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中,除了智光的聲音外,幾乎靜得落針可聞,群雄個個認真的聽大師將這段雁門關外的陳年舊事來述說,約莫過了小半刻光景,那大師已然把故事清說完畢。喬峰聽說之後,自是一百個不信,但他結拜兄弟有言在先,別人的話他喬峰大可不必理會,賢弟之言,卻萬萬不可不信。兩相掙扎矛盾痛苦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然此刻那馬夫人又將殺害馬副幫主凶手的矛頭指向了他,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隻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麽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麽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梁蕭讚道:“好,阿朱,這話說的好。既然誰也不知信內言文,憑甚麽認定喬大哥殺了馬副幫主?”馬夫人道:“二位是誰?卻來乾預我幫中的大事?”梁蕭叫道:“你爺爺。”他這話說得傲慢無禮之極,眾人聽了,紛紛怒起,一會漫罵聲席卷而來,梁蕭耳聞,公然不懼,束了束腰間衣帶,兩手交胸,颯然傲立。
馬夫人見他如此傲灑,也不禁一怔,淡笑道:“公子真愛說笑,妾身的爺爺早已不在了人世,你若與他老人家媲美,可不是要到地下找他去麽?”梁蕭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倘或不知她底細,見了如此模樣,還道她是個貞節烈女呢?惱恨她陷害喬峰,有心戲耍她一番。心中雖惱,卻絲毫不動聲色,笑道:“你咒我啊?一般來說,咒我早死之人,她通常都會比我早死。”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教場上眾人不寒而栗,誤認他是那種笑裡藏刀的殺人狂魔。
誰料那馬夫人卻不睬他,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誰知她方說得這句話,便聽得那梁蕭哈哈大笑,眾人聞聲相顧,均覺這少年笑得莫名其妙。馬夫人惱怨他打斷話頭,嗔惱道:“你一再欺我,是何居心?”梁蕭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不是想說假若幫主犯了幫規,白長老會如何處置?你直說不就得了,乾麽要拐彎抹角。”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有意無意瞥了馬夫人幾眼,見她俏臉上明顯一動,梁蕭暗暗好笑,向馬夫人走去,攤手道:“拿來吧?”
馬夫人訝道:“甚麽?”梁蕭道:“扇子,喬峰的扇子?”眾人見這少年不但舉止古怪,而且說話更怪,平白無故問人家要甚麽扇子。但“喬峰的扇子”這五字一出,眾人皆摸不著半點頭腦,馬夫人、陳長老、全冠清三人卻是心中一凜,又顧視一眼,三人暗驚:“他怎知扇子在我們身上。”陳長老心想:“難道我偷扇子之時,這人一直在旁邊偷看?應該不會,我行動之時,查看過周邊環境,並無人跡跟蹤,此事當真怪也。”
梁蕭瞧那馬夫人驚異神色,她心中在思索些甚麽,大概猜到七八九成,仰天長歎了口氣,緩緩轉過頭,面向眾人,又歎息一聲,道:“原本這件事我不想說,但你……”說道這裡轉身一指馬夫人,叫道:“欺人太甚。你無情,休怪我無義。”馬夫人辨道:“我跟你有甚麽情義?”梁蕭嘿然道:“你這個賤人,這麽快便忘了,當初你叫我殺馬大元時,可不是這般說詞的。”語音甫歇,眾人無不動容,更有丐幫中人紛紛怒罵,揚言要為馬副幫主報仇。
馬夫人嬌軀輕顫,險些氣倒,幸有軟轎倚靠,不至於當眾失態,顫聲道:“你……你是誰?乾麽誣賴我?”梁蕭冷笑道:“嘿嘿,連老子我你都不認識了,難怪,果然是水性楊花。”馬夫人氣道:“你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梁蕭笑道:“下了床,有哪個女人識得老子。好,你不承認也不打緊,既然你無情在先,老子還怕啥羞?”轉身向阿朱道:“阮姑娘,幫我個忙可好?”
