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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五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1》(5)
  折磨
  一 費拉龐特神父
  阿遼沙在清早天還沒亮時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很軟弱,卻仍想離開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極清;臉色雖然非常憔悴,卻是清朗的,幾乎是快樂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藹而懇切的。他對阿遼沙說:“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後來他想懺悔,並且立刻行受聖餐禮。他像往常一樣向佩西神父做了懺悔。在完成這兩種聖禮以後,就開始行臨終塗油禮。司祭們到齊了,修道室漸漸聚滿了在隱修庵裡修行的修士們。這時天已大亮。修道院裡的人也陸續來了。儀式結束後,長老想和大家告別,一一同他們親吻。因為修道室裡擠不下,先來的人陸續出去,好讓別的人進來。阿遼沙站在長老旁邊,長老這時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力所能及地說話、講道,他的嗓音雖然很低,但還十分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多少年,也就是出聲說了多少年的話,好像已經養成了動輒就說話,一說話就給你們講道的習慣,現在弄得沉默對我來說倒比講話似乎還要更難些,即使是現在,親愛的神父們和修士們,在我身體非常衰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說著笑話,親切地環視著聚在他身旁的人們。阿遼沙後來記住了一些他當時所說的話。但盡管說得很清晰,嗓音也相當堅定,他的話卻很不連貫。他講了許多事情,似乎想在臨死以前,把一生中沒有全說出來的一切一下子傾吐出來,再說一次,並且不單是為了說教,而且仿佛是渴望無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內心的喜悅和歡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們應該彼此相愛,神父們,”長老教誨說(據阿遼沙後來所能回憶起來的),“愛上帝的人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裡,關在這個院子裡,因此就比俗世的人們神聖些,正相反,凡是來到這裡的人,正因為他來到這裡,就已經自己意識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壞些,一個修士以後住在這個院子裡越久,就應該越加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只有當他意識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壞,而且應該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不管是全體的或是個人的罪惡負責,那時我們才算達到了隱修的目的。因為你們要知道,親愛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這不但是因為大家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也是因為個人本來就應當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個人負責。這種認識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並不是特殊的人,而不過是世上一切人都應該做的那種人。唯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才得到了感動,滋生了廣博無垠、充塞天地、不知饜足的愛。那時候你們每個人就會有力量用愛獲得全世界,用淚洗淨全世界的罪惡。……你們每人應該省察自己的心,不斷自行懺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已經覺察了以後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應該和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應該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責罵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無神派、教唆壞事的人和唯物論者,對他們中善良的人,甚至對其中的惡人也不要恨,因為即使在他們裡面,也有許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要在祈禱中這樣提到他們:主,救一切無人替他們祈禱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願向你祈禱的人。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並不是因為高傲自大才這樣祈禱的,因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還要低劣。你們應該愛上帝的人民,不要讓外來的人攪亂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迷在怠惰和潔身自好的驕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貪婪之中,就會有人從四面八方前來掠奪你們的羊群。要不斷地給人民講解福音,不要敲詐勒索,不要愛金銀,不要收聚它們。你們應該信仰,舉起旗幟,高高地舉著。”

  長老說的話比在這裡轉述的和阿遼沙後來記下來的要凌亂得多。他有時完全中斷了說話,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氣,但卻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興。大家十分感動地聽著,雖然有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奇怪,覺得它曖昧晦澀,以後大家才又重新記起他的這些話來。阿遼沙中間偶爾從修道室走出來一會兒,他對於聚在屋內屋外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是驚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則是莊嚴肅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長老圓寂後立刻會有偉大的事情發生。這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淺薄的,但是甚至最嚴肅的長老們也受了這種影響。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臉最為嚴肅。阿遼沙走出修道室,是因為拉基金從城裡回來了,暗地叫一個修士請他出來,交給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寫來的古怪的信。她告訴阿遼沙一件來得十分湊巧的很有意思的新聞,原來昨天曾來向長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誠的平民婦女中有一個住在城裡的老婦人——普羅霍羅芙娜,是個士官的寡婦。她的兒子瓦先卡由於職務關系遠行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接到任何信息。她問長老:可不可以把她兒子作為死者在教堂裡追薦,祈禱他的亡魂安息?長老嚴峻地回答她,不準她做這樣的祈禱,說這等於是施行妖術。但接著因她的無知而寬恕了她,並解釋說這“好像看預言書一樣”(霍赫拉柯娃太太信裡這樣說),同時還安慰了她:“說她的兒子瓦先卡一定活著,他不是自己快要回來,就是快要寄信回來,所以她應該回家去等著。”結果怎樣呢?霍赫拉柯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補充說:“預言竟一字不差地實現了,甚至還多些。老太太剛回家,人家就交給她一封已在等著她的從西伯利亞寄來的信。不但這樣,瓦先卡在這封他中途從葉卡捷琳堡寫來的信裡還通知他的母親,說他本人正在隨同一位長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後三星期內即可‘指望擁抱自己的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而且熱烈地請求阿遼沙立刻把這新出現的“預言的奇跡”通知院長和全體修士,因為“這是應該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這樣感歎地說。這封信寫得匆忙潦草,每一行裡都流露出寫信人的激動的心情。但是阿遼沙已經用不著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發修士去找阿遼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敬地稟知佩西神父閣下說拉基金有事報告,但因極為重要,所以一分鍾也不敢延擱,為此惶恐地請求原諒他的冒昧”。因為修士在通知阿遼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請求向佩西神父報告過了,所以阿遼沙出來讀了信以後,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立刻把信轉交給佩西神父,作為一個證據罷了。連這位態度嚴峻、不肯輕信的人,皺著眉頭讀完關於“奇跡”的報告以後,也不能完全抑製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的兩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莊嚴而熱切的微笑。

  “我們竟還能見到這樣的事嗎?”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出來。

  “我們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還能見到這樣的事!”四周的修士們重複地說著,但是佩西神父又皺起眉頭,請大家至少暫時不要向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世俗人士中輕率的舉動太多了,況且現在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爾自然地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使自己安心,但幾乎連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態度,這是旁邊聽著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與此同時,這“奇跡”自然也已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傳到許多到修道院來參與彌撒的人那裡。其中對這個新發生的奇跡最感到吃驚的,是昨天才從極北的奧勃多爾斯克地方來到這裡掛單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長老膜拜,曾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愈”了的女兒,熱切地問長老:“您怎麽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問題是:現在他已經有點困惑不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麽了。還在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去見了修道院的神父費拉龐特。這位神父住在蜂房後面一間單獨的修道室裡。這次拜訪很使他吃驚,引起他強烈的、可怕的印象。費拉龐特老神父就是那個虔心持齋和發願保持緘默的年老修士,我們已經說到過他是反對佐西馬長老——主要是反對長老製的人,他認為長老製是一種輕浮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者雖然是緘默者,幾乎同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卻是很危險的。他的危險主要在於有許多修士十分同情他,連到這裡來的世俗人士裡面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偉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盡管也無疑地看出他是一個瘋僧。但是正是這種瘋勁使人著迷。費拉龐特神父從不去見佐西馬長老。他雖住在庵舍裡,卻沒有人用庵舍的規矩去約束他,這也正是因為他的一切舉止常顯出瘋狂的樣子。他大約有七十五歲了,也許還要大些。他住在院牆角上蜂房後面一間差不多要倒塌的舊木頭修道室裡。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還在前一個世紀,為一個也是很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約納神父修建的。那個神父活到一百零五歲,關於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裡以及附近一帶還流傳著許多有趣的傳說。費拉龐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設法也搬到這個僻靜的小修道室裡來住,這修道室簡直就是一間農舍,但是又很像鍾樓,因為裡面有許多捐獻的神像,神像前面還點著捐獻的長明燈,好像費拉龐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裡負責看管它們和點燃油燈的。聽說他三天隻吃兩磅麵包,絕不再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一個就住在養蜂場裡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給他送一趟,但他就連跟侍候他的這個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講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準派人給這位瘋僧送來的聖餅,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罐裡的涼水每天給他換一次。他很少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見他有時整天跪著祈禱,不起身,也不朝旁邊看。有時即使同這些人對答幾句,也極簡單凌亂,古裡古怪,而且常常近於粗魯。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他也會同外來的人談天。但多半隻說些奇特的字眼,給訪客一個啞謎,然後不管人家怎樣請求,也絕不再加以解釋。他沒有教職,只是一個普通的修士。在一些無知無識的人中間流傳著一種很奇怪的謠言,說費拉龐特神父和天神們有來往,隻同他們談話,所以對人們沉默不語。偶然闖進養蜂場的那個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按照養蜂人(也是個十分沉默陰鬱的修士)的指點,向院牆邊費拉龐特神父的修道室裡走去。養蜂的人曾預先說過:“他也許會像同外來的人一樣跟你說話,也許完全不理你。”這位修士去的時候,正像他以後自己所說,心裡十分害怕。時間已經很晚。費拉龐特神父這次坐在修道室門旁一個矮長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樹在他的頭上簌簌作響。夜晚的寒氣襲來。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跪在這位瘋僧面前磕頭,請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磕頭嗎?”費拉龐特神父說,“快起來!”

  修士起來了。

  “你賜給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邊吧。從哪兒跑來的?”

  最使這可憐的修士吃驚的是費拉龐特神父盡管無疑從事著艱巨的苦行,年紀又那樣老邁,樣子卻還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筆直,並不彎曲,氣色極好,雖然顯得瘦削,卻很健旺,身上顯然也還有極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體格。他歲數雖大,頭髮甚至還沒有全白,過去是深黑色的須發現在還很濃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發光,卻凸出得很厲害,能讓人嚇一跳。說起話來“O”字的音特別重。他穿著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作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裡系著一條粗繩子。露著脖子和胸口。長褂裡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幾乎完全發黑的襯衫,大概好幾個月沒有換洗了。聽說他在長褂裡面身上系著三十磅重的鐵鏈。赤腳穿著破爛的舊鞋。

  “從奧勃多爾斯克的小修道院——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來的。”外來的修士低聲下氣地回答,用好奇而有點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著這個隱修者。

  “我到過你的西爾維斯特那裡。在那兒耽擱過。西爾維斯特身體好嗎?”

  修士目瞪口呆。

  “你們全是些糊塗人!守的什麽齋?”

