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相輝，千燈拱照，莫愁湖畔萬眾俱靜，無數雙眼睛凝視著湖心的小島。

  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分立十余丈，互行一禮後寂了一刹，嗡然一聲震響，金芒乍然盛亮。

  金色的降魔杵傾出無窮的威煞，如九個太陽當空炙烤，空中梵鈴激響，湖風都似生出了異樣，白衣青年縱劍破空，雪亮的劍光長虹般激揚，宛如一條銀龍與金芒相鬥。

  人們異常震駭，目不轉睛的盯著空前的激鬥。

  一個如烈陽千裡，挾天之怒；一個似羿奪九日，驂龍疾翔；金芒幾度大盛，銀龍亦毫不遜弱，交鋒之威絞碎了夜空，幾度相持，猝然間嘯風驟起，金光熾如火樹，銀龍飛攪而收，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島上萬千風燈齊滅，湖面水浪翻湧，岸邊的樹木亦為之搖落。

  驚人的一擊落定，金光與銀芒齊斂，四周漸漸安靜下來。月華下的小島煙塵散去，草皮在打鬥中摧毀殆盡，大片蒼黃的土泥翻裸，兩個身影依然隔著十丈對峙。

  金色的身影似乎黯淡了許多，一個嗓音帶著異國腔調，鏘然響徹湖面，“中原高手，果然厲害。”

  白色的身影利落的收劍，清朗的聲音隨之而起，“承讓，多謝國師指教。”

  一刹那的極靜後，莫愁湖畔響起了歡呼，一浪高過一浪，震得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湖中的禦舟早已靠岸，圍觀的人仍在興奮的熱議，開始陸陸續續的散去。

  湖邊一株大樹的枝椏間坐著一個束雙丫髻的小胡姬，她生得小臉粉白，卷翹濃睫，一雙漂亮的深眸，仍在向黑沉沉的小島眺望。

  忽然樹影一動，小胡姬被一個道衣青年接下來，見著來人，她歡喜的一撲，“師父！”

  稚音帶點軟軟的啞，吐字異常可愛，蘇璿垂手擁了她一下，“阿落久候了，一會給你買果子吃。”

  小胡姬乖乖的隨著他，還未走出樹影，面前多了一個二十余歲的男子，看起來頎長英朗，風塵仆仆，顯然是遠道趕來。

  蘇璿不驚反喜，喚了一聲。“師兄！”

  小胡姬的腿一溜，已經躲到了蘇璿身後。

  來的正是葉庭，他本在異地處理事務，聽得師門傳訊急奔金陵，堪堪趕上了對戰，此時擰著眉打量師弟身後的小影子，上前扶住蘇璿，“傷勢如何？”

  蘇璿在師兄面前從不遮掩，答道，“斷了一根肋骨，還中了聖火經的炎毒，斷骨還好，炎毒有些麻煩，貴霜人的功法頗為古怪。”

  葉庭按了按他的脈，經絡中有股奇炙的氣息躥動，道，“回頭試試能不能驅掉，不行我陪你走一趟方外谷，鬼神醫必有辦法。”

  方外谷的鬼神醫是武林中人所共知的醫中聖手，不過性情極是冷癖，治病全憑好惡，診金亦是索價極高。

  “師兄真闊氣，方外谷可貴得要命。”明知一頓斥責少不了，蘇璿見了葉庭依然很高興，說笑了一句返身去牽阿落，扯動肋部輕噝了一聲。

  葉庭的眉頭蹙起來，拽過小胡姬，不讓師弟使力，“這次為朝廷掙了這麽大的臉面，千金算什麽？我瞧你前面守得不錯，最後一擊降魔杵怎麽沒避開？”

  小胡姬的胳膊都僵了，她人矮腿短，哪趕得上成年男子的步伐，被扯得踉踉蹌蹌。

  蘇璿的傷處刺痛，帶著激鬥後的興奮，一時也未留意，“他的秘術有點邪門，我本來已經封住了變化，不想他的手臂像蛇一樣沒骨頭，反折過來一擊沒能防住。不過他也不好受，劍氣入體傷得更重，回去必會閉關，師兄等著瞧吧。”

