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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第九十四章:幾度秋
  山一年複一年青黛,水一年複一年東流,寒來暑往,物換星移。

  雛鳥化為猛禽,細芽抽長為雲杉,一些微小而堅韌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成長,悄然改換乾坤。

  從服下娑羅夢的一刻起,蘇璿就絕了生存之念,命運給予的時間比預計的更短,不到一個月,不可阻擋的混沌侵奪了意志,世界化為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無知無覺的虛無忽然有了聲音。

  似老者的呼喝,似竹門咿呀,如杓子磕在碗沿的輕響,如山雞清晨的啼鳴,亦有風拂竹扉,雨打茅簷,世間仿佛從蒙昧中現出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空氣中有青草的氣息,宛如郊野,隱約有嚶嚀的輕語,似人在殷殷照料,有時喂藥,有時喂水,纖細的指尖擦過,氣息熟悉而親近,每一次輕觸都縈動他的心。

  意識中的亂絮越來越少,直到某一日,明亮的光投在他的睫上,刺得他竟然睜開了眼。

  幽靜的竹屋內,一個輕盈發亮的纖影正在絞洗素巾,她墨發輕挽,幽麗素雅,絲毫未覺被照料的人已經醒了,抬起皓腕為他拭抹肩頸。

  布巾溫涼,發香幽柔,蘇璿情不自禁的開口,“奴奴?”

  佳人的身子劇烈的一震,清眸睜得極大,盯著他的眼眶迅速紅了,盈起一汪淚泉。

  蘇璿宛如陷在一場甜夢裡,忘了警惕自己的瘋魔,他抬手想攬住她,腕上鐵箍鏘然一墜,竟被鎖縛於一方地榻,四條粗重的鐵鏈系於足肢,他的丹田提不起一絲真氣,頓時想起前事,泛起無盡苦澀,片刻後輕道,“奴奴別哭。”

  阮靜妍的眼淚落得更急,伏在他身上放聲慟哭,浸得他胸膛濕熱。

  蘇璿抬眼一顧,發覺身處一方竹舍內,屋中別無雜物,簡潔淨雅,簷下有燕子呢喃,窗外日頭極好,映得屋內明爽宜人。他不知自己被縛了多久,為何突然清醒,心愛的人在懷中泣不成聲,他無暇再思,只能用下頷蹭拂她的發,抑住酸澀勸哄。

  一個年輕的侍女聞聲匆匆而來,一見此景不驚反喜,高興得跺足,“可算醒了,皇天不負!”

  門口有人落地,聽聲息就是高手。

  蘇璿一凜,見來者是個面相頗凶的老者,身後還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嫗。

  老者掃了一眼,似松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安慰自語,“還好,瘋小子終於不瘋了。”

  老嫗拄著拐立在老者身畔,亦是欣然,“總算沒白耗一場,對得起笨丫頭的心血。”

  蘇璿望著三人,懷中還偎著哭泣的佳人,徹底愕住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如今已是永和三十年,距他最後失智之時,竟已隔了十二年。

  人們當他早已逝去,誰也沒到他藏於僻靜的絕谷內,被一對武林高手日夜看守。

  靈藥化解了詭秘的娑羅夢之毒,讓他從詛咒般的瘋魔中複醒,阮靜妍也離了琅琊王府,攜侍女茜痕在深山中相伴,四周碧草如絲,溪水環野,別無人跡。

  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變化,全是來自他的小徒弟阿落?
  蘇璿解開了鐵鏈,還是難以置信,聽阮靜妍將十二年間的種種逐一敘來。

  睽違多年,佳人依然是玉顏勝雪,明秀嬌柔,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的淚下,“……阿落當年偷偷跟下山,將你從洞庭湖救起,請了天地雙老看護,我在涪州試劍大會遇上她,得知是你徒弟,才知你還活著,隨阿落來了這裡。”

  阮靜妍越想越是傷懷,哽咽道,“她求方外谷的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費盡心血收集靈藥,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罪,身上無數的傷——半載前為了最後一味藥走了,飛隼將藥捎回來,阿落卻遲遲未歸,我擔心極了。萬幸她走前安排詳細,我們按她所囑的燃了藥煙,天地雙老將你製住,移到竹屋喂下解藥,或許是上蒼開眼,過了這些天,你真的清醒了。”

  蘇璿聽得半懵半懂,恍如夢中,“阿落?她不是才十四?還那麽小,怎麽可能——”

  阮靜妍含著淚淒楚道,“阿落為了救你一直在拚命,她如今恐怕陷入了危境,你得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蘇璿憶起乖巧軟怯的徒弟,想到她惶惑又欣喜的小模樣,胸膛酸楚而燙熱,“阿落去了何處?我立刻趕過去。”

  老頭子粗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笨丫頭去了血翼神教,過了這些時,只怕骨頭渣都被毒蟲啃乾淨了,不必白費力氣了。”

  血翼神教是夷民異教,藏於西南瘴鬁深處,傳聞中血腥殘虐,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小胡姬借了什麽樣的膽,竟然獨身一人闖去。

  蘇璿聽得一凜,起身開了竹窗。

  老嫗掮著一個包袱行過來,“老頭子的話不中聽,不過血翼神教的狠毒世所共知,那丫頭真出事也撐不到你趕去,你好生斟酌,別浪費了她舍命換來的解藥。”

  蘇璿不答反問,“兩位前輩要離去?”