  “我們的齋按照古代修院的規則。在四旬齋[35]的時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和星期四給修士們吃白麵包、蜜餞水果、野楊梅或者醃白菜外加燕麥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湯、豌豆煮麵條、麥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湯加上乾魚和煮麥片。在復活節前的一禮拜,從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連六天都隻吃清水和麵包,什麽煮熟的東西都沒有,就連麵包和水也吃得極少;在可能的范圍內不每天進食,和四旬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樣。在聖星期五的那天,不許吃一點東西。在星期六,我們也要持齋到三點鍾為止,以後才吃一點麵包和水,喝一杯酒。在聖星期四,我們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者就吃點乾糧。因為洛迪西雅宗教會議對聖星期四的規定是這樣的:‘不應在星期四松懈持齋,以玷辱整個的四旬齋。’這就是我們那邊持齋的情形。但是這怎麽能和您相比,偉大的神父,”修士補充說,膽子壯了一些,“您整年隻吃麵包和水,甚至在聖復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而且我們兩天的麵包夠您吃七天了。您這樣偉大的齋戒真是驚人。”

  “蘑菇呢?”費拉龐特神父忽然問,帶著濃重的土話口音。

  “蘑菇嗎?”修士驚訝地反問。

  “是呀。我可以離開他們的麵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樹林裡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們這裡卻離不開麵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現在有些肮髒的人說持齋是不必要的事。他們這種議論是驕傲的、肮髒的。”

  “不錯呀。”修士歎息說。

  “你在他們中間看到魔鬼沒有?”費拉龐特神父問。

  “在誰中間?”修士畏畏縮縮地問。

  “我在去年三一節的星期日到院長那裡去過,以後再沒有去。我看見有鬼坐在一個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土服底下,只有頭上的角露在外面;還有鬼從一個人的口袋裡往外張望,眼睛閃閃爍爍,懼怕我;還有鬼住在一個人的身子裡,最不清潔的肚子裡,還有懸掛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帶著走,可是自己看不見。”

  “您……看得見嗎?”修士問。

  “我對你說,我能看見,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恰巧落在門縫裡,我並不傻,突然把門一關,就夾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著,想要掙脫,我朝它身上畫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鎮住了。它當場就斷了氣,像個壓扁的蜘蛛似的。現在大概已經在角落裡腐爛發臭了,可他們卻看不見,聞不出來。我有一年沒去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外來的。”

  “您的話真可怕!偉大聖潔的神父!”修士越來越膽壯起來,“您的名聲很大,連遠處都知道,據說您同天神不斷地有來往,真的嗎?”

  “他有時飛下來的。”

  “怎麽飛下來的?什麽樣子?”

  “像鳥的樣子!”

  “天神現身為鴿子嗎?”

  “有天神,也有聖靈。聖靈也可以現身為別種鳥兒降下地來;有像燕子的,有像金絲雀的,也有像山雀的。”

  “但是您怎樣把他跟山雀分辨開呢?”

  “他能說話。”

  “怎麽說的?說哪種話?”

  “人的話。”

  “他對您說什麽?”

  “今天他通知說,有一個傻瓜來見我,問些不相乾的話。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父。”修士搖搖頭,在他的畏懼的眼睛裡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見這棵樹沒有?”費拉龐特神父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看見的,高貴的神父。”

  “你瞧是榆樹,我看來卻是另外一種景象。”

  “什麽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會兒後,問道。

  “那是在夜裡發現的。你看見那兩根樹枝嗎?在夜裡,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來,用那兩隻手尋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來。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麽可怕的?”

  “會抓住你,帶著飛走。”

  “活活帶走嗎?”

  “關於伊裡亞的神靈和名聲,難道你沒有聽見過嗎?他會抱住帶走的。”

  這位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談完話回到分派給他和一位修土同住的修道室裡的時候,雖然心裡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無疑地更傾向費拉龐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馬長老。這位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主張持齋最力,所以覺得像費拉龐特神父那樣一位偉大的持齋者能夠“看見奇跡”,似乎也並不奇怪。他的話盡管聽來很荒誕,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話裡含有什麽意義,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瘋僧的言行中,還沒有看見過像他那樣的。對於夾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誠意地樂於相信它不僅是一種比喻,而且的確是事實。此外,他過去還沒來到修道院時,就對長老製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這以前他只不過聽說過,卻就已經隨著別的許多人一同把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險的新鮮玩意兒。到修道院後才過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幾個輕浮的、不讚成長老製的修士背後所發的牢騷。尤其因為他天性機靈而好管閑事,對一切事情都極為好奇,所以那樁重大的消息,說是長老佐西馬做出了一個新的“奇跡”,弄得他心亂如麻。阿遼沙以後記起,在擠到長老身邊和圍在修道室外邊的那些修士中間,這位好奇的奧勃多爾斯克來的客人的身影曾經在他面前閃現過好多次,他在各處人堆裡鑽進鑽出,什麽都留心,什麽都打聽。但是他當時沒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後才全想了起來。他當時也沒有工夫理會這事情,因為佐西馬長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經閉上眼睛,卻突然又想起他來,叫他到面前去。阿遼沙立刻跑過去。當時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約西夫神父和見習修士波爾菲裡三人在長老身邊。長老睜開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遼沙一眼,忽然問他:“你家裡的人在等著你嗎,孩子?”

  阿遼沙一時答不上話來。

  “有沒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應過人家今天再去嗎?”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有別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難過。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場聽我在世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會死的。我要對你說這句話,孩子,把它作為我對你的最後遺言。對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裡去吧。”

  阿遼沙立刻服從了,雖然離開他心裡感到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對他說出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為對他的最後遺言,這使他的心歡欣得戰栗起來。他匆匆忙忙地出門,想一等到城裡事情辦完就趕緊回來。恰巧佩西神父也對他說了幾句臨別囑咐式的話,使他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強烈印象。這是在他們兩人走出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

  “你要經常記住,小夥子,”佩西神父並沒拐彎,開門見山地說,“世間的科學集結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在最近的一世紀裡,把《聖經》裡給我們遺下來的一切天國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經過這個世界的學者殘酷的分析以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全都一掃而光了。但是他們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卻盲目得令人驚奇地完全忽略整體。然而這整體仍像先前一樣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眼前,連地獄的門都擋不住它。難道它不已經存在了十幾個世紀,至今還存在於每個人的心靈裡和民眾的行動裡嗎?甚至就在破壞一切的無神派自己的心靈裡,它也仍舊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因為即使是那些拋棄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自己,實質上也仍然保持著他們過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為直到現在無論是他們的智慧或者他們的熱情,都還沒有力量創造出另一個比古基督所規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來。即使做過嘗試,結果也隻弄出了一些畸形的東西。你要特別記住這點,年輕人,因為你已經被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派到塵世裡去。也許當你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來的時候,也不會忘記我作為衷心的臨別贈言對你所說的這些話的,因為你歲數還輕,而世上的誘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經受的。現在去吧,我的孤兒。”

  佩西神父說完這些話以後,為他祝福。阿遼沙走出修道院,玩味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話時,忽然意識到這位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嚴肅的修士,竟是他的一個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就好像佐西馬長老在臨死以前把他遺交給他了。阿遼沙忽然想:“也許他們之間真的做了這樣的約定。”他剛才聽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學問的議論,偏偏是這樣一種而不是別種議論,正足以證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熱誠:他已經忙著想武裝少年的頭腦以便和誘惑鬥爭,為遺交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修築一道他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最堅固的長城。

  二 在父親家裡

  阿遼沙最先到父親家去。走到的時候他想起父親昨天曾特別囑咐他要設法避開伊凡哥哥,悄悄地進來。“什麽緣故呢?”阿遼沙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假使父親打算私下對我一個人說點什麽,那也用不著叫我非悄悄兒進來不可呀?他昨天一定是在心慌意亂中原想說另一句話,沒有說上來。”他這樣判斷著。但盡管這樣,當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出來替他開門(格裡戈裡生了病,躺在廂房裡),他問她,她回答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出門兩個多鍾頭時,他心裡還是很高興。

  “父親呢?”

  “起來了,正喝著咖啡。”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有點冷淡地回答道。

  阿遼沙走了進去。老人獨自坐在桌旁,穿著睡鞋和舊外套,不大經意地審閱著一些帳目來消磨時間。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裡(斯麥爾佳科夫也出去買中飯的菜了)。然而他的心並不在帳目上。他雖然一清早就起床,竭力振作精神,但面容還是顯得疲勞和衰弱。他的額頭上過了一夜腫起了幾個大紫血皰,現在用紅手絹包著。鼻子也在一夜間腫得很厲害,上面也有幾塊紫血斑,雖然不很大,卻顯然使整個的臉增加了一種特別凶狠和氣惱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對走進來的阿遼沙帶著敵意地看了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厲聲說,“我不能請你喝。我自己,老弟,今天也隻拿持齋時吃的清魚湯當飯,不想請任何客人。你光臨有什麽事情?”

  “看看您身體怎樣。”阿遼沙說。

  “對。說起來昨天是我自己囑咐你來的。可那全是廢話。你白勞駕跑了一趟。不過我也知道你會趕緊闖來的。”

  他帶著深惡痛絕的心情說這些話。同時從座位上站起來,煩惱地朝鏡子裡看自己的鼻子(也許從早晨起已經看了四十次了),又動手把額頭上的紅手絹整理得美觀些。

  “紅色好看些,包白色的就像住醫院,”他像在說格言似的,“你那裡怎麽樣?長老怎樣了?”

  “他很不好,也許今天就會死的。”阿遼沙回答,但是父親竟沒有聽到,把自己問的話立刻忘掉了。

  “伊凡出去了,”他忽然說,“他拚命奪取米卡的未婚妻,就為了這事才住在這裡的。”他狠狠地補充說,撇了一下嘴,向阿遼沙望望。

  “難道是他自己對你說的嗎?”阿遼沙問。

  “是的,而且早就說過了。兩星期前就說過了。他到這裡來總不見得是為了來偷偷地暗殺我,那他總得是為了點什麽才到這兒來的吧?”

