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五月的徐徐微風,曹操在荀攸、夏侯淵、徐晃等部將的簇擁之下策馬登上了位於延津以南的一處山坡之上。本該正處農忙季節的黃河沿岸,如今放眼望去卻是一片蕭瑟荒蕪,直透著一股子肅殺的氣息。原來就在一個月前,取得黎陽大捷的袁紹派遣大將顏良為先鋒渡黃河進駐白馬港。作為回應曹操則將附近各縣的百姓一並沿黃河向南遷徙,從而在白馬與官渡之間堅壁清野出了大片區域作為他與袁紹的決戰之所。
沒錯,曹操此番是抱著決戰之心來同袁紹對峙的。易京與黎陽兩城的前車之鑒,讓曹操乃至天下人意識到高大厚實的城牆已無法阻擋袁本初的進攻。曹操想要戰勝袁紹就不得不在野戰中取得戰果。然而袁紹此番南下的兵力是曹軍的三倍有余,這便意味著曹軍必須集中兵力方能與袁紹一較高下。集中兵力的代價自然就要放棄一些城池,哪怕這城池是曹操曾經的起家之地——鄄城。
“袁紹擁兵十萬,自以為所向無前,看到鄄城兵力溥弱,定會瞧不起鄄城,繞道而去。可倘若主公給鄄城增兵,則必會引袁紹領兵來攻。且以鄄城的守備根本無法抵擋袁紹大軍。一旦鄄城陷落,豈不是白白損失主公和鄄城兩處的兵力?”——這是曹操出征之前,鄄城守將程昱的一番進言。依照曹操最初的布置,他原本是打算調撥兩千名士兵協助程昱固守鄄城。可程昱卻固執地堅持隻以七百人守鄄城,並且向曹操做了以上這段解釋。曹操聽罷在讚歎“程昱之膽,過於賁、育!”的同時,也遵照程昱所言不再向鄄城增兵。
如今看來程昱的分析可謂是一針見血。袁紹在率主力渡黃河之後,果然沒有派兵進攻鄄城,而是直接繞道兵指延津。見此情形,曹操在暗歎“本初自大”之余,倒也徹底安下心來開始潛心調兵遣將與袁紹周旋起來。
“啟稟司空。約有五六百騎袁軍進抵延津。”
斥候的稟報打斷了曹操等人欣賞風景的心情。但見站在曹操身旁的部將史渙立馬轉身向曹操進言道,“司空機不可失,末將這就領兵阻擊!”
其實也難怪史渙會如此急著出兵。原來曹操這次帶來的兵馬不過六百人,同此刻斥候打探來的袁軍先鋒不相上下。倘若這會兒不出兵阻擊,等袁紹的大軍悉數到場之後。豈不是更沒機會取勝?
然而面對史渙急切地進言。在場的其他曹營將領卻並沒有附和的意思。至於曹操更不動聲色地沉聲下令道,“再探。”
“喏!”斥候領命之後,快速消失在了眾人面前。而除了史渙對曹操的決斷表示驚訝之外,其余諸將都顯得頗為淡然。徐晃甚至乾脆翻身下馬找了塊凸起的土墩坐下,開始擦拭起他的愛斧來。
不過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先前領命而去的斥候又風風火火地帶回了新的戰報,“啟稟司空,袁紹軍騎兵逐漸增多。步兵不可勝數!”
斥候此話一出,史渙下意識地倒抽一口冷氣將目光再次投向了曹操。可此時的曹操依舊面色如常。但見其先是看了看篤定的徐晃,又掃了一眼山坡背陰處正整裝待發的曲部。跟著便張口下令道,“再探。”
言罷曹操也不管神情驚訝的史渙與斥候。而是回頭兀自向夏侯淵下令道,“妙才,傳令各部,解下馬鞍,放馬休息。”
“得令。”夏侯淵咧嘴一笑,策馬下山傳達了曹操的命令。
與此同時曹操與荀攸則自顧自地翻身下馬,像徐晃一樣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歇息。一旁的史渙等人見狀,心裡雖納悶得很,卻也不得不照著曹操的話去做。一個個下馬解鞍圍坐到了曹操的身邊。不過史渙還是不放心地向曹操提醒了一句道,“司空,再等下去,元讓將軍所率的輜重可就得經過延津也。不若即刻派人知會元讓將軍讓其領兵回守營壘?”
