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袁熙如約向蔡吉移交了河間城。除了田毅等原河間守軍之外,大約有六千兵馬隨袁熙一同離開河間。對此蔡吉並沒有橫加阻攔,一來是因為她之前與袁熙有約在先,二來袁熙此番的目的是要去邯鄲解救袁尚。蔡吉雖不認為張南、焦觸二人會心甘情願地陪袁熙一起赴死,但多點兵馬去找曹操麻煩總是件好事。更何況張南與焦觸都是幽州的豪強,素以桀驁著稱,若他二人背叛了袁熙折返回幽州,蔡吉倒也有了借口將其徹底誅滅。
且就在袁熙抱著求仁得仁之心,義無反顧地向邯鄲進發之時,正在邯鄲城外兵圍袁尚的曹操總算就“拜相事件”做出了回應。出乎劉協意料的是,曹操並沒有像外界揣測的那般向朝廷施壓,謀求拜相。相反他卻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讓賢賦》,表示自己才疏學淺,不足以拜相。有些鬧不清曹操路數的劉協立馬就將身邊的謀臣召集到了皇城之中商議應對之策。
此刻眼見曹操的奏折在眾臣手中傳閱了一圈之後,端坐龍榻之上的劉協迫不及待地就朝在場眾臣追問道,“諸位卿家如何看待此事?”
“恭喜陛下,曹操懾於眾議,不敢造次也。”議郎廖美頭一個向劉協賀喜道。
廖美說法在劉協聽來頗為順耳。事實上在曹操保持沉默的那段日子裡,劉協還真暗自揣測過,是不是曹操礙於天下悠悠之口不敢接下相位。畢竟朝野之間反對拜相的聲音還是略佔上風的。就連曹操的心腹荀彧也告病在家不敢表態。然而還未等年輕的君王舒上一口氣,同為議郎的趙彥便已毫不客氣地反駁道,“曹操在奏折中未反對複相一事,足見其所謂讓賢,不過是以退為進。”
“趙議郎言之有理。”董承也跟著撚須附和說,“曹操狼子野心,此番擺出讓賢之姿。怕是另有所圖。”
趙彥與董承的一番言語讓劉協那張原本還帶著躍躍欲試之情的臉立馬就僵了下來。沒錯,若不恢復丞相製,又何來讓賢一說。沿著這個方向一分析。曹操原本措辭謙恭的《讓賢賦》在劉協眼中一下子就變得咄咄逼人起來。加之一直以來都被曹操予取予求,沉不住氣的年輕天子一拍桌子道,“另有所圖?難道曹孟德看不上相位。要朕封其為公呼!”
劉協這一嗓子嚷得在場的群臣紛紛底下了頭。大夫吳碩更是連忙替曹操解釋道,“陛下息怒。曹操素來自比周公,此番上書推辭僅是表態一番,並無不臣之舉。臣以為陛下不如就此順水推舟,拜曹操為相。”
耳聽天子身邊的第一重臣,竟明目張膽的為曹操“討官”,趙彥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不屑之色。在他看來吳碩確實深受天子信任,可吳碩本人太過圓滑,在曹操和蔡吉面前不能堅守純臣之道。卻見趙彥冷哼一聲,衝著吳碩反問道。“吳大夫此話何意?難不成還要陛下求曹孟德拜相?”