  “您怎麽啦?您乾嗎說這種話?”阿遼沙感到異常困惑。

  “不錯,他沒有向我要錢,可是他從我這兒就是要也一個子兒都得不到的。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還想盡量在世上多活幾天,你最好知道這點,所以每一個戈比都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越活得長,就越加需要它。”他繼續說,在屋裡從這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手插在用黃色厚麻布夏衣料子做的肥大油汙的外套口袋裡,“現在我總還算是個漢子,只有五十五歲,但是我願意再做二十年的漢子,等到老了,我會顯得醜陋可厭,她們不會甘願到我這裡來的,到那時候我就需要錢了。所以現在我專門為了我自己拚命地攢錢,越多越好,我親愛的兒子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你最好知道這點,因為我願意過我這種齷齪生活一直過到底,你最好知道這一點。過齷齪生活比較甜蜜;大家咒罵它,可是誰都在過這種生活,只不過人家是偷偷地,而我是公開地。正因為我坦白,那些做齷齪事的家夥就大肆攻擊起我來了。至於到你那天堂裡去,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不願意的,你最好知道這一點,就算是真有天堂,體面的人到那裡去也不合適。照我看來,一覺睡去,從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你們願意,就追薦我,不願意,就見你們的鬼去好了。這是我的哲學。昨天伊凡在這裡說得很好,盡管我們當時都喝醉了。伊凡愛吹牛,其實並沒有什麽學問,也沒有受過什麽特別教育,一言不發,默默地訕笑你,他就是靠著這個唬人。”

  阿遼沙默默地聽他說話。

  “為什麽他不大同我說話?即使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裝腔作勢。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我只要願意,立時就可以娶格魯申卡。因為有了錢,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伊凡怕的正是這個,所以看守著我,生怕我娶親,並且因此在後面鼓動米卡,讓他娶格魯申卡:想用這個方法讓我沒法再打格魯申卡的主意(他還以為我不要格魯申卡,就可以把錢遺留給他!),另一方面,如果米卡娶了格魯申卡,那麽伊凡就可以把他的有錢的未婚妻搶到手,你看他的算盤多精!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

  “您真是愛找氣生。這是為了昨天的事情。您最好靜靜地躺一下。”阿遼沙說。

  “這是你在說這個話,”老人忽然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說,“你這樣說,我並不生你的氣,可是對伊凡,假如他對我說這句話,我是會生氣的。我只有同你在一塊才偶爾有心平氣和的時候,除此以外我完全是個性情毒辣的人。”

  “您不是性情毒辣的人,是脾氣越變越壞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你聽著,我今天就想把米卡這個強盜關到監獄裡去,只是還沒最後拿定主意要不要這樣做。自然,在現在這個摩登的時代,連提起父母來都被看作只不過是成見,但是從法律上講,就是現在好像也不許就在父親的家裡,抓住父親老人家的頭髮按在地板上,用腳後跟朝臉上踹,甚至還誇海口說要再來殺死他,而這一切還都是在眾人的目睹之下。我只要願意,就可以讓他吃不消,可以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關進牢裡。”

  “那麽你並不想去告狀,對嗎?”

  “伊凡勸住了我。其實我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不過我自己肚裡明白一件事……”

  他向阿遼沙彎過身去,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繼續說:“假使我把那個渾蛋關進牢裡,她聽說是我把他關進去的,就會馬上跑到他那裡去。但如果今天聽說他把我這衰弱的老頭子打了個半死,說不定就會拋棄他,反而跑來看我。我們都是天生這一路性格,總是愛擰著性子乾相反的事。我對她可了解得透徹哩!怎麽樣,你不喝點白蘭地嗎?來一杯涼咖啡吧,我給你摻上小半盅酒,這是很不錯的,老弟,可以添滋味。”

  “不,不用,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我拿一個小麵包吧。”阿遼沙說,拿了一個單價三戈比的法國式小麵包,放進修道服的口袋裡。“白蘭地您最好也不要喝。”他望著老人的臉,畏怯地勸告說。

  “你說的老實話只能惹人生氣,不能帶來安慰。只不過喝一小杯,我到櫃裡去取。”

  他用鑰匙打開食櫃,倒了一小杯,喝下去,又把櫃子鎖上,鑰匙重新放在口袋裡。

  “夠了。喝一杯不會要命的。”

  “您現在這樣就顯得和善多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嗯!我沒有白蘭地也是愛你的。可是一碰到渾蛋,我也就是渾蛋。伊凡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是為什麽?他是想窺探我的事情:假使格魯申卡來了的話,看我給她多少錢。全都是渾蛋!伊凡完全不像我的兒子。這樣的人不知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心腸完全跟我們不一樣。好像我真會給他遺下什麽似的!我連遺囑也不留下來,你最好知道這一點!至於米卡,我要把他像蟑螂一樣碾死。夜裡我用睡鞋碾死黑蟑螂:一踩下去,就吱吱地發響。你的米卡也會吱吱地發響的。說‘你的’米卡,因為你愛他。盡管你愛他,我卻不怕你愛他。假使伊凡愛他,我就會為這點而替自己擔心。但是伊凡誰也不愛,伊凡不是我們的人,像伊凡那樣的人,老弟,可和我們不一樣,那都是些揚起來的灰塵,風一吹,灰塵就沒有了。昨天我吩咐你今天來一趟的時候,我是頭腦裡起了一個蠢念頭:我想通過你了解一下米卡的意思,如果我立時付給他一千盧布,哪怕兩千也行,這個乞丐和下流坯肯不肯完全答應離開這裡,離開五年,最好是三十五年,不跟格魯申卡在一起,完全和她分手?”

  “我……我去問問他,”阿遼沙喃喃地說,“如果有三千盧布,他也許……”

  “胡說!現在你不用再去問,完全用不著!我改變主意了。我昨天是一時糊塗腦子裡鑽進了傻念頭。我一個錢也不給,一個小錢也不能給,我的錢我自己需要,”老人擺著手,“不用這個我也會把他像蟑螂似的壓扁的。你什麽話也不要對他說,要不然他又要生出希望來了。你在我這裡也沒有什麽事情了,你走吧。那個他把她藏得那樣嚴密,不讓我看見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肯不肯嫁他呢?你好像昨天到她家裡去過了?”

  “她是怎麽也不肯離開他的。”

  “你瞧,那些溫柔的小姐總是愛這類人,浪蕩鬼和渾蛋!我對你說,這些嬌弱的小姐都是賤骨頭,要是,嗯,我要是有他年輕,加上我那時的面貌(我在二十八歲時可比他長得好看),我也會像他那樣情場得意的。他真是個騙子手!可是不管怎樣格魯申卡他總弄不到手,弄不到手!我要把他搗成肉醬!”

  說到最後幾句他又變得怒氣衝衝了。

  “你也走吧。我這兒今天沒有你什麽事情了。”他厲聲地說。

  阿遼沙走過去辭別,吻了吻他的肩。

  “你這是什麽意思?”老人有點奇怪,“我們還會相見的。你以為我們不能見面了嗎?”

  “完全沒這個意思。我只是隨便,出於無心的。”

  “我也沒有什麽,我只是隨便……”老人瞧了他一眼,“你聽著,聽著,”他朝他的背後大聲說,“你過幾天就來,來吃魚羹,我要做一個魚羹,特別的,不是今天那樣的。你一定要來的呀!最好明天,你聽見了嗎?明天就來!”

  阿遼沙剛一出門,他就走到櫃子前面,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嘟囔說,清了清嗓子,又把櫃門鎖好,仍把鑰匙放在口袋裡,然後回到臥室,疲乏地躺到床上,馬上睡著了。

  三 和小學生們相遇

  “謝天謝地,他沒有問我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阿遼沙離開父親的家,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走去的時候,心裡這樣想,“要不然也許就要說出昨天同格魯申卡相遇的事了。”阿遼沙痛苦地感到,經過一夜,戰士們積蓄了新的力量,隨著白天的來到,他們的心腸變得更硬了:父親既氣惱又凶狠,他想出了什麽主意,堅決想貫徹它。德米特裡又怎樣呢?他過了一夜也堅強起來,也一定既氣惱又凶狠,自然也想出了某種主意。啊,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想法找到他……

  然而阿遼沙沒能長時間思索下去:他在途中忽然碰到了一件事情,看來雖不很重要,卻使他十分震驚。他剛剛走過廣場,拐進胡同,預備走到和大街平行的米哈依洛夫街上去,這條街和大街隻隔一條小河——我們城裡這樣的小河縱橫交錯,這時他望見下面小橋跟前有一小堆學生,全是幼齡孩子,小的九歲,大的最多十二歲。他們放學回家,有的背著書包,有的掛著皮書包,用一條皮帶挎在肩上,有的隻穿短襖,有的穿大衣,有的還穿著腳踝上起褶的高統靴子,這類靴子是有錢的父親嬌慣的孩子們特別喜歡穿著出出風頭的。這一堆人在那裡討論得很熱鬧,顯然在商量什麽事情。阿遼沙從來不能漠然地從小孩子們旁邊走過,在莫斯科的時候就時常發生這種情形,而且他雖然最愛三歲左右的孩童,但是十一二歲的小學生他也非常喜歡。所以現在他心裡無論怎樣有煩惱的事,還是忽然想拐到他們那裡去,和他們聊聊。他走近去的時候,注視著他們活潑紅潤的小臉龐,忽然看見他們每人手裡都捏著一塊石頭,有的還捏著兩塊。河那面,離這群小孩大約三十步遠,還有一個小孩站在圍牆旁邊,也是小學生,身上也背著一個書包,看他的身材,不過十歲,或者甚至還要小些,他臉色蒼白,帶有病態,小黑眼睛閃閃發光。他留神地專心盯著那結成一夥的六個小學生,不用說,這全是他的同學,和他一起剛剛走出學校,但他顯然同他們有什麽仇隙。阿遼沙走近前去,對一個金色頭髮、臉蛋紅潤、身上穿著黑短褂的男孩打量了一眼,開口說:“在我背著像你們這樣的書包的時候,我們是背在左邊的,好用右手立刻拿出東西來,可是你的書包卻背在右邊,這樣拿起來不大方便。”

  阿遼沙絲毫不用故意拐彎抹角的手段,開門見山就從這個實際的意見說起。大人如果想一下子就獲得小孩的信任,特別是一大堆小孩的信任,就非得這樣開頭不可的。一定要一開始就用正經和實際的態度談話,完全和他們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阿遼沙本能地懂得這一點。

  “可他是個左撇子。”另一個十一二歲伶俐健壯的男孩馬上回答。其余五個男孩都一眼不眨地盯著阿遼沙。

  “他扔石子也用左手。”第三個孩子說。這時正巧一塊石頭落到人群裡,稍微擦著了一點那個左撇子男孩的身體,飛到一邊去了,雖然扔得還是很準、很有力。這是河那面的那個男孩扔過來的。

  “狠揍他,瞄準他,斯穆羅夫!”大家全亂嚷起來。但是左撇子斯穆羅夫用不著大家叫嚷也不會怠慢的,當時就進行了還報:他把石子朝隔河的男孩擲去,卻沒有擲準,石子落在了地上。隔河的男孩立刻又朝這一群人扔來一塊石頭,這一次是直接對準了阿遼沙,並且打中了他的肩,打得十分痛。隔河男孩的口袋裡裝滿了預備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著,在三十步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這是朝您,朝您,故意朝您扔的!因為您是卡拉馬佐夫,您是不是卡拉馬佐夫?”男孩們哈哈大笑地喊起來,“喂,大家一齊朝他扔,放排炮!”

