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人並不是他們的親人，因而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傷悲。

  蕾婭用這種想法來洗禮自己，然而她知道，他們只是見多了死亡而已。拋棄血的連帶，父親於她也並沒有多出什麽。可是，即便這樣，即便假意勸服，即便曾有預料，當一切真正發生之時，出人意料的悲痛還是降臨在了這個姑娘的身上，她心灰意冷，身體在寒噤中顫抖，淚水在臉頰中滴下宛如兩條小瀑布一般……

  “是你殺了他，你幹嘛也不一起了斷我呢？”她背對著巴蘇特說，對她而言，如何正視這個人都是一個難題。

  “托拉明陛下的負擔太重，他將所有追隨他的人的生死都壓在了自己身上。”對於這個作惡不斷的人，他還有必要澄清麽？蕾婭覺得可笑。

  “是你殺了他，沒有你的話他也不會去當這個國王。”

  沉默了片刻之後，“這倒沒錯，不過，雷雅公主，我想在那個時候如果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領導大家的話，恐怕洛克伐人會遭遇滅頂之災——”

  “現在還不是一樣？”

  “不，現在還有希望……”

  希望？她真難得從巴蘇特的嘴裡聽到這個詞。環顧了周圍，睜著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的人只有那麽簡簡單單的幾十個，縱然這外面仍舊徘徊著一些幸存者又能怎樣？在這周圍仍舊是一片荒原。在經歷心靈的噩夢之後，他們面臨的會是真實的噩夢。

  “沒有什麽希望了，巴蘇特。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整個國家都衰敗了，而我也不會勸你在這個時候收手，好像我們很在乎自己能夠安然存活下來一樣。”蕾婭回過頭，發覺自己的眼淚已經滴不動了，“不過你會被這些冤魂所纏繞——或許他們不知因何而死，但我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你這些話等於捅碎了我的心，我何時想要讓你們死去呢？我什麽時候變得那麽邪惡了呢？”

  蕾婭真想輕笑一聲，然而她卻沒有一點笑的力氣。當祖文他們看到事情已經變得無法挽回，他們攜帶著沾染父親鮮血的寶劍，過來與她會和。再次相遇，她看到祖文眼中那居心叵測的目光，而洛斯則比較直接，他的眼裡滿是憤怒。

  悄悄地說，祖文，你覺得現在還有希望麽？

  她在心裡問道，然而祖文卻並沒有給她答案，他的目光鎖定巴蘇特，對他傾瀉了一句：“巴蘇特。”

  “原來就是你。”洛斯接過話，出人意料的是他在沒有人命令的時候奮身向前，將父親那把還在滴血的劍一下子刺進了巴蘇特的胸膛，在那一瞬間，蕾婭感到恐懼，然後是興奮，期待著這個無賴能死去以便了結一切。可是——

  結果卻像刺進一根木頭一樣，祖文沒有表示驚訝，蕾婭則一陣心寒，清醒著的人們都在為這一幕而吃驚。

  “非常感謝你的嘗試！士兵。不過要我死——”他一步步向後走去，劍則從他的體內漸漸出來，出來之後，整把劍變得光亮如新了。

  “——恐怕並不是那麽容易。”

  蕾婭明白了，一直壓在父親心上的那個心結到底是什麽了。他就是一個魔鬼，父親一定很早就做過這樣的嘗試，不過，他並不向周圍的人說，以免讓別人也受到這種絕望的困擾。在絕境中生存，本來就已經很困難了，更何況眼前面對著的是這樣一個敵人。她想到父親一直以來都一個人承擔著這些，而她作為女兒卻並沒有為他分擔一些東西……她或許能讓父親表面快樂起來，但這種做法無非就是敷衍了事，如果要給父親的死再加上一個罪人的話，蕾婭知道自己也逃不了乾系。

  終於，她打算放下一切，於是，她沒有理會誰，一個人從仍舊處於混亂狀態的“夢遊者”中間穿過，踩著五花八門鋪在地上的人肉地面，她來到了父親身旁，跪下，用飄忽的目光掃視著死者。

  皺紋，她往日並沒有注意到父親臉上什麽時候出現過這樣多的皺紋，在疲憊還有困倦之時她也很難注意到這一點。父親的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清灰，在眼淚和汗水的衝洗下變了樣子，混亂的如同河流衝刷過的大地一樣。她捧起他的臉，粗糙，冰冷，後腦杓還帶著油膩的感覺，悲傷再次襲來，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但與父親那凹陷下去的眼睛，抽縮的皮膚，腹部流出的血液和膿漿相比，發生在她身上的什麽都不重要了。