  明明他受了傷氣息不穩，還說得眉飛色舞，葉庭既是擔憂又是好笑，見師弟行動之間似無大礙，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道，“驛館那邊太過熱鬧，不利於休憩，我已知會了吏官，先帶你回城內的三元觀靜養。”

  蘇璿頓時松了一口氣，“萬幸師兄來了，我可應付不來那些麻煩，一路趕來已經累了個半死，隻想好生歇幾天。”

  葉庭淡淡的橫了一眼，嫌小胡姬走得太慢，索性將她提起來，“這一刻想起師兄了？你一直躲著，當我不知道？”

  小胡姬被拎得像個麻袋，腳落不了地，完全不舒服，然而她不敢說話，一雙大眼睛又怯又怕。

  蘇璿確是有意躲了葉庭三年，只有厚著臉皮裝作不聞，“阿落，見過葉師伯。”

  小胡姬見了外人就畏縮，加上葉庭神情冷淡，她哪敢開口。

  葉庭越發瞧不上，沉聲道，“這麽想當師父？近幾年進了一批新弟子，根骨和出身皆是上佳，師父說要我們選兩個，你挑剩下的我再收，想要男徒女徒都成。”

  蘇璿一聽頭皮發麻，“多謝師父和師兄的好意，我長年在江湖，哪教得了弟子。”

  見他想得簡單，葉庭索性將話點透，“收徒不算麻煩，有長老帶著教入門的功夫，不必你費神；不收才是為難，別忘了師父是掌門，唯有你我兩個弟子，而今你炙手可熱，拜入門下榮耀非常，多少人都動了心。”

  行到預置的馬車處，葉庭隨手把小胡姬甩給車夫，避開師弟腰肋間的傷，將他小心的扶入車內。

  蘇璿雖然將話語聽在耳中，半點不到心頭，完全沒有名揚天下的自覺，道，“反正阿落已經是我徒弟，師兄你可別將她扔了，不然我還要拖著傷去尋，到時侯你更頭疼。”

  葉庭給他氣得無語，懶得再理會，吩咐車夫揚鞭催馬駛去了三元觀。

  對蘇璿而言，他僅是贏了師門指派的一戰，對陣的興奮與武學上的進益是最大的收獲。然而這一戰事關國體，所受的關注遠勝於江湖的爭鋒，影響之大是他始料未及，要不是葉庭一手接下後續的事宜，蘇璿大概已經拖著肋傷一逃了之。

  葉庭趕過來正是為此，他知道師弟不愛酬酢，必須有人代為周旋。禦前受賞雖然隆重繁瑣，好在僅有一日，隨之而來的王公大臣的邀約才是真正的麻煩。果不其然，打獵、遊園、邀宴一類的帖子雪片般飛來，請見與送禮的絡繹不絕，三元觀外車馬喧騰，堵得水泄不通。

  葉庭將禮物一概婉謝，單是寫回帖就煞費腦筋，這些人來頭不小，不能不字斟句酌，此外還有一堆江湖上的賀信，葉庭叫了五六個人協助，依然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好容易回後院一趟，頓覺師弟實在閑得礙眼。

  三元觀的後【河蟹】庭有幾株楊梅樹，正當時令，枝頭墜滿了熟紅的果子。

  小胡姬舉著一個布兜在樹下，蘇璿倚著廊柱，旁邊擱著一碗瓜子，每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果實墜下，端端正正掉在她懷裡。

  小胡姬的臉紅撲撲，仰著頭開心極了，退了兩步意外撞到人，她回頭一看嚇得一抖，險些丟了手裡的布兜。

  葉庭一手替她提住，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也沒什麽錯，只是出身太差，人又膽小怯弱，如何適宜進正陽宮，何況還是拜在蜚聲武林的師弟名下。

  “阿落，去把果子洗一洗，晚上師父再給你打。”蘇璿一言解圍，小胡姬慌慌的兜著楊梅跑了。

  葉庭打量師弟的氣色，“你身上的炎毒如何？”

  蘇璿將一旁的蒲團推過去，不甚在意，“不運勁就無妨，暫時壓在三焦經的天髎與天井之間。”

  看來短期之內影響不大，葉庭坐下來思了一會，“近兩天問了幾名前輩，都道方外谷的鬼神醫脾氣古怪，縱然備了千金，去了也要碰運氣，不如先走一趟少室山，或許少林的洗髓經能將之化去。”