  大塊石子一下子從這堆人裡飛了出去。有一塊擊中了男孩的腦袋,他倒在地上,可是立刻又跳起來,咬牙切齒地用石子朝這群人還擊。雙方開始連續不斷地開起火來,原來這群孩子裡許多人的口袋裡也預備了不少石子。

  “你們怎麽啦?!不害臊嗎,先生們?!六個打一個。你們會打死他的!”阿遼沙大聲喊道。

  他跳過去,迎著橫飛的石子站著,想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河那面的孩子。三四個男孩稍微停了一下手。

  “是他先開始的!”一個穿紅襯衫的男孩用生氣的孩子嗓音嚷道,“他是個渾蛋。他剛才在教室裡用鉛筆刀扎克拉索特金,都流了血。克拉索特金只是不願意去告發。但是這家夥是該挨揍的。”

  “為什麽?你們一定先惹他了吧?”

  “你瞧他現在又朝您的背後扔石子了。他認識您,”孩子們嚷叫說,“他現在在朝您扔,不是朝我們扔。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不要扔偏呀,斯穆羅夫!”

  又開始了互擊,這一次打得特別凶。隔河的男孩被石子擊中胸脯,“啊”的一聲哭了,向坡上的米哈依洛夫街跑去。孩子群裡亂嚷起來:“哈哈,他膽小了,跑了,這個樹皮擦子!”

  “您還不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可壞啦,打死他都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小眼睛裡冒著火,看樣子比大家都年長。

  “他是怎麽個人?”阿遼沙問,“是不是好告狀的?”

  男孩們互相對看了一眼,似乎在訕笑。

  “您也往米哈依洛夫街那邊去嗎?”這個男孩繼續說,“那麽您可以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在那裡等著,瞧著您。”

  “瞧著您呢!瞧著您呢!”男孩們附和著說。

  “您可以問他,他喜歡不喜歡搓澡用的樹皮擦子,亂作一團的。聽見了嗎?您就這樣問他。”

  掀起一陣哄笑。阿遼沙瞧著他們,他們也瞧著他。

  “您不要去,他會傷害您的。”斯穆羅夫大聲警告他說。

  “先生們,我不去問他是不是樹皮擦子,因為你們大概就是用這個去惹他的,我反倒要向他打聽打聽,為什麽你們這樣恨他。”

  “您去打聽吧,您去打聽吧。”男孩們笑了。

  阿遼沙走過小橋,順著圍牆上坡,一直向那個被人排擠的男孩走去。

  “您小心點,”大家在後面警告他,“他不會怕您的,他會暗地裡突然扎您一下,像扎克拉索特金似的……”

  那男孩等著他,一動不動。阿遼沙走得很近的時候,看清這孩子最多不過九歲,屬於瘦小枯乾的一類,小小的長臉蛋蒼白而消瘦,烏黑的大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他穿著一件相當破爛的舊大衣,因為已經太小而顯得怪難看。兩手都赤露在袖子外面。褲子的右膝上有一塊大補丁,左腳的靴面上,就在大腳趾的地方,有一個大窟窿,看得出曾用濃濃的墨水塗抹過。他的大衣的兩個口袋鼓鼓地裝滿了石子。阿遼沙走到離他面前兩步的地方站住,帶著疑問的神色看著他。這男孩從阿遼沙的眼神裡立即猜到這人是不會打他的,所以也放下了氣勢洶洶的架勢,居然還自己先開了口。

  “我一個人,他們有六個,我一個人能把他們大夥全打垮。”他眼睛閃著光突然說。

  “有一塊石子大概把你打得很痛。”阿遼沙說。

  “可是我打中了斯穆羅夫的頭!”男孩嚷道。

  “他們對我說你認識我,為了不知什麽事要向我扔石子,是嗎?”阿遼沙問。

  男孩陰沉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認識你。難道你認識我嗎?”阿遼沙追問。

  “別纏著我!”男孩忽然發火地喊道,但還是站著不動,似乎一直在防備著什麽,眼睛又惡狠狠地閃爍起來。

  “好吧,我就走,”阿遼沙說,“不過我不認識你,並沒有惹你。他們告訴我,他們怎麽惹你,但是我不想惹你,再見吧!”

  “穿綢褲子的修士!”男孩叫著說,還是用惡意和挑釁的眼光瞧著阿遼沙,而且拿好了架勢,以為這下子阿遼沙一定要撲上去的,誰知阿遼沙回身看了他一眼,仍舊走開了。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上三步,男孩就把口袋裡最大的一塊石頭扔了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

  “你居然從後面下手?他們說你會下黑手,原來是真話!”阿遼沙又轉過臉來說。但這時男孩又凶惡地朝阿遼沙扔了一塊石子,這次是一直衝他的臉上扔來,但阿遼沙連忙用胳膊擋住,擋得正是時候,石子擊中了他的胳膊肘。

  “你怎麽不知道害臊!我對你做了什麽不對的事?”他喊了起來。

  男孩一言不發,只是一味好鬥地等著,以為阿遼沙這回一定要向他撲去了;當他見阿遼沙甚至現在也仍舊不撲上去時,就簡直氣得像一隻小野獸似的:他自己躥了過去,朝阿遼沙身上撲來。阿遼沙還沒來得及動一動身子,那個凶惡的男孩竟低下頭去,兩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他的中指一口。他的牙齒咬緊手指足有十秒鍾不放。阿遼沙痛得叫起來,拚命用力抽回手指。男孩終於放開了他,跳回到原來的距離上。手指正好在指甲的旁邊被很厲害地咬破了,咬得很深,一直咬到骨頭,血流如注。阿遼沙掏出手絹,緊緊地扎住傷手。他差不多包扎了整整一分鍾。男孩一直站在那裡等著。阿遼沙終於抬起平靜的眼光來看著他。

  “好吧,”他說,“你瞧,你把我咬得這樣厲害,大概總滿足了吧,對不對?現在你說一說,我對你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男孩驚異地看著他。

  “我雖然一點也不認識你,才頭一回看見你,”阿遼沙繼續平靜地說,“但看來我不會沒有對你做過不對的事情,不然你決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吃這麽大的苦頭。那麽究竟我做了什麽事?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了呢?請你說一說吧!”

  男孩並不回答,竟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並且突然轉身離開阿遼沙跑了。阿遼沙靜靜地跟著他往米哈依洛夫街走去,他很長時間還遠遠看見男孩頭也不回毫不停步地向前跑去,顯然一直還在放聲痛哭著。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有時間,一定要去找到他,弄清這個使他異常驚愕的啞謎。但現在他沒有工夫。

  四 在霍赫拉柯娃家

  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頭建的兩層樓私家住宅,式樣美麗,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她有大片地產的另一省裡,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們城裡也有祖傳的房子。她在本縣擁有的地產還是她所有的三處地產中最大的,可是到現在為止她卻一直很少到我們省裡來。當阿遼沙走進外屋的時候,她就跑了出來。

  “您接到了沒有,接到關於新奇跡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急地說。

  “是的,收到了。”

  “宣傳過,給大家看過沒有?他把兒子交還給母親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遼沙說。

  “我聽說過,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談談!同您或是別的什麽人談談關於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談,同您談!可惜我怎麽也沒法去見他!滿城的人全都很興奮,大家全期待著。但是現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在我們這裡?”

  “啊,這真是好運氣!”阿遼沙叫了起來,“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見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裡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裡出的事情,同那個……賤人發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經詳細地聽說了。這真是悲劇[36],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上該怎麽辦!令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可真把我弄糊塗了,您想想,令兄現在正在那裡,並不是那一個,昨天壞透了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同她談,他們正在鄭重其事地談話。您絕想不到他們中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什麽事,那真可怕,我對您說,那簡直是折磨,簡直是叫人沒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自己也明白,可偏高興這樣。我在等著您!我真盼著您來!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這種樣子。我馬上把一切講給您聽,可是現在先要講另一件最要緊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記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您告訴我,為什麽麗薩犯起歇斯底裡病來了?她剛聽到您走進來,就立刻犯了歇斯底裡病。”

  “媽媽,您才正在那兒犯歇斯底裡病,可不是我。”麗薩嬌細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屋子的門縫裡傳了出來。門縫極小,聲音有些發顫,就好像極想笑出來卻又竭力忍住的樣子。阿遼沙立刻看見了那門縫,麗薩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從門縫裡朝他窺視,只是他看不見。

  “這也不奇怪,麗薩,也不奇怪,就為你鬧的這些惡作劇,我也要犯歇斯底裡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鬧了一整夜,發燒,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後赫爾岑斯圖勃來。他說他一點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得觀察些時候再說。這個赫爾岑斯圖勃跑來總是說他什麽也不明白。您剛走近這房子,她就喊了一聲,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來住的這間屋子裡來。……”

  “媽媽,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我完全不是為了他才想搬到這間屋裡來。”

  “這不是真話,麗薩,尤裡亞跑來告訴你說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來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著風的。”

  “親愛的媽媽,您這可說得太不聰明了。如果您想要補救一下,馬上說幾句很聰明的話,親愛的媽媽,那就請您對剛來的這位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先生說,他在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後,不顧大家的笑話,今天還敢到我們這裡來,光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這人太不機靈。”

  “麗薩,你太放肆了,我告訴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給你點厲害看看了。誰在笑話他?我很高興他來,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著他。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麽不幸啊!”