  如果，如果您還有機會說一句話，請告訴你的女兒，究竟該怎麽做？她在心底悄悄呼喚著，一些生者來到了她的身邊，圍著她呆呆地站著。這都是一些頗有覺悟的人，按照祖文的說法，他們都順利挺過了危機。他們的心中並不是沒有痛苦，而是在即將到來的下一次痛苦之前，他們學會了將其釋放的方法。而父親卻不是這樣，他只是將這種痛不斷累積著。

  “公主殿下。”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回過頭，看到善意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難道他們，難道他們還想要了她的命嗎？

  “不，我不是什麽公主殿下，不再是了。”

  幾個人的目光變得無神，他們顯然是想讓她來決定下一步決定，可是她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女人，無依無靠的女人。在這裡剩下的女人不是也沒幾位嗎？這證明了女人天生就會為一些痛苦和不公耿耿於懷。

  “我們剩下來的人不足以說成是一個國家，而我知道你們也都不願這樣死去。”她輕輕說，音量足以讓周圍的一些人聽到，“這裡的一切看了讓人傷感，所以我們不能留下。我知道我們眼下只有一個選擇，而我們心裡的善良卻驅使我們想要等待這些人死去，然後將他們一起安葬。”

  蕾婭歎了一口氣，毫不在乎地說，“可惜我們做不到這一點。我們最多能做的只是一把火將這裡點著，但我相信沒有誰有這個勇氣。我不知道大家的想法是怎樣，但我要說在這裡有一個人是幸災樂禍的，他願意見我們悲哀的讓人憐憫的模樣，他願意讓我們一一躺下陪葬。我不能用未來保證什麽，給他多大的打擊，給我們帶來多少希望，我只能說目前來說我們只能盡快走出去。正如我的夫君所說，外面還徘徊著一些人，而我相信在命運上，他們會比這裡的這些更有希望。拋棄這些人是一個艱難的選擇，我也一樣如此，但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會立刻離開。”

  她心劇烈地抖動了一會兒，這一會兒，她收集了這裡所有人的目光。祖文從人群的包圍中站出來，拉住她的手，試圖給她一些溫暖，但她卻並不能感覺到任何溫度，她的手已經發麻僵硬了。

  “我們沒有什麽權利決定人的生死，然而未醒過來的人已經注定了死亡的命運。你們可以有自己的選擇，這個國家畢竟已經不再完整，但我願意跟隨蕾婭一起前進。也許，我們能尋覓到一個能夠讓人賴以生存的地方，也許我們會像外面的那些古老骸骨一樣曝屍荒野，這本無關希望與信仰，而是自然的法則。”祖文抬起頭，他的眼睛變得燦爛，這一點深深吸引了蕾婭。“來吧，我們離開這裡。”

  他對蕾婭說，他帶著她從徘徊著的人之中穿過。不過沒一會兒，就有人跟了上來，還有人在背後叫喊著等等他。並不為任何理由，也不知究竟每個人懷揣著多少痛苦，他們都跟了上來。蕾婭的心變得放松，不管是生還是死，不管前面面對著的是巴蘇特怎樣的一張面孔，愛情最終讓她沉醉其中。盡管悲傷，但她已經覺得沒什麽好怕的了。

  祖文的變化巨大，這讓蕾婭以為有人在暗暗相助他們，然而除了她和祖文沒有死之外，似乎這種幫助也沒有起什麽大的作用。但祖文的變化卻是令她吃驚的，這一點她始終想不通。沒錯，她曾是想過祖文變成她原本幻想過的模樣，但這需要一段很漫長的經歷，而不是眨眼之間——想到這裡，她原本的無助的心就變得敞亮起來，甚至連父親的死也並不能掩蓋她眼中的光明。

  由峽谷小徑穿出，包圍圈逐漸退去。在外面等待著一些人，他們又有好幾十號人，或許更多，這是祖文召集起來的先行部隊。她的心突如其來一陣興奮，與此同時，她也對自己的無情表示悲痛。人們覺得她該用更多的時間來緬懷死者，這是對於女人們一直以來都通用的規矩。然而她還是打破了這些規矩，她用閃亮的目光盯著他們，而他們看到她的時候，也變得精神飽滿了。

  他們攜手上前，在簡要了解一些信息之後，他們上路了。多數人對於方向已經喪失了判斷，蕾婭和祖文也是一樣，但這裡卻有著另一樣東西，那就是起伏的高山。前方聳立著的直穿雲霄，讓人驀然生畏。她知道自己會喜歡上那裡，而祖文也一樣如此。

  於是，旅程展開。他們將步行而上，在隊伍的最前面，蕾婭大張著眼睛尋找巴蘇特的影子，他依舊混在隊伍之中，一些知道他的底細的人主動與他拉開了距離。而在他身邊，洛斯衰敗的臉始終漂浮著，他受到的打擊不輕。

  蕾婭臉上輕微地一笑，祖文一將她的手攥緊，她便將這些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