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輕輕柔送,淡陽移影,見那樹蔭為遮,化遍地光圈。段正淳出了宮牆,按四戶衛所指路線一一尋訪,出了城門,往東行七八裡路。那裡是個人煙稀少的慌野,他行走其間,艾麻高枯,新嫩吐蕊,一幅敗中求新之象。
段正淳心下嘀咕:“這哪裡是個人家,分明是個荒野之地!鳳凰兒打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怎生吃得這等苦?會不會是四人打聽錯了?”既不敢篤定,又存一線希冀盼望可以找到她。
於荒野轉了一圈,除了周旁老樹圍繞,地勢廣闊外,便是高麻阻路,渾無一處人家。時維初春,響午之後的太陽雖說不烈,卻也偏大。這皇爺午飯尚未進食,行了多時路,難免覺得口乾,欲尋些許水來解渴,但方圓雖闊,哪裡又有水源,不禁犯難。
又行了一陣,登上山坳,才停下足歇歇腳,坐在枯草堆叢,頭上風迎,甚覺涼快,心道:“這般走下去不是法子,我得另謀他途!”念通此理,便站直身來,顧盼一下,瞧瞧哪裡才是近道,可以順利穿過這片枯麻山嶺。
他目光犀利,遠遠地瞥見日頭下有一間茅草屋,心頭激動:“鳳凰兒該不會就住在那裡吧?”興喜之下,又哪裡管口乾力乏,隻身穿梭。
運上輕功,不消一瞬,即來到那茅屋前,稀稀落落渾籬笆路,周有高麻為繞,內置一塊空地,為院落;三間茅屋並列,廚廳廁分明。正中一間房門與柴扉相對,遠遠地便見幾塊山石砌苔。痕上爬綠,草色入簾枯中帶青。
段正淳近前,往裡望去一眼,偌大山中,有此小小茅草屋,倒也非一般。他唇上勾笑,往裡喚了聲:“有人家嗎?”三五遍之後,可惜無人應他。
微一躊躇,大手按著柴扉,輕輕拉開,鼓起勇氣,不管裡面有人或無人,刀白鳳在與不在裡頭,他都要進去瞧個明白,不然晚上睡覺,難以安寢。
他先開正中那間屋子,木門一推,迎頭山風之味濃鬱撲來,內裡不大,布置樸簡,右開一窗,原來是間臥室,左首牆靠木床一張,被褥疊好,極為潔淨,像個慣住之家。段正淳略瞥去幾眼,不見有人,也就不進去了。
轉看其余二屋,也是無人。他甚覺奇怪,抹一把桌椅灰塵,起掌捏看痕少,不覺疑竇叢生,像山間這等烈風,吹來的塵埃一定很多。然此處偏這般乾淨,卻不見個人影,這是何故?想不透,折回院中。
高山的風捎來,往往伴有幾片枯葉零落,寂寥景生,不由聲歎:“綺陌九衢,悉跡尋蹤,尺素錦字三生緣濃;數片枯榮,迎風繞思,往事成空不如一夢;爐灶青煙,殘雲暗湧,此情難絕何日何年。琦年玉貌,墨翰蘭亭,瓊台仙葩誰賦才情;風姿卓越,語笑嫣然,惘然不過浮光掠影;可歎水中望月,霧裡看花,欲語含休絕代風華;悠悠我心,誰曾與懂?悠悠我心,誰曾……”吟未了,忽聽一聲質喝:“哪個在此吟詞?”
段正淳怔忪,一回頭見個美貌婦人推柴扉而入,她身材婀娜,一領素襖披身,絲發盤結,少片頭巾為束,鞋小泥不沾底,走起路來如細柳擺葉。
這皇爺吃了一驚,叫去一聲:“鳳凰兒,真的是你!”既驚又喜,驚者,昔日王妃今作村婦打扮,別有一番韻味,險些認她不出;喜者,消息屬實,四戶衛不曾打聽錯來。
那婦人錯愕,抬眼望去,眼前這雅士竟是昔日的丈夫,不由好笑:“好一個悠悠我心,誰曾與懂?段皇爺您不好好在宮中納福,卻上民婦這荒山野嶺來,到底貴乾?”
“民婦?”段正淳一聽,好生駭然,才多久不見,此女居然自稱民婦,不覺諷刺,苦笑道:“我千辛萬苦尋到你蹤跡,上這裡隻想請你回家。”
“回家?”刀白鳳嘲諷,“民婦沒有家。”段正淳道:“你怎麽會沒有家,皇宮不就是……”刀白鳳笑斷:“段皇爺,也許您不記得了,那裡是你家,我早已被我丈夫趕出了家門,如今這片草廬……”一指茅屋,“便是民婦的棲身之所!”
段正淳深覺內疚,歉然道:“鳳凰兒,你是不是還在怪我?當初我也是一氣之下才說那番重話,如今都過去了,你能原諒我嗎?”
刀白鳳胸中懷恨,嘴上卻道:“不敢,您是堂堂的皇爺,民婦只是區區賤下,又豈敢說甚麽原諒不原諒之言。這裡不適合你,還是趁天色尚早,趕緊下山離去吧?”
段正淳痛心,說道:“聽你這麽說,你仍是不肯原諒我?”刀白鳳趕人:“快走,快走,我這裡廟小,供不起你這尊大佛。”段正淳爭她不過,被推出柴扉之外,聽砰的一聲,那刀白鳳將柴門重重掩上,背對著他,眼裡酸澀無比,很快珠淚兒盈眶,就要滾下。
皇爺不肯走,停足茅屋外,說了多時話,又曬了一天太陽,實在口乾乏極了,拍敲柴扉道:“鳳凰兒,就算你不念夫妻之情,也該顧朋友之義。你看我趕了一天路口渴了,進去喝一杯水再走吧?”
刀白鳳聽說,鼻頭一吸,動了惻隱之心,就要開門,在側身轉動之際,又開始動搖,心道:“不行,不能讓他留在這裡。”又極力忍耐,狠狠道:“你快走吧,不知遠客來訪,舍下不曾燒好茶水接待,你從前面那裡下山,到了市集再行討水喝。”
段正淳愕然,不知此女何意,說話竟這等顛三倒四,就算她不肯原諒自己,把自己視同遠客,亦也不怨。可是自己來時,何曾看見甚麽市集,不免寒心,問道:“你就如此狠心,連一口水也舍不得給我喝麽?”刀白鳳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只在心裡祈盼,他能快些離去,不要再糾纏了。
皇爺不明白,為何刀白鳳就是要趕他走,哪怕再絕情,也不會連一口水也吝嗇吧?於是在柴扉前大聲咆哮,質問她這是為甚麽?
二人僵持了好一會,刀白鳳心下淒苦一片,拗丈夫不過,就要回頭相告緣由,哪知這時一個細聲陰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讓他走?”
刀白鳳面色大變,催促丈夫道:“快走,你快走啊!”段正淳不知發生了何事,又因何妻子如此緊張,抬頭時卻見一人立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