耳聽史渙提到了夏侯惇所率的輜重,身為軍師的荀攸心意味深長地冒出一句道,“眼下正是引敵上鉤的大好時機,元讓將軍怎麽能就此離開?”
荀攸此話一出,饒是史渙再木訥,也總算是聽出了些門道。而作為始作俑者的曹操則看了看荀攸,微微一笑,抽出長劍像徐晃那樣擦拭起來。身為一個在沙場征戰多年的諸侯,曹操十分清楚自己要戰勝袁紹唯有以奇製勝。以奇製勝或許並不能殺傷多少袁紹的兵力,但卻可以鼓舞自家士氣,打擊敵方士氣。特別是在袁紹裹挾“天崩地裂”之術橫掃黃河兩岸之際,士氣二字更是顯得尤為地重要。
不過以奇製勝的關鍵並不在於其戰術有多精妙,而在於實施者的心理素質有多頑強。歷來能以奇製勝者,往往都是膽大心細、善於忍耐之輩。就像豺狼虎豹捕食獵物,往往要經過漫長的等待一樣。捕獵者往往要等到最合適的時機出擊方能捕獲獵物,否則輕則放跑獵物;重則被獵物反噬。
然而有些道理說說簡單,真做起來卻並不容易。斥候在曹操的指派下不斷從前方傳來袁紹軍,“敵騎三千”、“敵騎五千”、“發現敵將文醜”……一次又一次的匯報,刺激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饒是史渙明知曹操這次是打算用輜重引誘袁紹軍如套,卻還是忍不住向曹操規勸道,“司空,可以上馬也?”
可曹操依舊固執地搖頭否決著,“時候未到!”
曹操能以一句“時候未到”阻止部將出擊,卻並不能抵消眾將領心中逐漸膨脹的焦急。這不先前還神定氣閑的徐晃,在聽到文醜出現後,便欣然起身將戰斧掛在了馬鞍之上。而一向以曹操馬首是瞻的夏侯淵也站起身時不時地向延津方向眺望著。然而就算是如此,曹操依舊自顧自地坐在那裡擦劍。
不多時也不知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登上山坡的斥候,喘著粗氣向曹操稟報道,“啟稟司空,敵將文醜正率部圍攻我軍輜重!”
這一次曹操的眼中終於閃過了一絲嗜血的光芒,卻見他霍然起身提劍下令道。“上馬出擊!”
當曹操率領六百騎兵抵達戰場之時,夏侯惇所率的輜重人馬已然在袁紹部的圍攻之下潰不成軍。唯有一小撮兵馬在夏侯惇的指揮下尚在負隅頑抗。不過得勝的袁紹兵馬顯然對消滅曹軍殘部不感興趣。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就像是一群毫無紀律的野狗一般,瘋搶著曹軍遺留下來輜重。全然沒有注意到正逐漸接近的曹操曲部。而這也恰恰正是曹操一直以來在等的時機。
“啟稟將軍,有一隊騎兵自西南角,直逼吾軍後方!”
策馬立於旌旗傘蓋之下的文醜耳聽有曹軍來援。並沒有顯示出慌亂之色。而是頗為篤定地張口問道,“多少兵馬?”
“五、六百騎。”斥候如實答道。
文醜一聽來者不過數百人,不禁與身邊的部將交換了一下眼神啞然失笑道,“區區五、六百騎也敢來此以卵擊石?看來曹孟德真是帳下無人也。”
文醜的揶揄立即引來了周圍部將的一致哄笑附和。而他本人更是虎目一睜,傲然下令道,“爾等不必理會這等螻蟻。先取下夏侯惇之首級再說!”
