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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穿殘漢》第二十四節 書閣初見
  七月的龍口爽朗而又明媚,海風混夾著鹹腥的水氣與甜美的果香,一路掠過大街小巷為酷暑中的人們帶來徐徐涼意。曹丕身穿月白色葛袍,倚坐在尊經閣二樓的窗台上,手捧一卷《楚辭》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聽耳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被擾了清淨的少年聞聲抬頭,就見何晏一溜小跑著登上樓梯,氣喘籲籲地衝他嚷道,“子桓汝瞧!丞相要在鄴城開科取士也!”

  言罷,何晏也不等曹丕反應,直接便將許都發來的布告塞到了他的懷裡。曹丕看了一眼布告上熟悉的印信,胸口不由微微一顫,嘴上卻不以為然地反問,“那又如何?”

  正在興頭上的何晏沒料到曹丕會如此反應。於是他又重複了一遍道,“曹丞相要在鄴城開科取士。”

  “吾看到了。”曹丕將布告丟給何晏,半揶揄地說道,“平叔難道想去鄴城赴考?”

  何晏將布告收入懷中,揚眉挑釁,“吾要出仕何須遠赴鄴城,眼下齊侯就在開科取士。”

  “既然如此,平叔又何須為一張布告激動如斯。”曹丕說罷又扭頭自顧自地看起書來。

  本以為曹丕會同自己抬杠的何晏,眼見對方如此做派多少有些詫異。須知在何晏的印象之中,曹丕素來都是個爭強好勝的人。無論是修文,還是習武,曹丕總是力爭做到最好。且不論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官宦子弟,哪怕是面對年長他一兩歲的何晏,曹丕也硬要分出個勝負。最為好笑的是,由於何晏自小生得粉雕玉琢,當他與曹丕穿同樣的衣服時,大人們總是誇何晏漂亮可愛。氣急敗壞的曹丕便跺著腳罵何晏為“假子”。何晏是隨改嫁的母親住進曹府的,平生最恨別人提他那拖油瓶的身份。但他在曹府的身份又明顯低於曹丕。於是何晏便時不時地故意穿和曹丕一樣的衣服招搖過市,或是像剛才那樣同曹丕抬杠,以求讓曹丕當眾出醜。曹丕當然也不是坐以待斃的主。兩人一來二去之下可沒少在曹府明爭暗鬥。以至於當初在得知曹丕被指婚給蔡吉之後,何晏還暗自拍手稱快了一把。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曹操竟會將他當做“陪嫁”一同送來龍口。

  就事論事而言。何晏這一年多來在龍口的日子過得還真不賴。他不僅在齊侯府內好吃好喝。還能出入尊經閣借閱各色書籍。如今憑借著聰明才智與家學淵源,何晏已在青州士林之中闖出了名頭,並且還在龍口結交了不少名流之士。反倒是曹丕被蔡吉栓在身邊南征北戰,儼然成了一介馬前卒。連帶著何晏這個“老對手”都覺得曹二公子實在可憐。

  不過憐憫歸憐憫,這會兒的何晏還是有些不死心地湊到曹丕面前探問道,“子桓。汝真打算一輩子留在齊營?”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齊侯想丕留下,丕就留下。齊侯想丕走,丕就走。”曹丕不耐煩地跳下窗台。將手中的書卷放回了書架。過去一年多來在齊營的軍旅生涯磨去了曹丕趾高氣昂的驕態,同時也讓他收斂起了爭強好勝之心。至少現在的曹丕就不會因何晏的幾句挑撥而動氣。

  何晏聽罷曹丕所言,又驚又奇之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連連怎舌道,“厲害,厲害。齊侯調教得真厲害!”

  如果換做以前曹丕聽到“調教”二字定會氣得暴跳如雷。但此刻的他只是笑了笑扯開話題道,“平叔真打算在齊侯帳下出仕?”