  蘇璿一怔，失笑道，“洗髓經是少林絕學，這情面要得極大，師兄不怕給人打出來？”

  葉庭早有預想，倒不擔心，“就憑你在九華山一役的人情，試一試無妨，不成再另說。不過當下的時機確實不巧，少林最近也出了事。”

  蘇璿奇道，“除了朝暮閣，還有人敢同少林生事？”

  小胡姬捧著一個大碗過來，放在兩人身前，碗中的楊梅掛著水珠，洗得極乾淨。蘇璿取了幾枚給葉庭，將碗還給小徒弟，“好了，剩下的阿落自己吃。”

  小胡姬不肯走，巴巴的看蘇璿，直到他也取了兩枚，才抱著碗下去了。

  葉庭瞧這對師徒很不順眼，念及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捺下，“正是朝暮閣，聽說偷走了曾被你護下來的無量心經。”

  蘇璿大為意外，愕道，“他們竟然能從藏經閣得手？”

  葉庭聽聞了大概，也所知不詳，“據說澄心大師及時覺察，險些擒住竊賊，不料朝暮閣和天星門的人在外接應，拚著折損護著那賊逃了。”

  這一消息非同小可，蘇璿坐直了身形，“朝暮閣和天星門何時結了盟？”

  近幾年朝暮閣在江湖上的名頭越來越響，行事也越來越狠，手法駭人聽聞。

  無極幫的幫主給朝暮閣剮了皮肉，倒掛於門楣曝屍；空山堂的掌門與三名不肯降的旗主被削成了人彘；煆刀門的門主一家被綁在石磨上碾死；福清閣被一把烈火燒成了焦土，百余名弟子給活活釘死在了木樁上；千柳門、揭陽派等接連被屠……

  實力越強，抵抗越烈的幫派下場越慘，以至武林中談朝暮閣而色變，弱小的門派幾乎望風而降。

  而天星門同為黑道大派，門主衛風以狠辣著稱，手段同樣令人畏怵，人們以為這兩派遲早拚個你死我活，沒想到竟悄沒聲息的勾連到了一起。

  葉庭心神沉沉，道，“少林那邊證實消息無誤，你猜這兩派狼狽為奸，打算做什麽？”

  蘇璿想了好一會，“師兄這是考我？朝暮閣付出這麽大代價，顯然認定心經的秘密是真，哪來的把握？一介江湖幫派圖謀前朝寶藏，也不怕引禍上身？師兄是擔心他們壯大了對本門不利？”

  葉庭搖搖頭，說出了隱憂，“正陽宮在朝堂與江湖俱有影響，他們不敢隨便招惹，不然九華山一事豈會輕易作罷。我是怕朝暮閣如此擴張，萬一有不臣之心，這批寶藏就等於為虎添翼了。”

  逆謀最難的一是財資，二是兵丁，王侯貴胄的地位再高也不敢聚募私兵，否則逆謀的帽子一落，立時就要抄家滅族。通過江湖幫派卻可以極好的遮掩，只要手腕得當，買通地方官，根本無人管束。

  蘇璿明白了幾分，難免疑惑，“師兄疑心朝暮閣謀反？會不會是猜過頭，如今天下太平，怎麽可能成事。”

  葉庭也希望如此，然而師父的囑咐在前，朝暮閣的野心又越來越明顯，實難樂觀。不過多言無益，他暫時擱下，從懷中取出一方帖子，“你與威寧侯怎麽會有金蘭之義？他還邀你去六王的芙蓉宴，忘了我之前的叮囑？不要私下結交王公貴族，當心卷入莫名其妙的是非。”

  書帖上落著蘇璿賢弟親鑒，蘇璿對此也頗為無奈，“我在建州偶然救了他，他以江湖人自居，看來爽快大方，算是交了朋友，分別時非要結義，我不好堅拒，末了才得知真名，哪想到身份如此尊貴。”

  葉庭問了大概，得知薄景煥二十余歲，應當不至城府過深，但總歸不妥，他再度提醒，“貴友慎交，你還是少與他往來。”

  蘇璿想了想，將帖子收起來，“師兄的話我記下了，其實他人不錯，大戰之前還特地備酒助陣，我該去謝一次，待離了金陵，相見也不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