然而,文醜與其部將們自信的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不僅夏侯惇殘部的抵抗要比他們想象中的要頑強,就連後方的騷動也愈來愈激烈起來。甚至都波及到了文醜等人附近。覺得情況異樣的文醜不禁惱怒地回頭呵斥道,“混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哪曾想文醜的話音才剛落,一支箭矢便裂空而出。直朝他額頭撲來。虧得文醜反應敏捷,微微低頭。躲過了那氣勢凌厲的奪命一箭。可接下裡的情景,卻讓他不得不驚得目瞪口呆。只見一隊打著曹字大旗的騎兵,宛若一股黑色的洪流衝破了袁紹軍的層層阻擊朝著文醜的本陣直撲而來。不,更為確切點說,此刻的袁紹軍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阻擊”,他們只是憑借著本能丟盔棄甲躲避這隊殺神的降臨。
倘若此刻有人能在空中俯瞰,一定會驚歎於曹操那堪稱藝術的指揮。六百騎兵在他手中就像是施了法術的利刃一般直插文醜部的軟肋,並在傷口附上名為“混亂”的毒液。以至於上萬袁軍兵馬,在都鬧不清究竟發生什麽事的情況下,竟然因這麽幾百人的衝入而自發地潰敗起來。相比之下當初張遼、張頜等人在不其之戰的表現,反倒是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混帳!不準退後!後退者斬!”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文醜一槍搠死了一個意圖逃跑的小卒。然而更多的袁軍則根本無視於文醜的命令,依舊隨波逐流地潰逃著。事實上,就算此刻文醜能冷靜下來分析情況鎮定指揮,也已無法阻止部下的潰散。因為他的命令根本就無法傳達給底下的兵卒。正常情況下文醜應該先帶著自己身邊的部下脫離戰場,再逐步在外圍收攏潰散的兵卒,繼而反攻曹操才是。然而文醜根本不是一個會隨機應變的將領。他所認知的戰爭,只是揮舞著兵器如何將敵人撕裂成碎片而已。更何況這會兒還有一聲震耳的虎嘯打斷了文醜的叫嚷。
“謀朝篡位之逆賊,河東徐晃在此,還不快快受死!”只見手持明晃戰斧,腳跨棗紅戰馬的徐晃不知何時已然躍到了文醜的面前。
“哼,無名之輩也敢來此送死。”文醜冷笑一聲,挺槍便朝徐晃的面門直刺而來。對面的徐晃亦不甘示弱地掄斧迎戰。
一記刺耳的金屬之音過後,兩人的戰馬擦身而過。雖說誰都沒有傷到對方,但經此一擊雙方皆已認識到對方並非泛泛之輩。卻說文醜乃是袁紹帳下勇冠三軍的宿將。甚至當初在袁紹討伐董卓之時,他還曾請命要求與呂布交戰。雖說袁紹最終沒有同意,但文醜的武勇卻是整個袁紹軍上下有目共睹的。此刻面對名氣遜於自己的徐晃的挑戰,文醜又怎麽肯就此善罷甘休。卻見他當即不再去管周邊潰敗的兵卒,轉而虎嘯一聲與徐晃殊死搏鬥起來。
文醜此舉可謂是正中徐晃下懷。長槍與戰斧就此在延津的曠野之上來回撞擊著。然而就二人在馬上激戰二十幾回合之後,徐晃突然虛晃一槍,竟撥馬調頭轉身要逃。已然殺紅了眼的文醜,又怎會如此輕易地將獵物放炮。卻見他大喝一聲“小賊休走!”便一夾馬肚策馬直追了上去。正當文醜即將接近徐晃之時,一支意料之外的箭矢疾如閃電一般射穿了文醜的左眼。吃痛之下,文醜不由微微向後側身搖擺了一下。也就是在這一當口,徐晃猛地一個回身,揮斧將文醜斬於馬下。
隨著文醜的首級拖著長長的血痕飛離軀乾,不遠處的夏侯淵手持長弓,得意地撚須微笑道,“河北第一勇將也不過如此。此番可以回去向主公交代矣。”
建安四年,夏五月,曹操以六百騎於延津大破袁軍,陣斬大將文醜。消息傳至白馬港,袁紹軍上下頓時為之一片駭然。須知文醜與顏良、張頜、高覽並稱河北四庭柱。之前張頜公開驅趕袁紹使節,退回“征東將軍”印綬與聖旨的舉動已經讓袁紹軍內部流言四起。而今曹操又在延津誅殺文醜,河北四庭一下子就去掉了兩根,其對袁紹軍士氣的打擊可想而知。
不過袁紹本人並沒有因文醜的死而止步不前。相反在為文醜哀悼後三日,袁紹親自率部一路西進兵壓延津。曹操眼見袁紹勢大,心知與其正面交鋒勝算不大,便主動放棄延津,轉而退守擁有地利優勢的官渡。五月末,袁紹自延津啟程,一路攻克原武、烏巢兩城,最終進抵官渡以北,依沙丘扎營,東西達數十裡。與之相對應,曹操也將兵馬集中於官渡一線分開駐扎,從而同袁紹營壘相對。傳說中的官渡之戰似乎已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