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袁大公子還是個大孝子。真該舉他做孝廉。”郭嘉隨手將管統送來的書信遞給了坐在對面的太史慈,言語之中則充滿了譏諷之意。
太史慈接過書信打開一瞧,迎面撲來的是袁譚那道既傲慢又虛偽的命令。想到之前郭嘉特意將袁術北上的消息透露給管統,並讓其轉述給袁譚,太史慈不由忍俊不禁道,“袁大公子是否該舉孝廉,慈不得而知。倒是管郡承堪當青州第一信使。”
“管統固然功勞顯著。不過袁大公子肯如此爽快地接自家阿叔去鄴城,倒也讓吾等省了不少心啊。”郭嘉伸了個懶腰悠然往榻上一靠,顯得頗為慵懶。
眼瞅著郭嘉一副懶懶散散的模樣,不少人都會以為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可太史慈卻十分清楚為達成這一環接一環看似順當的步驟,郭嘉暗中所付出的心血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須知揚州與青州相隔千裡之遙,撇去各種意外而讓袁術、袁譚入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此外以太史慈同郭嘉這些年合作的經驗來看,每當郭軍師如此靠在榻上發呆之時,往往就是某人會遭殃之日。因此見此情形太史慈打趣地問道,“奉孝每每算無遺策,如今又在算計何人?”
“天下間哪兒有算無遺策之事。”郭嘉擺了擺手道,“嘉不過是在他人堅信的真相旁挖個坑而已。”
郭嘉的這種說法讓太史慈覺得頗為新奇。不過轉念一想,也確實是這麽一回事。袁術之所以會帶著玉璽北上投靠袁紹,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大哥有取漢代而之的野心。袁譚之所以會毫不遮掩的接袁術去鄴城,是因為他相信憑自己父親的實力一統天下不費吹灰之力。人在只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之時。往往會忽略身旁的危險。郭嘉、蔡吉以此為契機為袁紹設下陷阱也不足為奇。當然反之也適用於同樣身為主公的蔡吉。
太史慈作為一個武將,自付在權謀之上比不得郭嘉,所以他順勢便追問道,“那此番奉孝又要在誰身旁挖坑?”
“許都。”郭嘉順口答了一句,緊跟著思緒也隨之飄向了那座天子之城……
建安三年(198年)。四月的許都正值草長鶯飛的暮春季節,城內城外到處都是身著華服駕車遊玩的公卿貴族。誠然到目前為止,肆虐中原的戰亂任然沒有平息的跡象。但在許多人眼裡“建安”都算得上是個吉祥的年號。至少自打劉協改元建安之後。旱、蝗、澇等天災逐漸沒了蹤影。司空曹操更是在治下勸農鄔桑,興修水利,逐漸令飽受戰亂之苦的豫、兗二州恢復了生機。
然而就在許都城內的貴人們沉浸在暫時的歌舞升平之中時。身為堂堂大漢國舅的董承卻在將軍府內兀自生著悶氣。究其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那就是司空曹操在不久前將女兒清河獻給了天子劉協。劉協龍顏大悅之下將曹操之女直接封為了夫人。說起來少年郎君納一個貌美如花的少女做夫人,在這個時代本該是樁值得大書特書的喜事。然而一旦牽涉到帝王家事,那可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須知董承的女兒董貴人本是劉協身邊的寵妃,其地位僅次於伏皇后。也因為如此,就算董卓當初被夷三族,與其有親眷關系的董承依舊能有滋有味地混跡於漢庭之上。可現在權傾朝野的曹操將女兒獻給漢帝,無疑是在平靜的后宮之中重重地投下了一枚棋子。更何況董貴人如今正有孕在身,這便意味著其將有足足一年的時間無法在劉協身旁服侍。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自己的權勢會因此受挫。董承便覺得如鯁在喉。
且就在董承躲在府內為曹操日漸勢大而糾結不已之時,忽聽家中仆從來報說,“光祿大夫吳碩求見。”吳碩乃是董承在朝堂上的得利盟友。就算心情再不佳,董承也不會讓吳碩吃閉門羹。因此董承當即就差人將來訪的吳碩請進了自家書房。
吳碩一進書房就見董承面沉若水的站在窗邊發呆。於是他一揮手順勢屏退了身後的仆從。繼而悄然上前打趣地問道,“國舅公還在為陛下納曹氏為夫人而煩惱?”
