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金陵的莫愁湖上亂雲翻滾,空氣窒悶濕熱,天邊亮得晃眼。
湖畔的攤販覆上雨布,行人匆匆走避,婦人忙著喚瘋玩的孩子回家。不消片刻起了急風,白亮亮的雨珠砸下來,如千針萬線連綴不斷,雨落在屋脊上、船蓬間,柳葉長枝上,碎珠般迸跳四濺,整個天地攏入了茫茫水簾。
小半個時辰後一場卷地風起,吹得烏雲四散,天光瞬時亮起來,不多時雨住雲收,依舊是天青湖白,山巒綽約,猶如明光初洗。
急雨倏來倏去,忙亂了街市,湖畔樓台的酒客點塵不驚,從容觀賞自然之變。
一幢臨湖的四層酒榭,上層的雅廂坐攬八面來風,座中一位青年氣勢尊貴,方頷鷹目,身著華貴的錦衣,腰間玉帶鏤雕雙麒麟,負手遠眺水天一色的美景,道,“天公也解諸人意,故遣薰風特送涼。這場雨下得好,去了暑氣,晚上看戲更為舒爽。”
案邊坐著一名美麗的少女,輕眉凝黛,秋水為神,墨發挽著隨雲髻,微微露出疑惑,窗前一片澄淨的山光水色,除了一方湖心島外不複其他,戲從何來?
另一名男子年輕俊秀,輪廓與少女相近,得意的接口,“趕早不如趕巧,所幸我堅持月初起行,抵達金陵的時機正好,此次妹妹能大開眼界,可得多謝我。”
少女仿佛想笑,梨渦淺淺一現,“哥哥分明是想來同薄世兄遊玩,一路催著車夫急趕,顛得我都要吐了,居然還好意思誇功。”
被妹妹一言道破,阮鳳軒略生赧意,嘴上猶不肯認,“是我錯了,不過錯有錯著,碰上了難得一見的大場面,不信你問薄世——對了,不該叫世兄,該稱侯爺了。”
老威寧侯去年過世,薄景煥襲了侯爵之位,說起來確實該易了稱呼,然而他對少女別有心思,見佳人笑容清甜,怎肯被稱呼拉遠了距離,遂道,“又不是外人,與鳳軒一般稱呼就好,想不到來時還有這等情狀,確是該罰,稍後我把鳳軒灌醉,教他頭暈眼花,什麽也看不成。”
少女拍手稱好,阮鳳軒知薄景煥擅飲,一迭聲的告饒,氣氛格外歡悅。
笑過後少女終是好奇,問道,“哥哥盡賣關子,到底有什麽戲?難道正好逢上了金陵什麽節日?”
街巷小販掀去雨布,再度開始吆喝,一長列兵甲踏步而來,將湖岸圈圍起來,少女留意到變化,起身一望,見附近人潮漸多,聲浪逐漸喧雜起來。
“這是禁湖了?好大的陣仗。”阮鳳軒也看了一圈,又見遠湖浮著一艘華麗的樓船,幾隻快船拱衛左右,訝道,“那邊還有樓船,早知道我們也去湖上,看得更清楚。”
薄景煥眺了一眼,悠悠道,“鳳軒想上禦舟?來得早幾日或許能成,這一時晚了。”
兄妹二人赫然動容,少女驚愕不已,“聖上親臨莫愁湖?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為——”阮鳳軒拖著聲調吊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來,“我也是才聽景煥兄提了幾句,所知不多,還是他來說吧。”
薄景煥莞爾,一個眼色示意,二十四道菜肴絡繹而來,水陸八珍琳琅鋪陳,色色精致,簾後絲竹緩拔,雅樂聲起,這才娓娓道來。
此事追根溯源,當在一個月前,貴霜國遣使來訪。
貴霜是萬裡之外的大國,在中原久有盛名,所產的奇巧之物一旦販入即得高價,然而少有人見過真正的貴霜人是什麽樣,風俗民情所知更少。此次貴霜王遣百余名使者,聲勢浩大的入朝獻禮,可謂空前之舉,備加受人關注。
這些使者身形高大,衣著如明霞,梳高髻,畫長眉,胸臂飾以金絡,手捧琉璃貢盒,遠望去如一列黃金菩薩在人間行走,引得金陵萬人空巷,爭睹奇景。貴霜人所攜的貢物更是珍異,薄景煥當時在場,頗開了一番眼界。
譬如奇特的雙龍犀,在暗室能熒爍生輝,磨成粉可令瀕死者複蘇;
宛絲所織的護心衣,至輕至韌,萬物不傷;
異蛛腹中所生的定風珠,傳言可令風沙平息;
還有奇鳥口水滋養,天生具有蜜糖之香的迦南木;二十柄鑲滿紅綠寶石的雪緞彎刀等。
珍奇而豐厚的貢禮贏得聖顏大悅,眾口紛讚,私底下朝臣們亦解讀出了另一重意味。
兩國少有往來,貴霜又非戰敗,突然大手筆之舉,如不是為稱臣結好,恐怕就是炫示貴霜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了。
阮鳳軒也在全神聆聽,到此忍不住問,“貴霜何以如此,難道是欲圖本朝疆土?”
薄景煥點頭,多了三分冷意,“正是如此,貴霜王的書信表面請求商旅相通,商人在本朝邊域的居留置產之權,實則想逐漸東擴,越蔥嶺圖西北之地。”
阮鳳軒惱得一拍案,道,“蠻夷之國,自不量力,後來如何?”
窗外晚霞漸起,投在湖上輝光如火,薄景煥的語調越發深沉,“聖上自然拒了貴霜王之請,僅是回以重禮,慰勉他們一路辛勞。不想使者又道,貴霜舉國祟信佛教,有一位國師地位尊祟,畢生醉心於武學,從未遇到過對手,此次隨隊遠來,希望能與中原的國師切磋較量。”
少女明眸清澈,訝然道,“中原何來國師?這如何是好。”
薄景煥的視線停在她雪玉般的臉龐,笑道,“其實全是借口,貴霜人想探查中原武力虛實才是真,既是為此,哪怕臨時敕封也要弄一個出來,挫一挫邊蠻之國的盛氣。”
阮鳳軒方要叫好,又生了遲疑,“誰也不知貴霜國師的深淺,萬一敗了——”
薄景煥頓了一頓,眉目陡然陰鷙,“聖上禦駕親臨,金陵百姓傾出,此戰關乎邊境未來數十年之局,隻許勝,絕不許敗!”
空氣凝了一刹,氣氛僵起來,薄景煥流露出的威沉冷肅讓少女有些陌生,本能的擱了筷子。
阮鳳軒一無所覺,猶在追問,“聖上指了何人應戰?”
薄景煥神色略松,舉杯啜了一口,“貴霜祟佛,本朝祟道,正陽宮的劍法頗有聲名,對國師也不好用大內之人,所以聖上傳詔北辰真人,令天都峰派人來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