  “您這是怎麽啦,親愛的媽媽?”

  “唉,就為你這種任性的行為,麗薩,你的沒有常性,你的鬧病,那可怕的發燒的一夜,還有那個可怕的、老是這樣的赫爾岑斯圖勃,主要的是老是這樣,老是這樣,老是這樣!還有一切一切……甚至還有那奇跡!哦,這奇跡是多麽使我驚愕,使我震動,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還有客廳裡的這出悲劇,我真是不能忍受,預先告訴您說,我真不能忍受。也許是喜劇,不是悲劇。請問您,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嗎?活得到嗎?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事,我常常閉上眼睛,就看出這一切全是瞎胡鬧,全是瞎胡鬧。”

  “我想請求您,”阿遼沙忽然插嘴說,“給我一塊乾淨的布,好讓我包扎手指頭。我把它弄傷得很厲害,現在痛得不得了。”

  阿遼沙打開被咬的指頭。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聲,眯起了眼睛。

  “哎呀,好厲害的傷,這真可怕!”

  但麗薩剛剛在門縫裡看見了阿遼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門推開了。

  “快進來,快到我這裡來,”她以命令的口氣堅決叫道,“現在別再說那些蠢話了!哎呀,老天爺,您為什麽這麽長時間站在那裡一聲不響?他會流血過多的,媽媽!您是在哪兒,是怎麽搞成這樣的?先取水來,先取水來!應該洗一洗傷,直接浸進冷水裡,就會止痛的,要浸著,老浸著。快些,快拿水來,媽媽,盛在洗茶杯的盆子裡。快點呀。”她焦急不安地說。阿遼沙的傷使她大吃一驚,她完全嚇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來?”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媽媽,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一來,就一定會說一點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裡亞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兒耽擱住了,老是不能快一點!快些,媽媽,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這算不了什麽呀!”阿遼沙被她們的驚慌嚇壞了,連忙大聲說。

  尤裡亞端著水跑來了。阿遼沙把手指浸進水裡。

  “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紗團[37]來,拿棉紗團來。還有那種抹刀傷用的混濁刺鼻的藥水,叫什麽名字?我們家裡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個瓶子在哪裡,就在您臥室裡靠右面的櫃子裡。一個大玻璃瓶和棉紗都在那裡。”

  “我馬上都拿來,麗薩,只是你別嚷,別著急。你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他遭到的禍事多麽鎮定。您是在哪兒弄出這麽厲害的傷來的呀,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麗薩早就在等著這樣一個時間。

  “首先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她急忙地對阿遼沙說,“您是在哪兒把自己傷成這樣的?然後我還要問您另一件事。喂!”

  阿遼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親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對她是十分寶貴的,就連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學生們相遇的情景講給她聽,講得十分簡單扼要,但卻很準確明了。麗薩聽了他的話,把兩手一拍。

  “您怎麽能,怎麽能同小學生們打交道,尤其是還穿著這種衣裳!”她氣衝衝地說,好像對他已經有了某種權利似的,“您做出這種事情來說明您自己就是個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給我打聽出這個壞孩子的來由,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麽秘密。現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問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痛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論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談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說我現在也不感到怎麽痛了。”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裡。應該立刻換水,因為它很快就會變熱的。尤裡亞,快到地窖裡去取一塊冰來,再另外去拿一盆水來。現在她走了,我可以談正事: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請您立刻把我昨天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些,因為媽媽一會兒就要進來,我不願意……”

  “我身邊沒帶著信。”

  “不對,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這樣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裡。我為這個愚蠢的玩笑後悔了一夜。請您立刻把信還給我,立刻還我!”

  “那封信留在那裡了。”

  “但是在我寫了這封信,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以後,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請求您原諒我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請您一定送還給我,如果真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回到修道院裡去,要有兩三天,也許四天不能到這裡來,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真是胡鬧!喂,您狠狠嘲笑我了嗎?”

  “我一點也沒笑。”

  “為什麽呢?”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點也不。我一讀完後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會那樣的,因為佐西馬長老一死,我就要立刻離開修道院。以後我將繼續完成學業,一到合法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很愛您的。雖然我還沒有工夫細想,但是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囑咐我一定要結婚。”

  “可是我有殘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來推去的呀!”麗薩笑了,臉漲得通紅。

  “我要親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個時候您會痊愈的。”

  “可您是一個瘋子,”麗薩神經質地說,“從一句玩笑話忽然引出這麽多胡說八道來!……哎呀,母親來了,也許來得正巧。媽媽,您怎麽總是那麽慢騰騰的,怎麽能耽擱那麽長時間呢?瞧,尤裡亞也取冰來了!”

  “唉,麗薩,你不要嚷,千萬千萬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麽辦法,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去了,我拚命找呀,找呀,我疑心這是你故意搞的。”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一定會捧著一隻被咬傷的手指頭來的吧,如果那樣,倒也許真的是我故意這樣做的。好媽媽,您說的話實在太聰明了。”

  “就算是太聰明吧,但是為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手指和一切別的事,麗薩,我的心情是多麽激動啊!唉,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樁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麽赫爾岑斯圖勃,而是所有這一切,整個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這個。”

  “算了吧,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的事了,”麗薩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紗團來,媽媽,還有藥水。這就叫醋酸鉛罨敷藥水,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想起它的名字來了,這是很好的罨敷液劑。媽媽,您想得到嗎,他半路上同小孩子們在街上打起架來了,這是一個男孩咬傷的。您瞧他不是個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個小孩子嗎,這個樣子,媽媽,他還能和人家結婚嗎?因為您猜怎麽,媽媽,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這樣要是結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嗎?”

  麗薩一邊說一邊不斷發出神經質的、咯咯的笑聲,狡黠地望著阿遼沙。

  “什麽結婚不結婚的,麗薩,乾嗎說這些?你這話說得完全不合適……那個男孩也許不過是發了瘋。”

  “唉,媽媽!難道孩子有發瘋的嗎?”

  “怎麽會沒有,麗薩,好像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那個男孩也許是被瘋狗咬過,他就成了瘋孩子,自己也咬起他附近的人來。瞧她給您包扎得多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就從來包不到這個樣子。您現在還痛嗎?”

  “現在不大痛了。”

  “您不覺得有點怕水嗎?”麗薩問。

  “行了,麗薩!我也許剛剛確實不假思索地說了幾句關於瘋孩子的話,你馬上抓住做起文章來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聽說您來了,簡直就要撲到我身上來。她正急著想見您,急著想見您。”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難受著哩。”

  “我一點也不難受,完全可以去。”阿遼沙說。

  “怎麽!您就走嗎?您竟這樣?您竟這樣?”

  “那有什麽?我等到那邊的事情一完,馬上就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少都行。我很想趕快去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論如何想盡可能早點回修道院。”

  “媽媽,請你把他帶走,趕快帶走。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就不必勞駕到我這裡來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這樣!現在我想睡覺,我整夜沒有睡覺呢!”

  “麗薩,你這自然只是開玩笑罷了。不過要是你果真睡一會兒該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麽……那我再留兩三分鍾吧,如果您願意,甚至五分鍾。”阿遼沙喃喃地說。

  “甚至五分鍾!您快把他帶走,媽媽,這人是個怪物!”

  “麗薩,你發瘋了。我們去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經質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也許真的要您在跟前才睡得著覺了。您怎麽這樣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這真是幸運!”

  “媽媽,您可真會說話,為了這,媽媽,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麗薩!喂,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遼沙走出去的時候,顯出神秘而鄭重其事的神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並不想給您什麽暗示,也不想去揭那個底。可是您一進去自己就會看出那裡所發生的一切,這真是可怕,這真是難以想象的喜劇:她愛著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卻拚命讓自己相信愛的是令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塊兒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我要等著看結局。”

  五 客廳裡的折磨
  但是客廳裡的談話,已經告終;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情極為激動,盡管看來神色很堅決。阿遼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進來的當兒,伊凡·費多羅維奇正站起來,預備出去。他的臉有點發白,阿遼沙不安地望著他。因為阿遼沙心裡的一個疑團,一個若乾時間來一直在折磨著他的不安的啞謎現在終於就要解決了。還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從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說伊凡哥哥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更要緊的是,他決心想從米卡手裡把她“搶奪”過去。直到最近以前,雖然阿遼沙對這事很覺不安,但卻覺得這是荒唐無稽的。他愛兩位兄長,他們中間這樣的競爭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昨天忽然對他坦白說,他甚至很喜歡伊凡哥哥的競爭,這樣反倒對他,對德米特裡,有很大幫助。幫助什麽?幫助他娶格魯申卡嗎?但是阿遼沙認為這事情是極壞的下策。此外,阿遼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毫不懷疑地相信——不過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這樣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是強烈而執著地愛他的德米特裡哥哥的。而且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她不會愛像伊凡那樣的人,而只能愛他的長兄德米特裡,愛的就是他那種本來面目,雖然這愛情是很離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魯申卡的那一幕以後,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剛才說出“折磨”這個字眼,使他幾乎渾身一哆嗦,因為就在昨天夜裡黎明前還在蒙矓中的時候,他忽然好像針對自己的夢境似的說出:“折磨,折磨!”他整夜夢見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發生的那幕戲。現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裝腔,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騙自己,用似乎出於感恩而對德米特裡所抱的造作的愛情來折磨自己。這些話使阿遼沙大吃一驚:“也許這話真的完全是事實!”但如果是這樣,那麽伊凡哥哥的處境又將如何呢?阿遼沙從某種本能上感到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是好發號施令的。但是她只能對像德米特裡那樣的人發號施令,而絕不能對伊凡。因為唯有德米特裡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這甚至是阿遼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范,雖然這需要很長時間,但是伊凡卻不能,他決不會在她面前甘心順從,何況這順從也不能給他帶來幸福。阿遼沙不知為什麽,不由自主地對伊凡產生了這樣的看法。現在在他走進客廳的一刹那,所有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腦際飛快地閃過。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閃過另一個念頭:“也說不定她誰都不愛,既不愛這一個,也不愛那一個吧?”應該說明的是,阿遼沙對於自己有這些念頭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個月來每逢想到這些,就譴責自己。“我對愛情和女人懂得什麽?我怎麽能下這樣的斷語。”他在每次生出這樣的念頭或猜疑以後,就總要這樣自責,然而又無法不想。他本能地了解到,現在,對這兩位兄長的命運來說,這競爭是關系十分重大的問題,許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響。伊凡哥哥昨天在氣憤中談起父親和長兄的時候,曾經說過:“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這麽說,德米特裡在他的眼睛裡是一條毒蛇,也許早就認為是一條毒蛇了吧?是不是從伊凡哥哥認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開始的呢?這句話自然是伊凡昨天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但是正因為無意,就更顯得重要。既然如此,那還怎麽談得到和解呢?相反地,這不正是增加了他們家庭裡仇恨和憎惡的借口嗎?重要問題是阿遼沙應該同情誰?希望他們倆每一個人怎麽樣呢?他對兩人都愛,但當他們彼此發生這樣可怕的矛盾時,他能希望他們每一個人怎麽樣呢?這一團亂麻,會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遼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曖昧不明狀態的,因為他的愛永遠是積極地愛。他不能消極地愛,一有了愛,就要立刻動手去幫助。但是要這樣就必須先確定一個目標,應該明確地知道,他們每人需要的是什麽,什麽對他有好處,自然必須先確信目標是準確的,然後才能去幫助他們每個人。然而現在一切隻顯得曖昧和混亂,卻沒有確定的目標。現在說出了“折磨”這個詞!但是就是對這種折磨,他又懂得什麽呢?對這整個亂七八糟的啞謎,他甚至連一個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看見了阿遼沙,欣喜地急急對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走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等一會兒!再待一會兒。我想聽聽這個人的意見,他是我衷心信任的。