回過神來的董承眼見客人已經站在了面前,不禁老臉一紅,連忙向吳碩邀請道,“原來是吳大夫到了。快請坐,請坐。”
就這樣兩人在一番寒暄之後,面對面地坐了下來。而一想到吳碩與天子劉協的關系,董承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鬱悶,衝著吳碩一吐為快道,“不瞞吳大夫,老夫並非是介意陛下納妃。當今天子正值年少,本就該為漢室廣納妃嬪,開枝散葉才對。只不過曹孟德此人野心勃勃,又權傾朝野,老夫唯恐曹氏一旦入宮,大漢將重蹈王莽之劫。”
董承的這番見解在吳碩聽來固然有他自己的私心,可其後半段的分析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在兩漢的歷史上,外戚乾政一直都如附骨之疽一般威脅著劉氏王朝的統治。且不論惡名昭著的王莽,就算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中名列第一的霍光也難逃專權的詬病。更勿論而今的曹操就算不送女兒入宮也照樣執掌軍政大權。送了女兒入宮則意味著曹操將進一步鞏固其在漢庭中樞的地位。
然而站在劉協的立場上,這位年輕的漢天子也有自個兒的難處。這不,在聽罷董承“苦口婆心”的進言之後,吳碩便為劉協開脫解釋起來:“國舅公所言字字珠璣,實乃忠臣之言。然則國舅公可曾想過,曹操此番誅滅袁術保住了漢室國祚,憑借此功朝廷本應為其加官進爵才是。可曹操卻早已位列三公,位極人臣,再往上就是封侯封王。陛下這次若是封了曹操為侯,那下次曹操滅呂布,是否就該封其為王。若之後曹操又為朝廷平了劉表、袁紹等天下諸侯。陛下又該拿什麽來封賞呢?總不成將龍椅拱手相讓?曹操正是清楚其中的尷尬,故而其才會將女兒獻給陛下以求同皇室聯姻。而陛下也從善如流封了曹氏為夫人。如此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董承冷哼一聲反問道,“吳大夫真以為曹操會保漢室國祚?”
董承這一問可謂是一針見血點中了吳碩乃至劉協的死穴。確實,照目前的情勢誰都無法判斷曹操日後會成霍光呢?還是王莽?甚至可以說劉協與吳碩現在的妥協極有可能是在為曹家做嫁衣。思慮至此,吳碩隻得黯然一歎道:“漢室式微。現也只能先仰仗曹操輔佐,待到天子成年之後再行親政。”
可董承卻毫不掩飾地誅心道,“怕是未等天子成年。天下已換姓曹。況且天下間的諸侯又不止曹操一人。袁紹、劉表出身皆優於曹操,勢力皆大於曹操,為何偏要讓曹操來輔佐天子。”
由於三年前在袁紹那裡吃過閉門羹。吳碩對北邊的那位袁大將軍一直沒有好感。所以面對董承的提議。他如撥浪鼓一般直搖頭道:“老夫曾與袁紹打過交道。此人之野心遠甚於曹操。而劉景升在天子蒙難之際卻坐視不理,同樣心懷叵測。”
“袁紹、劉表心懷叵測。那呂布呢?”董承漲紅著眼反問。
吳碩駭然道,“呂布?國舅公難道忘了此人之前曾同逆賊袁術聯姻!”
“可呂布之後亦撥亂反正奇襲壽春。若非其屢次三番重創袁術,曹操又如何能輕易誅滅袁術?”董承越說越起勁道,“算起來之前呂布還曾誅殺過董卓。所以呂布才是漢室的大功臣。他曹操又算什麽!”
吳碩眼見董承緊糾著呂布不放,不禁慌忙上前勸阻道,“國舅公請謹言慎行。”
董承被吳碩這麽一勸,也意識到自己有些說漏嘴了。於是輕咳了一聲掩飾道,“總之天下間能輔佐漢室的諸侯又豈止曹操一人?”