面對趙彥刺耳的譏諷,吳碩面不改色地針鋒相對道,“曹操與蔡吉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朝廷理若不賞罰分明,如何能使天下人信服。”
吳碩這話與其說是與趙彥辯駁。不如說還是在勸解劉協。因為他十分清楚性格剛毅、忠君不二的趙彥是不會向曹操妥協的。天子也正需要趙彥這樣忠臣在朝堂上弘揚正氣。可光靠正氣並不能讓劉協奪回權力。妥協、權謀同樣也是劉協通往親政的必經之路。正所謂奇正相輔,兩者之間的火候最終還得靠年輕的天子自己掌控才成。
誠然劉協之前也曾與吳碩商討過恢復丞相製的利弊,知道自己眼下沒什麽條件與曹操討價還價。可是要他主動去求曹操拜相還是有些不甘心。且就在劉協猶豫不決之時,一旁坐著的輔國將軍伏完拱手進言道,“陛下明鑒,吳大夫之策。乃老臣謀國之言。”
伏完乃大司徒伏湛七世孫,襲爵不其侯,尚漢桓帝長女陽安長公主劉華為妻。而他與安長公主的女兒伏壽則是當朝皇后。相比胥吏出身靠著裙帶關系爬上車騎將軍之位的董承,伏完這種襲爵世家才真叫是響當當的皇親國戚。加之伏完為人素來沉深有大度,使得他的話在朝野間頗具份量。
這不,眼見老丈人都發話了,劉協終於無奈地長歎一聲,咬牙道,“罷也!傳朕旨意,廢三公,拜曹操為丞相。”
“陛下!”趙彥瞪大著眼睛急道。
卻不想被劉協抬手阻止道,“此事就此作罷,眾卿莫要再辯。”
耳聽年輕的天子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算趙彥等人再有不滿也隻得將滿腹的怨言壓到了心底。至於吳碩與伏完則雙雙暗自舒了一口氣。其實他們與趙彥等人一樣也看不慣曹操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做派,只不過面對手握重兵的曹操硬頂實在不是個辦法。
另一頭劉協在被迫向曹操奉上相印之後,心情亦是鬱悶之極,於是他乾脆揮手示意眾臣退朝,旋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殿。劉協的這一舉動在大多數朝臣眼中帶著一股子不成熟的任性。但眼下不少人已沒精力去管天子的情緒如何,既然曹操注定要拜相,那自個也對有所應對才成。
就在眾臣各懷心事地在殿外穿鞋之時,一個黃門小侍一溜小跑著來到了董承的身邊向其小聲通報道,“將軍,董娘娘召見。”
董承一聽女兒要見自己,當即聲色一凌下意識地朝四周掃了一眼。待見多數大臣已陸續離開,他才回頭朝那小黃門點了點頭道,“帶路。”
董承的女兒董貴人不久之前剛被太醫診脈出已懷有龍胎。劉協之前雖已與伏後育有兩子,但在得知董貴人有喜之後依舊喜不自勝。不僅賜下大量滋補品。還時常前往宮中探望董貴人。一想到自己女兒深受天子恩寵,董承便覺先前在大殿之上受到的那點挫折算不了什麽,連帶著腳下的步伐也輕松起來。
不多時董承便在小黃門的引領之下來到董貴人所在的寢宮。然而還未等他跨進寢殿,殿內便已傳出了劉協與女兒的說笑之聲。本以為只是女兒要見自己的董承,一聽劉協也在,心頭頓時就轉過了十七八個念頭。
與此同時一旁的小黃門已然進殿向劉協通報道,“陛下。董將軍求見。”
劉協停下與董貴人的調笑,轉而頷首道,“傳。”
得令的小黃門躬身退出寢殿向正在殿外的等候的董承做了個請的姿勢。董承立馬整了整衣衫邁步進殿朝榻上的天子躬身施禮道,“臣董承見過陛下。”
“董卿何須行此大禮。”劉協一面抬手示意董承起身,一面回頭向董貴人微笑道。“如何?朕沒食言。”
“謝陛下。”董貴人感激地朝劉協福了福,旋即在宮女的攙扶下來到董承跟前,深深地喚了一聲,“爹爹。”
董承一把扶住女兒,又是憐惜,又是鄭重地告誡道,“汝懷有天家骨血,萬事可得小心。”
對於董承來說女兒懷有龍胎比什麽都重要。畢竟龍胎不是想懷就能懷的。事實上之前董貴人也曾懷過龍種,可惜最終沒能成形。因此無論是董承也好,劉協也罷。都對董貴妃的這次懷孕頗為上心。特別是董承,只要他女兒這次能順利誕下龍子,那他在朝中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其實不單單是董承,就連權傾朝野的曹操也打著相同的主意。只不過曹操雖塞了三個女兒入宮,可到目前為止三人都沒有懷孕的跡象。
董貴人難得見一次家人。又將為人母,自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同父親說了不少話。劉協則坐在一旁,一邊品茶一邊看寵妃雀躍地聊天。然則這卻苦了董承,一來他不是婦人本就不善聊家常之事;二來自打進殿起,董承就覺得召自己來的不是女兒而是劉協。急於想知道皇帝目的的他,在敷衍了女兒一會兒之後。便急不可耐地向其哄勸道,“時辰不早也,汝懷有身孕,需多多休息才好。”
董貴人能得見父親已是頗為滿足,經由董承這麽一提醒,出於對腹中胎兒的考慮,便順從地起身朝劉協與父親告了辭。董承則在女兒離開後,長袖一甩,故作高深地向年輕的天子問道,“陛下讓小黃門召臣來內宮,怕是不止要讓臣見女兒?”