  何晏不似有婚約在身的曹丕進退皆由不得自主。只要下定決心他大可以應詔為由趕往鄴城參加曹操主持的科舉考試。但是在曹府生活多年的何晏十分清楚曹操素來重武輕文。正如同樣是養子。武藝出眾的曹真就比文采飛逸的何晏更能討曹操的喜歡。而在曹營之中除荀彧、荀攸等潁川謀士 ,尋常文士的地位也遠低於帶兵的將校。何晏自持出身名門自是不肯屈居於武夫之下。所以他對曹操在鄴城開科取士還真沒多大的興趣。反觀蔡吉建講武堂,立尊經閣,設開科取士,對文士禮遇有加。何晏作為文士在蔡吉帳下出仕顯然比在曹操那裡更能受到重視。不過同這個時代的多數世家子弟一樣,何晏也有自視甚高的毛病,因此這會兒面對曹丕的詢問,何晏雙手一背,傲然地擺譜道。“待晏名滿中原後,再出仕也不遲。”

  眼見何晏的見識還停留在月旦評時代,曹丕不由鄭重地向他提醒道,“齊侯用人重才學不重虛名。平叔若真想在齊營有所建樹,此番冀、幽兩州開科便是出仕齊營的絕佳時機。”

  何晏嘴上固然說著名滿中原後再出仕,但骨子裡對出仕比誰都上心。一想到曹丕特殊的身份,何晏當即便認為曹丕是從蔡吉那裡得了內部消息,所以才會如此看重這次的開科取士。哪知還未等何晏張口詢問詳情,從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位郎君何出此言?難道齊侯此番開科取士另有深意?”

  何晏與曹丕雙雙回頭。就見書閣的另一頭一個手持書卷的赭衣少年正一臉好奇地打量著二人。何晏和曹丕雖厭惡有人偷聽他們說話。但尊經閣終究不是他二人的私家書房,這時節會有士子在閣內看書也並不突兀。出於世家子的禮貌。何晏當即收起臉上的不快,拱手向那少年自我介紹道,“在下何晏,字平叔。這位是關內侯曹子桓公子。不知郎君如何稱呼?”

  赭衣少年聽罷何晏的介紹,先是詫異地打量了曹丕一眼,跟著便抱拳還禮道,“在下交州人孫通,字亞夫。”

  赭衣少年不卑不亢的表現讓何晏與曹丕收起了最初的輕視。只是兩人並不知曉,眼前這個說話帶著幾分吳儂暖語的少年,既非交州人,也不叫孫通,而是吳侯孫策之弟孫權。話說那日在聽罷魯肅的進言之後,孫權二話不說拉著魯肅一同投學講武堂。當然在入學之前孫權也同其他前來求學的士子一樣參加了講武堂一季度一次的統考。不過對於十五歲就已經舉孝廉、茂才的孫權來說,這等程度的測試實在是簡單得緊。加之他又寫得一手好字,因此一經入學就被禰衡挑來尊經閣抄寫經典。

  其實孫權之前上樓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了坐在窗台上看書的曹丕,只是那時的他沒有想到對方竟是曹操的次子,蔡吉的未婚夫。加之孫權之後一直在書閣的另一頭整理竹簡。所以一開始他並沒有注意到何晏與曹丕之間的對話。直到剛才恰巧路過附近的書架。孫權這才被曹丕的一席話吸引了過來。

  同何晏一樣,孫權也認為曹丕一定是從蔡吉那裡聽到了一些風聲,這才會有剛才一番見解。於是他跟著又向曹丕抱拳討教道,“曹公子先前說此番冀、幽兩州開科是出仕齊營的絕佳時機。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何晏亦跟著追問道,“是啊。子桓,齊侯如何看待此次開科取士?”

  曹丕本來只是想提醒何晏不要為了所謂的虛名錯過出人頭地的機會。此刻眼見孫權與何晏都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略帶尷尬地輕咳一聲解釋道,“不瞞二位,齊侯未曾與丕談起過開科取士之事。丕剛才所言僅是個人猜測而已。”

  “哦?那曹公子為何會如此猜測?”孫權不罷休地追問道。他這次來東萊的主要任務就是考察青州的科舉制度。蔡吉此番開科取士可謂是正中孫權下懷。所以就算先前那番言語只是曹丕自己的揣測,孫權也想聽聽緣由。以便日後留做參考。

  曹丕見孫權問的誠懇,便向二人欣然分析道,“此番齊侯開科取士旨在安撫拉攏河朔士林。加之冀、幽二州正值百廢俱興之時,凡金榜題名者定能被齊侯委以要職。故丕以為此番冀、幽二州開科乃出仕良機。”

  “子桓的意思是齊侯此番開科取士會偏向冀、幽二州應試士子?!”何晏皺起了眉頭追問道。在他看來,若真如曹丕說的那樣,他參加這次科考多半會吃虧。

  看穿何晏心思的曹丕笑了笑道,“齊侯在冀、幽二州開科。自當以河朔士子為主。不過相比察舉,科舉比拚的終究是才學。只要有真才實學,又何懼不得金榜題名。”

  “曹公子說得是。”孫權若有所思地點頭附和。

  曹丕則饒有興致地反問道,“孫郎君也想應考?”

