於是趕緊問道,“那龐士元又是何人?”
“回將軍,龐士元乃鹿門龐德公之侄,年約二十,雅氣曄曄,經學思謀,在北地頗得齊侯賞識。”張謹賣力地為自己的同門師兄鼓吹道。
在場眾人雖不認識龐統但經張謹這麽一介紹,加之其又得蔡吉的賞識,便不約而同地將龐統視作了冉冉興起的青年俊傑。卻聽孫策由衷感歎道,“未能得見此等才俊,可惜,可惜。”
張謹卻在心中狡黠地腹誹,怕是爾等見了龐士元尊容,就不覺可惜也。不過玩笑歸玩笑,張謹還是決定言歸正傳,談一談他對東萊最為欣賞的一點——開科取士。話說,任何一個到過東萊的乃至青、徐二州的士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開科取士。如此跨時代的選拔人才方式給許多士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們一離開蔡吉治下,就會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同其他士人分享。張謹自然也不會例外。
“其實除了毛遂自薦者之外,齊侯還以開科取士之法廣招才俊為其所用。”在整理了一番思緒之後張謹開始向孫策等人著重介紹起東萊的科舉來。
而張昭一聽張謹說到了“開科取士”,亦陡然打起了精神。其實張昭之所以將張謹帶到這來,為的就是要他向孫策說明東萊的科舉製。說起來蔡吉出仕至今,最有別於尋常諸侯的特點無非兩點,一是她的女子身份,二是她不借家族之力的用人之道。在漢末亂世之中家族的支持一直都是諸侯們不可或缺重要力量。不少諸侯的心腹之臣都來自於自己的家族。像是曹操是譙沛人,他的心腹武將就多數出身譙沛。而孫策也十分依賴於他父親留給他的班底。反觀蔡吉,非但不借助南陽蔡氏之力,連東萊本地人士也很少啟用。這就使得蔡吉的用人之道,頗為受人關注。因為隨著勢力的逐步擴張,諸侯不可能隻任用自己的親眷、老鄉做官。勢力增長到一定程度的諸侯往往需要一個可行有效的方法來為他征召更多的人才。
就目前來說,包括漢廷在內絕大多數勢力所采用的方式,無外乎察舉製與征辟製,前者是由各級地方推薦德才兼備的人材,後者是中央和地方官府向社會征辟人才。察舉製缺乏客觀的評選準則,雖有連坐制度,但後期逐漸出現地方官員徇私,所薦者不實的現象。曹操雖打出“唯才是舉”的旗號以征辟製廣招人才,卻又魚龍混雜。
蔡吉的“開科取士”宛若一股清泉,讓天下士人看到了一種更為靈活,更為公正的人才選拔方式。因此哪怕到目前為止蔡吉隻開科了一屆,依舊引來了眾多名流士人爭相研究。張昭便是其中之一,而周瑜則算是半個。
卻見周瑜若有所思地向張謹問道,“瑜也聽說過東萊開科取士之事。不過光是科考僅能考校才華,至於考生品性又如何甄別?”
“回將軍,東萊科舉分初試、選試、殿試三關。過初試者,需經郡守名流品評之後方能過選試,並參加下一關殿試。品評以孝悌有聞、德行敦厚、結義可稱、操履清潔、強毅正直、執憲不饒、學業優敏、文才秀美、才堪將略、膂力驕壯十條為準。”張謹說道這裡又補充一句道,“此外過了初試,而未能過選試者,亦能留在官府之中充當胥吏。”
“那殿試又考校何物?”周瑜追問道。
“殿試考試策就政事、經義等設問,令應試者作答。”張謹答道。
張謹的一番介紹讓孫策與周瑜對開科取士又有了一番新的了解。而張昭則乘熱打鐵地向孫策進言道,“臣懇請吳侯在東吳開科取士選拔才俊。”
在張昭看來開科取士對孫策在東吳的統治十分有利。孫策現在仰仗的無外乎是孫氏宗族以及孫堅留下來的一乾家將。光憑這些人不足以維持孫策對東吳的統治。所以孫策需要吸收本地士人入幕為官。而開科取士就是最為公正,最為有效的一個方法。
孫策看了張昭一眼,遲疑地說道,“聽張郎所言開科取士似乎頗費周章。此事還是等孤取了桂陽再行商議。”
然而孫策的話音剛落,便有人朗聲接口道,“兄長若是無暇籌備此事,權可替兄長分憂。”
孫策回頭一瞧,只見年僅十八歲的二弟孫權,正站在不遠處,以炯炯地目光望著自己。於是孫策啞然失笑道,“仲謀可知如何出題?如何設初試?如何設選試?如何設殿試?”
面對兄長的一連串問題,年輕的孫權並沒有語塞,反倒是一個抱拳傲然請命道,“權現下並不知,但權可以去東萊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