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都市叢林法則
一個月零二十天前。
我住的這棟高樓足有32層,我家在第28樓,離地面近100米。我有時候站在陽台上往下看,隻覺得城市逐漸縮小,行走在街上的人也化作一顆顆小黑點,想想自己和這些小黑點之間的那點恩怨算得了什麽?那些蠅營狗苟、爾虞我詐又算得了什麽?隻想一陣清風吹來,自己化作一朵白雲,飄上九天而去。
水、電、煤氣在幾天前就停了。我們囤積的大量食物和飲用水此時真正派上了用場,雖然我每天都無限懷念水煮魚、麻婆豆腐、咖喱牛肉、烤羊排、冰鎮啤酒……但好歹沒有餓肚子,我們現在碰到最大的麻煩是個人衛生和排泄。
作為現代人,每天刷牙、洗漱、洗澡,已經成為融入血液的一個本能習慣,更別說在目前這樣的盛夏季節。在沒有空調、沒有電扇、沒有冰箱,甚至連喝水都需要盡量控制的情況下,我們自然是沒有條件洗澡的。我曾經提出過每天每人拿一小瓶礦泉水擦擦身體,但被道長和三毛一起嚴詞拒絕,並且被二人再三警告,要我放棄原來富二代少爺的架子,放棄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做好長期和肮髒並存的準備。我現在就感覺自己像是一塊餿掉的抹布,渾身黏糊糊、酸唧唧、濕嗒嗒。
讓人受不了的還不是不能洗澡,而是每天的大小便排泄。停水之後,家裡的抽水馬桶就成了一個擺設。我們一開始是在樓梯間裡拉,但隻過了兩天,整個樓梯間從上到下都變得臭不可聞。後來還是三毛想出了一個餿主意,他在確定我對門那個常年老死不相往來的鄰居不在家之後,翻過陽台,從裡面把門打開,然後我們仨就把他們家當成了廁所,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拉,先從主臥開始,我現在每天都蹲在他們家那張法式宮廷的大床上,一邊翻他們家的舊《男人裝》雜志一邊大便。還好,他們家的房子夠大,兩百多平方米,四室三廳三衛,夠我們拉上一段時間了。
但這些實際的困難還不是最困擾我們的,最讓我們難受的,還是心理上的焦慮,那種打心底泛出來的孤獨。
人是群居動物,需要通過人際交往,知道自己處在一個穩定的族群之中,並且明確自己所處的位置,才能獲得基礎的安全感,一個人一旦被自己的團體排擠或者拋棄,比如說失業,馬上就會陷入缺乏安全感而產生的焦慮之中。
還有那種無法言說的孤獨感……有人說21世紀是信息大爆炸時代,一個人哪怕他再孤僻,再離群索居,只要他想,隨時按動鼠標,打開手機,整個世界便會撲面而來,無論哪個角落,哪怕是地球的背面,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什麽也能一目了然。
可是現在,我們除了自己這三根老乾蔥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可以交流的人。除了身處高樓,有一架45倍望遠鏡,能夠觀察到方圓5公裡之外,其余地方,其他的人類發生了什麽事情,可以說一無所知,很多時候,在不朝樓下俯瞰的時候,我恍惚之間都會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已經被全世界拋棄了,天地之間只剩下我們三個活人。
當然,還有感染者。
為了抵禦從北邊來的感染源,平民們還自發組織了一次抵抗。但百姓得不到殺傷性武器,在無懼傷痛的“僵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一觸即潰,除了更多的健康人被感染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抵抗效果。
這場失敗的戰鬥被稱為“第一次城市保衛戰”,成為壓垮民眾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而且因為這次保衛戰,聚集的人群和爆炸的巨響引來了更多的感染者。終於,在我們回到錢潮的一個多月之後,數百萬感染者形成了龐大的屍潮,自北向南緩緩而來。
但感染者潮並沒有第一時間湧進城市,沒有把整個錢潮市擠得水泄不通。至少我們所在的這一片新城,在最初的三四天裡,我們並沒有看到太多的活死人。或許是因為這裡是錢潮市的最南端,是離感染者潮距離最遠的地方;又或許是屍潮在衝破城北的防線之後並沒有集體深入。總之,一開始,感染者的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好得多。比起它們,更讓我們感到恐懼的,是人!