  “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對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她讓阿遼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對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並坐。

  “這裡全是我的好朋友,在這世界上我僅有的好友,親愛的朋友們!”她熱烈地說了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真誠而痛苦的眼淚。阿遼沙的心一下子馬上又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證人,看到我當時的情景。您沒有看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是看見的。昨天他對我有怎樣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今天,現在,再重複同樣的事,那麽我也一定會顯示出和昨天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感情,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行動。您總該記得我的行動,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自己還曾阻止過我的一個行動……”說這話的時候,她臉漲紅了,眼睛閃出光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對你聲明,我不能甘心忍受這一切。告訴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甚至說不準現在我愛不愛他。我開始可憐他,這是愛情有問題的證明。假使我愛他,繼續愛他,我也許現在不會憐惜他,相反地會恨他……”

  她的嗓音顫抖了,淚珠在她的睫毛上閃光。阿遼沙在內心裡哆嗦了一下。“這位姑娘是率直而誠懇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愛德米特裡了!”

  “這是對的!這是對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等一等,親愛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我還沒有說出主要的事情,沒有完全說出我昨天決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許我的決定是可怕的,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是我預感到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改變主意,一輩子也不再改變,就這樣了。我的親愛的、善良的、永遠忠實而好心腸的顧問和善於體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也完全同意我,並且稱讚我的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

  “是的,我讚成這個決定。”伊凡·費多羅維奇用沉靜而堅定的聲音說。

  “但是我希望阿遼沙——哎呀,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不起,我不客氣地管您叫阿遼沙了,我也希望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就當著我的兩個好友的面對我說,我對不對?我有一種出於本能的預感,那就是您,阿遼沙,我親愛的兄弟,——因為您就是我的親愛的兄弟,”她再一次滿心歡喜地說,並且用發燙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涼的手,“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讚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會使我得到寬慰,因為在您說過話以後,我就會平靜下來,甘心順從一切,我有這個預感!”

  “我不知您是在問我什麽,”阿遼沙漲紅著臉說,“我只知道我愛您,並且在這個時刻希望您有幸福勝過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對這類事情實在是一點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為什麽急忙補充了最後這句話。

  “在這類事情裡,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裡,現在主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此外不知還有什麽,但也許還有一種東西甚至比義務還要崇高。我的心覺察到這種無法拒絕的情感,這種情感無比強烈地支配著我。不過可以用兩句話就說完這一切。我已經決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個……畜生,”她用鄭重其事的神氣說,“那個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寬恕的畜生,我也決不丟棄他!從今以後,我永遠永遠也不丟棄他!”她竭力露出慘淡的強顏歡笑的神情說:“我並不要釘在他的後面,時時刻刻待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離開,走到隨便什麽別的城市去,但是我將一輩子、一輩子不斷地關注他。他和那個女人一定很快就會相處得很不愉快的,那時候他可以到我這裡來,他可以遇到一個朋友,一個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遠這樣,但是他最後總會明白,這個姊妹確是一個愛他,而且終生為他犧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這樣,我一定要使他最後終於理解我是怎樣的人,願意毫不羞愧地對我傾吐一切!”她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我將成為他崇拜祈禱的上帝,這至少是他為了自己的變心,和為了昨天我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債。讓他一輩子看到,盡管他不忠實,變了心,我卻仍然將終生忠實於他,忠實於我當時曾一度給予他的諾言。我將成為……我將變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麽說呢,變為他的幸福的工具,機器,而且終生不渝,終生不渝,讓他一輩子看著吧。這就是我的全部決心!伊凡·費多羅維奇是完全讚成我的意見的。”

  她說得氣都喘不上來。她也許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結果說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話中充滿年輕沉不住氣的意味,許多地方顯得只出於昨天的余怒,出於想表示她的自豪,這是她自己也感覺得到的。她的臉似乎忽然陰沉了,眼神顯得極不愉快。阿遼沙立刻注意到這一切,他的心裡產生了憐憫。偏巧伊凡哥哥又在這時候開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說,“在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身上,這一切都會顯得矯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這樣。換了別的女人就會顯得無理,而您卻有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說明這一點,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誠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這只不過是現在一時的念頭。一時的念頭算得了什麽!這都是因為昨天的侮辱,才產生這種一時的念頭!”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顯然不願插嘴,但是一時忍不住,忽然說出了很正確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攔住她說,對於人家打斷他的話顯然很惱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別的女人,這一時的念頭只不過是昨天的余波,僅僅只是一時而已,但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性格來說,這一時卻將要持續終生。在別人只是口頭的允諾,在她卻是永恆而沉重的,也許陰鬱但卻永不中止的義務。她將靠自己履行了這個義務這樣一種感覺而活著!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今將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憂愁之中度過。但最後這痛苦終將減輕,而您的余生,將從此用來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經徹底履行了的堅定而驕傲的志願。這種志願固然是驕傲的,至少可以說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卻被您克服了,而這種感覺,最終將會使您得到極大的滿足,使您能和其余一切事物融洽地相處下去。”

  他說這些話時顯然帶著某種惡意,看來是有意這樣說的,而且也許還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動機,那就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來加以訕笑。

  “哎呀,上帝,這可多麽不對頭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來。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說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會對我說什麽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忽然流下眼淚。阿遼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不要緊,不要緊!”她一面哭一面說,“這是由於心情紊亂,由於昨晚的激動,但是在您和令兄這樣兩個好朋友身邊,我還感到自己很堅強,因為我知道……你們兩位是永遠不會拋開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許就要到莫斯科去,離開您很久,而且不幸,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說。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但是……但是我的天,這真是謝天謝地!”她喊了起來,一下子聲音全變了,刹那間眼淚全幹了,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就在這一刹那她心裡發生的奇怪的變化,使阿遼沙十分驚訝:剛才還因內心飽受折磨而痛哭的那個受了委屈的可憐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鎮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滿意足,仿佛突然為了什麽而顯得興高采烈的女人。

  “,我說謝天謝地,並不是因為我將和您離別,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帶著那種社交場上的可愛的微笑更正說,“像您這樣一位好朋友是不會這樣想的。正相反,我喪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面前,拉住他的兩手,熱烈地緊握著:“謝天謝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當面對舅母和阿加莎講我在這裡的情形,我現在的可怕的境況,對阿加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講,對親愛的舅母應該說得和緩些,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樣應付的。您簡直不能想象,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麽不幸,真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可怕的信,因為這事在信裡是無論如何沒法說清的。……現在我卻很容易下筆了,因為您可以到她們那裡去,當面說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興!但是我只是為這一點感到高興,我再一次請您相信我的話。當然您本人的離開,對我來說是別人沒法抵補的。我現在就跑回去寫信。”她突然結束了自己的話,甚至舉步就想離開屋子。

  “那麽阿遼沙呢?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見不是你特別想傾聽的嗎?”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她的話裡流露出嘲笑和惱怒的語氣。

  “我沒有忘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站住說,“為什麽您在現在這樣的時刻這麽仇視我,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她帶著辛酸而強烈的責備說出這句話來,“我說過的話永遠算數的。我需要他的意見,不但這樣,我還需要他的決定!他說什麽,就照他說的辦。您瞧我跟她所說的正相反,是多麽渴望聽到您的意見,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可您是怎麽啦?”

  “我從來沒有想到,也簡直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阿遼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麽,想不到什麽?”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會嚷著說您很高興,這是您故意這樣說的!以後又立刻解釋說,您並不是高興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喪失了好朋友,但是這也是您故意裝出來的,像在戲院裡演喜劇一樣!”