  老嫗的皺紋舒開,神氣也似年輕了些,“你身上的藥力過了今夜就散了,武功自會恢復,我們也算不負所托,要趕去方外谷看孫兒,一別多年,不知他還認不認得爺奶。”

  蘇璿隨即道,“可否請兩位前輩幫忙,將郡主與茜痕一同攜去,待我歸來自去方外谷接回。”

  老頭子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老嫗接口,“你真要去?西南可不是善地。”

  蘇璿淡淡道,“阿落為我舍身赴險,我做師父的反而不顧徒弟,何以為人?”

  老嫗籲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算她沒幫錯人,好吧,兩個丫頭就交給我。”

  阮靜妍一驚,抓住蘇璿的手臂,哀婉的乞求,“我隨你走。”

  西南地險,蘇璿如何能應,他正待勸說,阮靜妍淒然道,“我已經等了太久,好容易才有今天,不願再與你分開一時一刻,只要能多一日相守,龍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罷,縱是殞命我也不後悔。”

  她話語悲惻,清眸殷紅,蘇璿胸懷一痛,哪還勸得出。

  天地雙老將侍女茜痕與打雜的村童一道攜出,深山裡獨留下蘇阮二人。

  山溪水平如鏡,倒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蘇璿當年心神磨折,憔悴萬狀,骨瘦形銷猶如半鬼,如今看水中之人神清宇靜,肌骨勻稱,一如遭劫之前,隻比過去多了幾許風霜。

  光陰倏忽而過,從鬼複又為人,離奇得令人怔忡。

  蘇璿看了許久,在溪中洗沐完畢,換上新衣,天色漸暗下來,竹屋已燃亮了油燈。

  阮靜妍布衣素裙,倚門相望,昔日的金枝玉葉成了山野婦人,神情卻寧靜歡喜,身後的桌案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一瓶山釀野酒。

  山間靜寥,一燈如豆,照得一屋一人溫暖如夢,蘇璿看得癡了,幾乎想在山間天荒地老,任世外流光飛度。

  阮靜妍一笑,嬌柔而羞澀,“才學了做菜不久,不知你喜不喜歡。”

  蘇璿沒有答,牽過她的手細看,果然多了粗糙的硬繭,不複記憶中的細嫩。阮靜妍從不為此而憾,這時卻赧然起來,方待抽回,掌心被他輕撫了一下,觸癢讓她一顫,臉頰倏的紅熱。

  十二年太長,相逢隔了太久,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語。

  直到夜色低沉,明月西移,阮靜妍一日內情緒起落過大,加上連日照料的疲累,抵不住重重困意,漸漸口齒慢鈍,倚著蘇璿睡著了。

  蘇璿將她抱去榻上安眠,注視良久,心潮湧動,一時全無睡意,想到明日就要離去,他踏出竹屋,去察看禁閉自己多年的幽谷。

  月明如洗,照見陡峭的山谷與靜潭飛瀑,石壁上殘留著無數劍氣的斬痕,宛如歲月的封印。當初他身名俱裂,萬念俱灰,何曾想到還有複醒之日,大夢方曉人至中年,山外世事皆非,誰知是何光景,又該如何面對過去的種種,蘇璿摩挲著劍痕久久失神。

  谷外突然有女子的步履奔近,蘇璿知道必是阮靜妍醒了,他立時返身出谷,正逢月光下蹌蹌而來的倩影,“奴奴,別慌,我只是進來看一看。”

  阮靜妍撲入他懷中,整個人都在發抖,適才醒來竹屋無人,四野空寂,她幾乎以為白日的一切是一場空夢。

  蘇璿好生愧疚,將她抱回竹屋,“是我錯了,不該留下你一個人。”

  朦黃的油燈下,伊人絲發散亂,唇色蒼白,有一種惶亂無依的美。蘇璿越加心憐,替她攏順絲發,指尖過處她微微一顫,似不勝風的荏弱,蘇璿心神一漾,吻住了她。

  過去他也有過綺思欲想,出於尊重一直克制,如今死過一次,禮法的拘束也淡了,一旦親昵就如激火引燃了荒原,蘇璿越吻越深,難以自控,身體也越來越硬。

  他從沒有這樣肆意,阮靜妍被搓揉得面紅身軟,卻攬住他大膽的回吻。山谷空寂,暗夜無聲,佳人柔情蜜意,宛轉相就,蘇璿哪還忍得住,一把將她抱去了榻上。

  素藍的布衣褪落,她的肌膚似玉白的凝乳,香軟得不可思議,他愛不釋手的品嘗,神魂顛倒的糾纏,始終不得其法,不知怎的想起天香樓見過的靡亂之景,幾番觸弄試探,忽然明白過來。

  隔了漫長的歲月,這一刻的相偎異常珍貴。

  蘇璿複醒後總有飄渺之感,所見都似幻覺,到此時才覺出真實,他愧疚又疼憐,“傻奴奴,你多年前就該嫁給皇親貴胄,偏來山裡陪一個瘋子。”

  阮靜妍模糊的低噥,“我喜歡,山中幽靜,有你有我,多好。”

  她依然是那樣嬌美愛哭,卻忍過了世事的摧折,忍過了親人的冷語,忍過了荒蕪的韶華,在翻覆無常的塵世中寂守,歷盡滄桑不改。

  蘇璿心頭激蕩,珍惜的吻上她的額,同樣微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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