現在這個時候,整個現代文明體系已經崩潰,而新的社會秩序尚未建立,在短短幾天裡,我看到的人世間的醜惡,已經完全超出我之前32年來對人性的認知!我完全無法想象,當世間的一切規則都失效的時候,當一個人完全絕望的時候,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
保衛戰時,跨江大橋被抵抗感染者的軍隊轟塌了,當時整個江北岸大概聚集了起碼上百萬人。當大橋垮塌,人們發瘋似的往江邊衝,試圖能登上一艘輪船離開,恐懼傳染了整個群體,人們陷入集體恐慌,後面的人甚至並不知道大橋已經被炸了,但他們的情緒也被恐懼傳染,不顧一切地隨著人潮流動,其實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裡。
人們衝入江裡,想盡辦法攀上一艘船,以求獲救。所有漂浮在水面的東西上都擠滿了人。我看到三艘連在一起的那種運沙子的駁船,因為離開岸邊的速度慢,吃水也淺,不斷地被人登上,每艘船上大概都堆了不下一千人。船到江心,連在最後的一艘駁船突然被一道暗流拖住,船體隨著旋渦打了個轉,然後在船上所有人的尖叫聲中傾覆,連帶著前面兩艘船,像是脫軌的火車一樣,一節一節地翻倒、沉沒,船上的幾千人瞬間便被滾滾的江水卷得無影無蹤。
這樣的慘劇,一直持續到入夜,直到江邊連一塊木板也找不到之後,才宣告結束。那些既沒能過江,也沒有淹死的人群,陷入深深的無助之中,他們既沒法過江,也不敢回家,很多人回到自己的車裡。更多的人還對過江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對岸可能會有好心人過來救他們,於是露宿江堤。那天晚上,淒慘的哭聲、絕望的吼叫聲連綿不絕。
僅僅在第二天,人們似乎便覺醒過來,他們猛然發現,感染者還沒有到來,但糧食和飲用水卻已經沒了!
一開始並沒有什麽過激行為,就是幾個帶著孩子的家長,大概是因為在昨天的騷亂中丟掉了自己的行李,沒有食物喂自己的寶寶,於是放下自己的面子,企圖向其他帶孩子的父母乞討一點吃的。起初也沒什麽矛盾發生,很多人都表現出了人性善良的一面,我想大概每一個父母看到別的孩子挨餓都不會好受吧,大部分人都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食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乞討的人越來越多,於是,衝突就開始了。
我們不知道引起衝突的具體原因到底是什麽,因為我們只能通過望遠鏡看到,而聽不到人們在說些什麽,總之應該是乞討和被乞討者之間爆發了一些口角,進而演化成拳腳相加,而這種小規模的衝突,迅速在原本就成為驚弓之鳥的人群中蔓延,很多人以為感染者已經到來,失去理智地往錢潮江裡衝,試圖隻身遊過去。更多的人在聽到“食物、水、消炎藥……”這些詞以後動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於是一些人率先撕掉了溫情友善的假面具,仗著自己身強力壯,開始搶劫身邊比自己弱小的人的食物。更多的人仗著親戚朋友多,結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他們衝進附近的居民區,挨家挨戶地實施搶劫。
到了中午時分,騷亂已經擴散到了整個江岸,人們的行為已經不僅僅限於搶劫,更多的是一種發泄式的破壞,人群瘋狂地打砸他們能夠破壞的一切東西,沿街的櫥窗、門面、霓虹燈,甚至路燈都統統被砸爛。
從那以後,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我們不再探出腦袋四處查看了。白天我們把窗戶窗簾都關上,連說話都盡量小聲,只在晚上才會搬出望遠鏡,通過窗簾縫觀察一下四周的動靜。這讓我們更加的封閉、孤獨和焦躁。
而這個時候,甚至連我們三個人之間,也無法百分百的信任,因為索拉姆病毒來了。
從這次危機開始,我們就一直過於關注感染者,而忽略了索拉姆病毒。事實上,病毒才是感染者的起因,後來很多科學家對這次危機的推演複盤,也認為如果索拉姆病毒不能通過空氣傳播,只是通過感染者撕咬的話,疫情的破壞力和范圍一定不會那麽大。
我們是通過觀察江堤上的一個營地知道病毒來襲的。
這大概是潰兵中屬於比較有“良知”的一夥人,他們似乎也在想辦法渡過錢潮江逃到對岸去,於是在江堤上搭了幾個帳篷跟難民一起露營,這一帶每天至少都有上萬的難民宿營。這夥人把他們搶劫得來的食物堆在帳篷裡,不用他們做什麽,每天就會有一些長得年輕漂亮的姑娘找上門來,如果他們看得上眼,就帶到帳篷裡胡天胡地一番,然後姑娘會帶點吃的離開。
那天晚上,我們斜對面那棟大樓發生了火災,火光正好照到江堤上。透過望遠鏡,我看到所有人都被火光映上一層金紅色,看起來像是某部加了過度暖光色濾鏡的爛電影。在這樣詭異的色彩中,我看到一個全身赤裸的姑娘突然尖叫著從一個帳篷裡衝出來,她身後跟著一個同樣赤身裸體、身材健碩的男人,從他那略顯笨拙的動作中,我一下就看出來,這人就是我們在基地裡見過的活死人。
他嘶吼著跟著姑娘衝入難民營中,連咬兩個人之後才被聞訊趕來的同伴製伏,拖回帳篷。而疫情在當天晚上就爆發了,被咬的那兩個人不算,還有數千人同時發起了高燒,馬上陷入深度昏迷。第二天早上,我再度架起望遠鏡觀察的時候,發現營地裡的人已經全跑光了,扔下一地的病人,任他們自生自滅,到了晚上,這幾千人幾乎同時站起身,變成了感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