劉協本還想擺個譜,被董承迫不及待的這麽一問,隻得長歎一口氣,握拳道,“知朕者董卿也。先前在大殿之上如此情形,朕…朕著實不甘啊!”
不甘?不甘汝還聽吳碩之言拜曹操為相?董承在心中腹誹了一番劉協的優柔寡斷。不過他轉念一想,既然天子都說不甘了,那就說明天子這次對吳碩並不滿意。想到這裡,董承當即心念一轉,朝劉協拱手進言道,“陛下明鑒。臣聽聞東萊有句俗語,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而今朝野上下皆需仰仗曹操鼻息而存。吳大夫與不其侯勸陛下以大局為重拜曹操為相,也不無道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劉協回味了一下董承的話語,不由揚起一絲自嘲的苦笑道,“此話倒是頗為應景。卻不知朕何時能不低頭。”
“回陛下,離開屋簷便可不低頭。”董承一語雙關道。
面對董承的話裡帶話,劉協神色一凝追問道,“董卿此話何意?”
“走出屋簷。”董承低著頭作答道。他相信以劉協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這話的意思。關鍵是對面的天子敢不敢想這件事。
果然,劉協在側頭沉默了半晌之後,以略帶遲疑的口吻問道,“如此一來,朕豈不是不得屋簷庇佑?”
早料到劉協會如此作答的董承,挺起背脊以一副大義凌然的架勢朝劉協抱拳道,“陛下明鑒,唯有拋開屋簷,陛下方能挺直腰板指點江山。更何況這天下間能為陛下遮風擋雨的屋簷不止曹氏一頂。”
董承話說到這份上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那就是要劉協離開許都投靠其他諸侯。可是從小顛沛流離的經歷卻讓劉協產生了猶豫。畢竟無論是董承還是李催,楊奉還是曹操,劉協從一個屋簷輾轉到另一屋簷,情況並沒有發生過實質性的變化。幾乎每一個諸侯都只是將他劉協當傀儡,而非大漢天子。
董承見劉協默不作聲,又進一步向其鼓動道,“陛下,只要朝廷用度一日攥於曹操之手,朝廷便要一日受製於曹操。還請陛下三思。”
這會兒的劉協表面雖沒有多少變化,但他的內心深處已被董承說得洶湧澎湃。是啊,只要離開許都,離開豫州,就能徹底擺脫曹操的控制。可是自己要如何逃出固若金湯的許都城?逃出城後又該去往何處?思慮至此,覺得時機還不成熟的劉協,最終還是謹慎地說了一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劉協雖否決董承的建議,但董承卻並沒有繼續糾纏劉協。在他看來只要讓天子有了相關的想法就成。至於如何實施,說實在的就算董承本人這會兒都沒做好準備。所以董承當即恭敬地朝劉協抱拳道,“陛下聖明。”
且不論董承如何計劃讓劉協逐步逃出“屋簷”,至少在兩人會面後的第三天,曹府的信使便已先欽差一步將劉協的決斷傳達給了遠在邯鄲城下的曹操。在得知天子已下令廢三公,拜曹操為相之後,曹營上下頓時陷入了一片興奮之中。
“恭喜父上。”大帳內曹昂頭一個向曹操道賀。在他看來朝廷拜父親為相,昭示著父親朝周公之位又邁進了一步。
與此同時在曹昂的帶頭之下,高蕃、史渙等曹營文武亦接連向曹操齊聲稱賀。在一片歌功頌德之中,唯有荀攸始終保持沉默,既沒有向曹操道賀,也沒有向曹操進諫。聯想到遠在許都的荀彧同樣以閉門稱病的方式對待拜相一事,曹操不由臉色一板向荀攸問道,“公達似乎不樂於見孤拜相?”
面對曹操誅心的問話,荀攸面不改色地轉身一拜道,“回主公,攸以為眼下未到拜相之時。”
荀攸此話一出,在場的不少曹將都流露出了驚訝之色。誰都知曉曹操起家靠的是兩大勢力,文為汝潁世家,武為譙沛武人。而荀家叔侄則是汝潁世家領頭人物。如今荀彧閉門稱病,荀攸則直接了當地說“未到拜相之時”,這到底鬧得是哪出戲。
相比一頭霧水的手下,曹操在盯著荀攸瞧了半晌之後,忽然哈哈大笑,“孔璋,替孤擬書,孤要謝絕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