阿朱一驚,心道:“梁公子如何得知我姓氏?等會找他問問清楚。”念此,點頭微笑道:“公子請說,只要我能辦得到。”梁蕭道:“你一定可以。”即附耳在阿朱耳畔小聲說道:“你等會模仿馬夫人的聲音陪我演一出戲,若想洗脫你家公子的殺人嫌疑,不許問,照我說的去做就是。我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眾人心頭揣測,隱隱不安,不知這少年搞啥名堂,竟然毀人清譽。喬峰聽說馬副幫主是賢弟所殺,心下微涼,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梁蕭親口所認,恐怕不假。他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此時又聞賢弟殺人之事,真不知該如何了斷……
少頃,只聽阿朱柔聲輕歎:“唉,今晚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眾人不明她為何突來這一聲歎息,倒引來不少人舉頭望明月,只是那聲音像極了馬夫人,若不是事先得知此女子擅長口技模仿,還道聲音是出自馬夫人之口呢。
又見那少年在少女身上瞧了一眼,又是一眼,然後話語中略帶些許輕薄意味,說道:“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孰料啪的一下,那少女給了少年一個清脆的耳光,少年驚道:“你乾麽打我?”少女嗔道:“誰叫你吃人家的豆腐。”這次她換回了本音。
害得梁蕭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微微苦笑道:“拜托小姐,我們在演戲啊,那賤人不是說我誣陷她麽,我倒要瞧瞧,我怎生誣賴她了。”
旁人聽了這對年輕男女的一句戲言,隻想是哪對戀人在月光下,*的風語,殊不知那馬夫人和白世鏡暗暗心驚,彼此一對眼,均看到各自眼中的驚異。此刻又聞那少女輕聲問:“你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用的依稀是馬夫人的口吻。
不料那少年輕笑了笑,指尖若有意無意掠過那少女的胸腹,說道:“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啦……”
突然之間,聽得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發音之人正是馬夫人。眾人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大跳,聽她叫道:“別說了,你別再說了……”梁蕭轉過身,冷笑道:“你以為我想說麽?這麽不要臉之事,你不羞我還羞呢?”群雄開始見到這少婦,一身縞素,開口說話總是極其清脆柔軟,此時卻一反常態,對少年所言,不免信了八九分。
馬夫人顫聲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想乾甚麽?”
梁蕭道:“老子是人是鬼,用不著你這賤人多嘴。乾甚麽?道出實情真相,還喬大哥一個清白。你敢不敢將折扇亮出來?”眾人聞言,皆向馬夫人瞧去,她如今騎虎難下,不得不做,只見她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哭了半響,果真把她編制的喬峰“盜信遺扇”之事,略約說了。但這會相信她的人極少,眾人見她哭得傷心,多少有些心生惻隱,不料梁蕭卻是哈哈大笑,連道:“編,編,你再編啊,扇子明明是你叫我去盜的,如何成了喬大哥遺失現場呢?太可笑了罷。”他這話一落,陳長老心中又是一凜,暗道:“扇子是我偷的,這少年為何說是他所盜?哦,難道……”念轉至此,即叫道:“小兄弟,你說扇子是你盜喬……喬幫主的,可有甚麽憑證?”
不支持喬峰的丐幫全冠清同夥聽了此言哄然叫好,紛紛附和:“是啊,是啊,你有甚麽憑證?”梁蕭嘴角輕撇,嘿然道:“要證據麽?好,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陳長老喝斷:“你放屁。”梁蕭笑道:“爺爺我怎生放屁了,折扇若然不是我盜的,我如何曉得上面的詩?”
陳長老臉脹通紅,不禁脫口而出:“折扇是我……”梁蕭嬉笑道:“是你甚麽?是你偷的麽?”陳長老忙道:“不,不,是我……”梁蕭呵呵呵而笑,道:“不是那就閃一邊去。”陳長老果真不再言語。
梁蕭冷眼掃過眾人,最後目光停在馬夫人臉上,突然喝道:“康敏,你服不服?”他一直嬉笑說事,猛得一聲乍喝,眾人始料不及,不禁都嚇了一大跳,馬夫人驚詫更甚,外人隻知她是馬夫人,至於她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孰料這少年當真神通廣大,不僅把她的陰謀摸得一清二楚,而且她的底細也摸了個八九十。今天遇上這樣的一個人,焉有不敗之理,但她兀自嘴硬,說道:“我不認識你,你滾?”梁蕭叫道:“你腦袋被驢蹄啦,敢叫我滾。爺又不是皮球,不懂滾,不如你滾一個給我示范?”馬夫人氣結。
梁蕭又嘻嘻向徐長老道:“老頭,你如今知道該怎辦了吧?喬大哥這幫主之位,你還廢不廢?”徐長老雄赳赳道:“廢,肯定廢,丐幫可不能落入胡虜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