  “像在戲院裡?怎麽?這是什麽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驚訝地叫了起來,滿臉通紅,緊皺眉頭。

  “您盡管對他說,您惋惜喪失了他這個良友,但您卻還是堅決當面對他表示,他離開這裡對您而言是幸運的事。”阿遼沙幾乎完全喘不過氣地說著。他站在桌旁,不坐下來。

  “您說的是什麽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像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大好,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說出來。”阿遼沙仍舊用斷斷續續的發抖的聲音說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許完全不愛德米特裡哥哥,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德米特裡也許也同樣根本不愛您,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現在怎麽敢這樣說,但是總該有人說出老實話來,因為這裡誰也不願意說實話……”

  “什麽實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起來,聲音裡有一種歇斯底裡的味道。

  “實話就是這樣,”阿遼沙口齒不清地匆忙說,仿佛下狠心從屋頂上跳了下來似的,“您現在把德米特裡叫來,我會找到他的,讓他到這裡來,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因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為您愛他。您之所以折磨他,是因為您出於自我折磨而硬要愛德米特裡……並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愛……”

  阿遼沙的話中斷了,沉默了下來。

  “您……您……您是一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種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迸出這句話,臉色煞白,嘴角都氣歪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裡。

  “你弄錯了,我的好心的阿遼沙,”他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種阿遼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種年輕人的真摯、強烈而抑製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早就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她知道,但是她卻並不愛我。我也從來沒有做過她的好朋友,連一天也沒有;這位驕傲的女人並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放在身邊,只是為了不斷地報復。她對我報復,在我身上報復她長時期以來每時每刻從德米特裡那裡不斷受到的一切侮辱,從他們兩人相遇的時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為就連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頭的。她的心就是這樣!我一向在她那裡只聽得她講自己如何如何愛他的話。我現在快走了,但請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確實隻愛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他。您內心的折磨就在這兒。您就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您愛他正是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過自新,您就會馬上拋棄他,不再愛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為借此可以不斷地默察自己堅守忠實的苦行,同時責備他的不忠實。而這一切全是出於您的驕傲。是的,這需要甘受許多委屈和輕視,但是這完全是出於驕傲。我年紀太輕,愛你太深。我知道我不應該對您說這種話,對我來說,簡單地離開您還顯得更恰當一些,那樣不至於使您感到這樣受辱。但是我將要遠遠地離開,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永生永世不再回來。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邊。不過,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全都說完了。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不應該生我的氣,因為我所受的懲罰比您還厲害百倍:隻拿從此不再能看見您這一點來說,就夠受懲罰的了。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樣有意識地折磨著我,眼前我實在沒法寬恕您。以後會寬恕的,現在用不著握手。

  “太太,我並不需要得到報酬!”[38]
  他強笑著補充了這樣一句,證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詩背得爛熟,這是阿遼沙以前怎麽也不會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間,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沒有告別。阿遼沙激動得把兩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後喊著,“伊凡,快回來!哎,哎,他現在怎麽也不會回來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說,“可是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說得很惡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惡毒。”阿遼沙像瘋了似的大聲喊著。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間屋裡去了。

  “您並沒有做錯什麽事,您的舉動非常出色,像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對悲苦的阿遼沙急促而高興地低聲說,“我要想盡辦法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離開……”

  她臉上的喜色,使阿遼沙十分苦惱;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回來了。她的手裡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拜托您一件事情,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用顯然是十分平靜而且不慌不忙的語調直接對阿遼沙開口說,仿佛剛才實際上並沒發生什麽事,“一個星期——對,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無道理的事,很丟臉的事。此地有個名聲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裡遇見了那個退職軍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辦什麽事情的那個上尉。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麽對這上尉發起火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胡須,當眾就這樣十分作踐人地把他拉到街上,還拉著他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聽說這時一個在此地一所小學裡讀書的還很小的男孩——就是那個上尉的兒子,看見了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們旁邊跑著,大聲哭泣,替父親哀告,撲向每個人,請求他們出來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著。對不起,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他這種可恥的舉動,我想起來就不能不氣憤,這種舉動只有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在憤怒中,並且是為了色情,才能做得出來!我簡直沒法講清這件事,我辦不到,說得都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了。我以後打聽過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遼夫。他犯了什麽過失被撤職了,我不大講得清楚。現在他帶著他那可憐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瘋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貧困的境況裡。他已經住在這個城裡很久了,乾著點什麽工作,在什麽地方當錄事,現在忽然一個工資也不發了!我瞧著您……我心想——不知怎麽回事,我說話有點亂了——您瞧,我想求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的善心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求您到他那裡去一趟,找一個借口上他們家裡,到這個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說得多亂,客氣地,謹慎地,正像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樣(阿遼沙突然臉紅了),想法把這點救濟款子——二百盧布交給他。他一定會收下的,就是說要勸他收下來,哦,不,該怎麽說呢?您明白,這並不是買他和解,讓他不告狀的代價(因為他似乎打算控告),這只是一點同情、一點幫忙的意思,這是我,是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他的,而不是從他那方面來的。總而言之,您是會說的。我本來可以自己去,但是您會辦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路,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家裡。看在上帝的分上,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替我辦這件事吧。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吧。”

  她忽然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隱到帷幔後面去了,使阿遼沙都來不及說一句話,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幾句的。他想請求原諒,責備自己,總之想要說點什麽,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他沒說出來,決不願意離開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親自引他出去。在外屋裡,她又讓他站住,和剛才一樣。

  “她很驕傲,自己鞭策著自己,但卻是一個善良、優雅而寬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壓低了的聲音讚歎說,“唉,我真是愛她,特別是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了!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還不知道,告訴你吧,我們大家,我,她的兩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連麗薩在內,整整一個月來都在一心希望並且祈禱,但願她同您所愛的那個既不想理解她,也一點不愛她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分手,就讓她和這個品學兼優、愛她勝過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費多羅維奇結婚吧。我們還在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計劃,我到今天還不離開這裡,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遼沙說。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淚,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上,我永遠反對女人、讚成男人。”

  “媽媽,您是在那裡引他學壞哩!”麗薩嬌細的嗓音從門後傳了過來。

  “不,這一切都怨我,我真該死!”仍然於心不安的阿遼沙又重複說,對於自己的行為猛感到一陣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臉。

  “正相反,您的行為像天使一樣,像天使一樣,這話我準備反覆說上幾千、幾萬遍。”

  “媽媽,為什麽說他的行為像天使一樣?”又傳來了麗薩的聲音。

  “看了眼前這一切,”阿遼沙繼續說,似乎沒有聽見麗薩的話,“我不知為什麽忽然覺得她是愛伊凡的,因此我就說了這麽一句蠢話。現在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你們說誰?誰?”麗薩嚷著問,“媽媽,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問您,您不回答我。”

  正在這時女仆跑了進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不好……她哭著……犯了歇斯底裡,渾身發抖。”

  “怎麽回事?”麗薩喊了起來,聲音裡已經充滿了驚惶,“媽媽,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裡了,不是她!”

  “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別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紀還輕,有些大人們知道的事,你還不應該知道,我馬上就來,凡是可以告訴你的事情都會講給你聽的。唉,我的天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歇斯底裡——這是吉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犯了歇斯底裡,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這類事情上永遠反對女人,反對這一切歇斯底裡和女人的眼淚。尤裡亞,你快去說,我立刻就來。說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子離開,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會走的。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對,你並沒有嚷,這是我在嚷,你原諒你的媽媽吧。但是我是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高興極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注意到了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剛才出去的時候,顯得是個多麽年輕的人,說完那些話,立刻就走了!我原以為他是一個那麽有學問的人,一位大學者,誰想他突然那麽激烈、坦率而年輕,又沒經驗,又年輕,而這一切都多麽好,多麽好,就跟您一樣。還背出那首德文詩,也跟您一樣!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快去辦那件托您的事,快點兒回來。麗薩,你沒有什麽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鍾也不要耽擱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終於走了,阿遼沙臨走以前想開門上麗薩那兒去一下。

  “千萬別進來!”麗薩叫道,“現在千萬別進來!您可以隔著門說話。我只要知道,您幹了什麽突然會成了天使了。”

  “就因為幹了可怕的蠢事,麗薩!再見吧。”

  “不許您就這樣走了!”麗薩嚷道。

  “麗薩,我正有十分苦惱的事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但是我現在有十分、十分苦惱的事情!”

  他從屋裡跑了出去。

  六 農舍裡的折磨
  他心裡真的有十分苦惱的事情,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來,“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別的問題,偏偏是在關於愛情的問題上!“可我在這類問題上懂得什麽?在這類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麽?”他紅著臉,幾百次在自己心裡反覆地說,“唉,羞愧倒不算什麽,那只是我應得的懲罰,最壞的是現在無疑地將因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長老是打發我來給大家調解,使大家團結的。這樣能使他們團結嗎?”想到這裡他又忽然記起自己是怎樣想要“聯結人們的手”的,這時他又感到羞愧極了。“雖然我做這一切都是出於誠意,但是以後還是應該更聰明些。”他忽然下了結論,對這結論甚至一點不覺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委托的事情得到湖濱路去辦,德米特裡哥哥就住在離湖濱路不遠的胡同裡,恰巧是順路。阿遼沙決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無論如何先上他那裡去一下,雖然預感到他將見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裡現在也許會故意竭力躲開他,但是不管怎麽樣,他必須找到他。時間十分緊迫;對將圓寂的長老的掛念,他從離開修道院的時候起,一分、一秒鍾也沒有放下過。

  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他辦的事情裡隱約出現了一個他自己也十分關心的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提起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小學生,上尉的兒子,跟在父親身邊邊跑邊哭,阿遼沙當時就閃過了一個念頭,猜想這男孩大概就是那個小學生,剛才在阿遼沙問他什麽事情得罪過他的時候,竟咬了他的手指頭。現在阿遼沙幾乎完全確信是他了,雖然自己還不知道為了什麽。就這樣,他借著沉浸於其他的念頭來排遣心事,並且決心不去“思考”剛才他闖下的“禍事”,不用悔恨來折磨自己,一心辦實際事情,至於那件事,就聽其自然吧。想到這裡,他又振作起精神來了。他拐到胡同裡去找德米特裡哥哥的時候,感到餓了,就順便從口袋裡掏出從父親那裡取來的麵包,一路吃著。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裡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東——一個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兒子,甚至帶著懷疑的神色瞧著阿遼沙。“已經有三天沒有在這裡住宿,也許出門去了。”老人對阿遼沙的再三追問這樣回答。阿遼沙明白,他是接受囑咐才這樣回答的。他問:“他是不是在格魯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馬那裡了?”(阿遼沙故意挑明了說)幾個房主人甚至驚懼地看著他。“這麽說他們還愛他,他們在為他出力,”阿遼沙心想,“這是很好的。”

  他終於在湖濱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房子。這是一所舊得東倒西歪的小屋,臨街只有三個窗子,院子極髒,院子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頭母牛。從院裡走進門是穿堂,穿堂的左手邊住著老房東太太和她的女兒——也是個老太婆,兩個人好像都是聾子。他反覆問了幾遍上尉家住在哪裡。其中一個女人終於明白問的是房客,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點,指了指一間整潔的農舍式屋子的門。上尉的住宅的確只是一間普通的農舍。阿遼沙的手抓住鐵門閂,正預備開門,忽然察覺門裡邊特別寂靜,感到很驚奇。不過他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過,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們全都睡了,就是他們或許聽見我來了,正等著我開門進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門。”他敲了一下。聽到了答應,但卻不是馬上就應的。而是也許足足過了有十秒鍾。

