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挨近牆邊,看見四下無人,略沾濕食指,在窗戶紙上點了個小孔,借著小孔往裡細看時,那是一名老僧安坐桌旁。此僧身穿一領錦絨褊衫,頭頂六顆戒點香疤醒目非常,滿面紅光,卻是一臉的慈悲寶象,頦下一尺胡須根根扎眼。瞧此等模樣定是哪位有道高僧,唯一不足之處,是他眉宇間透露著一種淡淡的愁思。
此僧臨燈而坐,手中握著一枚精致的發簪,似女子之物,此物乍看樣子普通,其實細看手工極巧。窗外的他,一見老僧這般模樣,出現在心頭的第一反應便是:“這老和尚思春!”暗驚之余,尚有幾分不信,暗暗沉吟:“我該不會想錯了吧,他可是和尚耶,佛門清規戒律何等深嚴,此僧又豈能……”孰料內息尚在錯亂之中,如今又分心他務,沒有及時調息運氣,這會真氣還在奔騰不休,忍不住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方才及力在忍,不想亦是徒勞無功。
那老僧聞得聲息,低喝一聲:“是誰?”這人吐血之後,身子一陣虛脫,幌了幌不覺倒了下去,著地之際,忽聞咿呀一聲禪門打開,光線瞬間射了出來,走廊上又亮了許多。那老僧舉步出門,手舉著油燈,看清了外面的一切,只見一人身著夜行衣倒在門口,雙眼渙散,面上蒙巾濕了一片,看樣子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老僧一驚之後,下意識俯身拉下他的面紗,此人立即露出一張俊朗極稚嫩的臉,上頭全是血絲,及嘴巴鼻子都柒滿了。這老僧的連鎖反應便是,先叫人來處理,然後再審問此人來歷,正待破口大喊,這黑衣人一把扯住老僧的褲腳,聲音澀啞道:“大師,我……我不是壞人?”吐了這句,此人便即暈倒過去。
笑話,我不是壞人?那老僧心裡冷笑,若是好人,如何三更半夜穿著夜行衣出現在他禪房門外,而且被打得身受重傷,這話說給傻子聽,傻子也不信。他本想叫人來處理的,但是心下好奇,此人若在少林受的傷,那方才一定聽到打鬥聲,全寺也該宣嚷開來了,可是沒有,一切都很正常,所以他納悶,遂打消了叫人來這個念頭。
然而又秉著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的信仰,好心地把此人抱進了禪房,安置在自己的榻上。那老僧略搭一搭黑衣客的脈膊,眉頭稍皺,隻覺此人的內息甚亂。救與不救,一時之間成了老僧心中的難題。救吧,倘若此人是奸詐之徒,豈不危害一方;若不救,此人勢必被體內的真氣互撞而死。但是出家人,又焉可見死不救。
那老僧自歎了口氣,將黑衣客扶起來盤膝坐定,自己也隻身坐下,微一運氣,把內力聚於雙掌緊貼他背心,哪知內勁才吐,立覺此人體內形成一股怪力,將自己的內力反彈回來。老僧吃了一驚,那力哆的一聲,把他震開。老僧喘了喘息,手支撐在榻上,才沒跌倒。不過被此人的內力一震,體內立即翻江海倒起來,五髒六腑好像錯了位一般。
他驚了驚,暗道一聲:“護體真氣!”本來一個習武之人有護體真氣,一絲也不奇怪,但若練成這護體真氣就有些難度了,除非是宗師一般的人物。可是左看右看,上瞧下瞧,都覺此人不過弱冠年紀,全然沒想到他的真氣是那麽強,險些為他所傷。既然老天都不讓自己救他,那便不是老和尚的錯了,如此一想,心下反而安好許多,運氣自個調息起來。過得片刻,體內氣息順暢,時才作罷,又把黑衣客安置好,自個也滅燈去睡了。
梁蕭悠悠睜開眼睛,鼻端聞得一絲淡淡的香味,這香似木似木,隱隱有一種刺鼻的窒息,是了,是檀香,他最敏感的檀香。一下子坐起身來,只見自己身在一間禪房之內,內裡陳設倒也雅致,地方雖簡陋,卻頗為乾淨。梁蕭一探窗外,見光線灼眼,想來天亮不久,便匆匆忙下了榻,這一驚非小,除了地板上那雙鞋子是自己的以外,身上穿的衣服和褲子全都是僧衣,心叫:“爺我甚麽時候出家了,別開國際玩笑了好不好?”
驀地心中一動,想起了昨晚的事兒:隻身一人夜探少林,進藏經閣,然後出來,然後看星星,然後異象奇生,然後內息紛亂,然後看見老和尚想女人……心中不禁在罵:“你媽的,哪來那麽的然後?”記得倒下之際,老和尚的確出來了,暗忖:“莫非老和尚救了我?”管他是不是,當下一運內力,感覺並無阻滯,很是喜歡,然後開門出去。
門外的空氣就是不一般,新鮮清澈,呼吸起來也格外舒心,雖然略帶有些許檀香味很不喜歡,可是總的來說,還算可以。他細量了四下一遍,看見一個人影也無,心裡納悶,向著西首方向走去。經過大雄寶殿走廊外,耳中聞得朗朗的誦經聲和木魚之聲,從裡頭飄揚出來。
梁蕭心中一突:“難怪一路走來,不見一人,原來是和尚們在做早課!”他不想現身,生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當下掉頭就走。
也許老天爺當真愛和他開玩笑,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然走到藏經閣來。他抬頭望著那三個字,白天的光線比較清晰,看的也容易,可是那三個字在他眼中,卻顯得特別詭異,仿佛可以看穿字間的靈魂一般。他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似乎這些字在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更多不好的事,遠遠比他知道的還多。
心中雖有異感,可既來之,則安之,仍是忍不住開門進去,呀的一聲吱開,然後碰的一聲關上,他回過身,窗紙光線折射進來,每個角落都清楚不已。雙目顧盼,只見四下一片寂靜,和昨晚無甚區別,這才松下心,暗道:“甚麽詭異,別自己嚇唬自己!”當下信步慢走,隨手翻翻架上書籍,很不巧,這一排書架上放的都是佛經,他一路看來,隻覺經書上所說的全是一些迂腐,以及舍生取義之道。
梁蕭暗暗好笑:“甚麽是佛,甚麽是魔?舍已為人割肉喂鷹便是佛麽?非也,不過是愚蠢而已!”言念未了,徒然從一叢書後飄過來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世人都道自己清醒,其實很迷茫;都說自己聰明,其實是蠢得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