  “某雖不才,亦想一試身手。”孫權當然不是真想在蔡吉帳下出仕。只不過親身經歷一番科考總好過在外盜聽途說。更何況曹丕剛才也是說了,為安撫拉壟冀、幽二州的勢力,蔡吉會更偏向選拔河朔子弟。那自己中榜之後大可借故推辭,相信也不會引起太大風波。想到這裡,孫權對眼前這位曹二公子的興趣又濃了幾分。卻聽他跟著便向曹丕詢問道,“曹公子可會應考?”

  曹丕沒料到對方會問這問題。在怔了一下後,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丕未有此心。”

  孫權見曹丕如此反應,這才想起之前聽說過的一些風聞。倘若蔡吉真像外界傳言的那般將未婚夫當賤役一樣驅使,那曹丕確實很難在齊營謀得實權。不過孫權在深感同情的同時,也暗自有些慶幸。曹丕比他小五歲,見識與氣度已是如此不凡,若讓他其留在曹操身邊那還了得。總之曹子桓的不幸。就是他孫仲謀的大幸。

  正當現場氣氛陷入尷尬的時候。忽見郭嘉之子郭奕跑上樓朝何晏喊道,“平叔。馬師製出抄書機關也!汝還不去瞧瞧!”

  郭奕喊完這一聲才發現何晏身旁還站著曹丕和孫權。雖然曹丕的身份依舊讓他有些抵觸。而他也完全不認識孫權。不過出於禮貌,郭奕還是拱手朝二人邀請道,“二位可要一同去瞧個究竟?”

  孫權對東萊的諸多事物本就充滿了好奇,這會兒耳聽世上竟有能抄書的機關,自是立馬就來了興致。但見他自來熟地拉起曹丕道,“同去,同去。”

  郭奕所說的馬師正是塞魯班馬钜。因其這些年為官府打造了不少精妙機關,且又是木匠行會的會長,故被講武堂的士子尊稱為馬師。當一乾人等來到位於講武堂西側的工坊之時,院內院外早已圍滿了聞迅趕來瞧熱鬧的學子。

  卻見工坊中央的工作台上擺放著六塊兩尺見方的木板和一架直徑約七尺大輪盤。眾人只要定睛一瞧,便會發現無論是木板還是大輪盤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而一旁那一疊寫滿字的紙,顯然就是這些機關的成果。

  然而這會兒身為侯府倉曹掾彌衡卻同馬钜吹胡子瞪眼著嚷嚷道,“不算!不算!汝這只是拓印!”

  “如何不算!老夫只要能將白紙書滿字便是勝了。”馬钜揮舞著手中的紙張不甘示弱道。

  “汝這隻叫印,算不得書。《說文》有雲:書,箸也。可見上古以刀錄於竹若木者,中古以漆畫於帛者,後世以墨寫於紙者,方為書。爾不過以木雕將字拓印於紙上,且字跡粗糙,如何算得了書。”彌衡掉起書包道。原來他之前與馬钜打賭,機械與人誰抄書來得快。結果馬钜以木字印刷術完勝了彌衡。情急之下彌衡便揪住“書”字的含義和印刷的字跡沒有美感最文章反駁馬钜。

  可馬钜那兒會吃彌衡那一套。只見他又取了一頁書卷朝彌衡挑釁道,“只要有名家出手稿,老夫這雕版印刷不比而等手書效果差。”

  所謂雕版印刷就是將原稿翻轉過來攤在平整的大木板上,固定好。然後各種由技術水平的工匠在木板上雕刻原稿上的畫或文字。然後刷上墨,在印刷機中加壓形成原稿的複製品。雕版印刷相比活字印刷而言不僅效率低下,且不容易改錯字。但雕版印刷勝在效果精美。特別是大師級的雕工能最大限度地還原原告書法的精髓。事實上,在漢熹平年間,就由學子從太學的石碑上拓印《詩經》、《周易》等經典回去研習。

  馬钜手上的這張樣稿就是由名匠雕刻的雕版印刷而成,其效果幾可亂真手寫,引得在場圍觀的學子紛紛頷首稱道。而就在彌衡與馬钜僵持不下時,忽聽院外有人高聲通報,“齊侯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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