吳碩從董承的語氣之中明顯感受到對方在隱瞞著什麽。不過當董承反問他“能輔佐漢室的諸侯又豈止曹操一人”之時,吳碩不知為何腦中突然浮現出了那日蔡吉在鄴城城外的身影。
正所謂天下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就算吳碩出面勸阻了董承,可董承之前的言行舉止之還是讓一些風聲傳到了曹操的耳中。這不就在吳碩與董承會面之時。同城的司空府內曹操也在同謀主荀彧商討著相似的問題。
卻聽曹操玩味地向荀彧詢問道,“孤聽說董國舅似乎對清河入宮頗為不滿。”
“董國舅對主公不滿由來已久。倒是有探子瞧見董承的家仆去了下邳。”荀彧不動聲色地如實作答道。
“呂布?孤還以為董承能找個像樣的靠山,未曾想竟是這麽個三姓家奴。也罷,待到孤東征蕩平呂布,瞧這廝還能耍何把戲!”曹操冷笑一聲,便將董承的事暫且擺在了一邊,旋即又向荀彧問道,“文若,孤上次讓汝為昂兒尋一世家女子相配,如今可有消息?”
“回主公,已故太傅馬日磾有一侄女年紀與昂公子相仿,且溫柔賢淑,知書達理。若主公看得中此女子,彧可從中撮合。”荀彧說到這兒,突然話鋒一轉向曹操提醒道,“只是昂公子似乎已有意中人,怕是不會同意這樁婚事。”
“宦門子弟娶妻,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兒由得他中不中意。就算真有割舍不下的意中人,他日娶進門做平妻又何妨。馬日磾乃經學大師馬融之族子,馬家更是世家名門。此等女子對昂兒未來的仕途有莫大的好處。文若,孤就選這馬氏了。”曹操傲然地為兒子拍板決定下了婚事。正如他之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將女兒送入深宮一樣。對曹操來說同皇室聯姻,同世家聯姻,進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是當前不遜於攻城掠地的大事。
然而荀彧卻並沒有附和曹操的想法,反倒是再一次明確地向其提醒道,“主公,昂公子所中意之人怕是東萊的蔡安貞。”
“蔡安貞?”曹操想起之前聽到過的一些傳聞,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此女乃秦宣太后之流,昂兒不要命乎。”
曹操所說的秦宣太后,正是秦始皇的曾祖母羋八子。這位第一個自封太后的女子,不僅前後把持秦國朝政近四十年,還在后宮明目張膽的豢養男寵,甚至臨死前還曾考慮要將男寵一同殉葬。不過從春秋戰國到兩漢的歷史上從不缺乏豢養情夫的權貴女子。秦宣太后之所以能從一乾**中脫穎而出,乃是因為她有殺情夫奪地盤的功績。秦宣太后最出名的情夫是匈奴義渠王,兩人保持了近三十年的關系,並育有二子。不過在秦國積攢下足夠的實力之後,秦宣太后毫不猶豫地誅殺了義渠王,並派兵滅掉了戎狄,使秦國的領土擴充到了隴西、北地、上郡。甚至有傳言說那兩個私生子也被她一並除去。
所以這會兒曹操拿蔡吉對比秦宣太后,那可絕不是什麽表揚話。事實上,存有相同看法的可不止曹操一人。若說蔡吉剛成為東萊太守之時,尚有不少人打主意娶她為妻。那隨著蔡吉的勢力越來越大,想要娶她的人卻是越來越少。因為世人皆已知曉蔡吉的權利,蔡吉的地盤,是憑她的智慧與手腕打下來的。同時也意識到想要壓製如此強勢的女子服從三綱五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就算是在一千八百之後,還會有男人因為妻子賺錢比自己多,社會地位比自己高,進而經不住心理壓力拋妻棄子。眼下身處漢末的男子們又怎會不去懷疑,一個坐擁三郡之地的女使君,不會像秦宣太后那般豢養男寵,謀殺親夫奪取權勢?
荀彧見曹操如此反感曹昂同蔡吉在一起,不由又跟著試探道,“主公就沒考慮過同蔡氏聯姻?再怎麽說蔡氏也是坐擁三郡之地大諸侯。一旦聯姻成功,主公便可坐擁三郡之地,對抗袁紹也更有勝算。”
“蔡安貞並非尋常弱質女流,而是割據一方的諸侯。古往今來意圖逐鹿者哪兒會拘泥於兒女情長。反觀昂兒為人敦厚忠義,若真娶蔡安貞為妻,往後也不知是曹氏吞並三郡之地,還是蔡氏坐擁豫、兗二州。”曹操說到這兒,想起北方剛剛平定幽州的老對手袁紹,倒也還是為自己留了條退路,“就算他日真需要同蔡氏聯姻,孤也不會用孤的長子嫡子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