  “誰呀?”有人用特別生氣的聲音大聲喊道。

  於是阿遼沙開了門,跨進門檻。他來到了一間農舍裡,這農舍雖相當寬敞,卻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擠得滿滿的。左邊有一個俄國式大爐子。從爐子到左邊的窗戶那裡橫過整個屋子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破爛衣服。靠左右兩邊牆各放有一張床,上面蒙著毯子。左邊那張床上摞著四個花布枕頭搭成的小山,一個比一個小。右面那張床上只看見一個很小的枕頭。屋子衝門的正上方有一小塊地方用布幔或被單攔著,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橫過屋子系著的繩子上面。可以看到在這布幔後面也搭著一張鋪,是用長凳和椅子支起來的。一張簡陋的、農民用的木方桌被從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間窗戶的地方。三個窗戶,每個有四塊烏黑發霉的小塊綠玻璃,都關得嚴嚴實實,因此屋裡十分悶熱,也顯得陰暗無光。桌上放著一個鍋,裡面盛著吃剩下來的煎雞蛋,還有一片咬過的麵包,此外還放著一個小瓶,瓶裡剩下了一點點燒酒。左面床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花布衣裳,模樣很像個上等女人。她的臉又瘦又黃,兩頰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態。但是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個可憐的太太的眼神,一種滿含疑問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當她自己還沒有開口,阿遼沙正在向男主人說明來意的時候,她一直帶著傲慢和疑問的神情,一雙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輪流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在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邊窗戶站著一位面貌長得很不好看的年輕女人,頭髮稀疏,栗色,衣服著得很差,卻還整潔。她厭惡地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右邊床旁還坐著一位女性。那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也是年輕的姑娘,有二十歲模樣,駝背,瘸腿,據以後別人對阿遼沙說,是雙足癱瘓。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牆中間的角落裡。這個可憐的女郎那對十分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帶著一種安靜而溫順的神情瞧著阿遼沙。一位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剩下的煎雞蛋。他身材不高,體格孱弱,骨瘦如柴,淺栗色頭髮,長滿稀疏的栗色胡須,很像一團亂糟糟的樹皮擦子(阿遼沙後來想起,不知為什麽他一看到這團胡子,腦子裡就馬上閃現出這個比喻,尤其是“樹皮擦子”這個詞)。大概就是這位先生從門裡喊的“誰呀!”因為此外屋裡沒有別的男人。但是當阿遼沙走進來的時候,他仿佛從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來,趕忙用一塊有破洞的飯巾擦著嘴,跑到阿遼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緣來了,真找準了地方!”就在同時那個站在左邊角落裡的姑娘大聲開了口。

  但是朝阿遼沙跑來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轉過身向著她,用激動而有點不連貫的聲音反駁她說:
  “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這麽回事,您沒有猜到!還是讓我來請問一聲,”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向著阿遼沙,“什麽事勞您來親自拜訪……這個窩?”

  阿遼沙仔細打量著他。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人仿佛有點身上帶刺,性急,好發火。盡管看得出他剛才喝了點酒,但並沒喝醉。他的臉顯得極度蠻橫無理,同時又很奇怪地露出明顯的膽怯。他像那種長時期服從他人,吃了許多苦頭,卻有時又會忽然跳起來想表現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說更像一個很想打擊你,又生怕你來打擊他的人。在他的話語和十分尖細的聲音裡,有一種瘋瘋癲癲的幽默意味,一會兒是氣勢洶洶的,一會兒又是畏畏葸葸的,語調常常變化,語氣也不連貫。他發出那句關於“窩”的問話的時候,似乎渾身哆嗦了一下,瞪著眼睛,一直衝到阿遼沙的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舊的土黃布大衣,滿是補丁,油漬斑斑。他身上穿一條如今早沒有人穿的顏色極淺的褲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褲腳揉得皺皺巴巴,因此往上縮起,好像小孩穿著已經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歷克賽·卡拉馬佐夫……”阿遼沙剛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斷他,讓他明白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是什麽人,“我是上尉斯涅吉遼夫,但我還是很想請問,究竟什麽事情勞您……”

  “我只是順便來一趟。老實說,我有一句話想跟您談談,如果您允許的話……”

  “既然這樣,這裡有椅子,請就座吧。這是古代的喜劇裡常說的話:‘請就座吧。’”上尉於是用飛快的動作抓了一把空著的椅子——農民用的簡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當中;隨手給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樣的椅子,坐在阿遼沙的對面,照舊緊挨著他,兩人的膝蓋都幾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裡奇·斯涅吉遼夫,前俄國步兵上尉,雖然犯錯誤丟了臉,卻到底還是個上尉。不應該說是斯涅吉遼夫上尉,而應該說是低三下四上尉,因為我從後半輩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說話。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養成的。”

  “的確是這樣。”阿遼沙微笑說,“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養成的呢,還是故意那樣?”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地。我過去從來不說,一輩子沒有低三下四地說話,忽然栽了跟頭,爬起來的時候,就開始這樣說話了。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對現代的問題很感興趣。但究竟什麽事會引起您對我這麽大的興趣的呢,因為現在我生活在連客人都無法款待的環境裡。”

  “我到這裡來……是為了那件事情。”

  “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說。

  “就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遼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嗎?跟樹皮擦子有關的,澡堂裡用的樹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這次膝頭完全撞在阿遼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點異乎尋常地緊緊抿成了一條細線。

  “什麽樹皮擦子?”阿遼沙囁嚅地問道。

  “爸爸,他是來找您告我的!”阿遼沙已經熟悉的剛才那個男孩的尖細嗓音在布幔後面的角落裡喊了一聲,“是我剛才咬了他的手指頭!”

  布幔掀開了,阿遼沙看見他剛才的那個敵人正躺在角落裡神像下面長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鋪上。男孩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條舊棉被。他顯然不舒服,從那雙火灼灼的眼睛看起來,身上正發著寒熱。他現在看著阿遼沙,神色毫不畏懼,不像剛才那樣,好像說:“我現在在家裡,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麽指頭?”上尉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是咬了您的手指頭嗎?”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頭。剛才他在街上同小孩子們互相拋石子;他們六個人朝他扔,他只有一個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塊石子,接著又有一塊石子打在我的頭上。我問他:我對你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撲過來,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頭,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我立刻就揍他!現在就揍他!”上尉已經從椅上跳了起來。

  “但我完全不是來告訴這件事的,我只是說說,我並不願意您打他。再說他現在好像有病……”

  “您以為我會揍嗎?我會把伊留莎拉過來,在你面前揍他一頓,讓你滿意嗎?您想我馬上這樣做嗎?”上尉忽然轉身對阿遼沙說,那副架勢就好像要向他撲過來似的,“先生,我為您的手指頭感到難過,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為了公平地使您滿意,先當著您的面砍掉我這四個手指頭,就用這把刀子砍?我想四個指頭是夠您滿足復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個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像氣都喘不過來了似的,他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抽搐扭動,目光帶著異常挑釁的神色。他似乎發狂了。

  “我現在好像全都明白了,”阿遼沙平靜而憂鬱地回答,仍舊坐著不動,“看來,令郎是個好孩子,很愛他的父親,他之所以攻擊我,是因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現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覆說著,“但是家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對於自己的行為也很後悔,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來,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見一面,他將當眾向您請求寬恕,假使您願意這樣做。”

  “那就是說,揪了胡須,然後請求原諒,意思是一切了結,大家滿意,對不對?”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認為應該做的事情。”

  “如果我請他就在那家字號叫作‘京都’的酒店裡,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廣場上面,他也會跪嗎?”

  “是的,他甚至也會跪的。”

  “您真打動了我的心。您真讓我感動得落淚,打動了我的心。我這人太好動感情了。現在容我好好介紹一下:這是我一家人,我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我的小家夥。我一死,有誰去憐惜他們呢?我活著的時候,除了他們以外,又有誰來愛我這個壞人呢?這是上帝為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安排下的偉大的事業。因為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總得有人來愛……”

  “哦,這話對極了!”阿遼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裝小醜了。只要有一個傻瓜到這裡來,您就叫我們丟臉!”窗旁的姑娘突然帶著厭惡和輕蔑的表情朝父親嚷起來。

  “您等等,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讓我來定方向。”父親向她喝道,雖然用命令的口氣,卻十分讚成地望著她。“我們就是這樣的性格。”他又轉身向阿遼沙說。

  “對天地間的一切,
  他都不願有所讚許。[39]
  應該用陰性代詞:她都不願有所讚許。不過還是讓我把我的內人也給您介紹一下吧:阿裡娜·彼得羅芙娜,沒腿的女人,四十三歲,兩條腿勉強能走,但走不了幾步。她是平民出身。阿裡娜·彼得羅芙娜,莊重點兒,這位是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站起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會有的力氣,忽然把他拉了起來,“您和太太相見,應該站起來。孩子他媽,這並不是那個卡拉馬佐夫,就是……嗯,如此這般的那一個,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謙遜有德的人。阿裡娜·彼得羅芙娜,讓我,孩子他媽,讓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溫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氣得扭過臉去不看這個場面。那位太太帶著驕傲的疑問神色的臉忽然顯出了少見的和藹。

  “您好呀,請坐,契爾諾馬佐夫先生。”她說。

  “卡拉馬佐夫,孩子他媽,卡拉馬佐夫。我們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對他說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馬佐夫或是什麽,我總覺得是契爾諾馬佐夫。請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來。他說我是沒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腫得像木桶,我自己卻乾癟了。以前我胖得很,現在好像吃了針線似的。”

  “我們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對他解釋說。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的駝背姑娘忽然開口說了一句,並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臉。

  “小醜!”窗前的女郎脫口說。

  “您瞧,我們家有了什麽樣的新鮮事?”母親攤開手指著兩個女兒,“好像烏雲飄過;雲一散,我們的老樣子就又回來了。以前我們在軍隊裡的時候,有許多那樣的客人來。老爺子,我並不想做什麽比喻。誰喜歡什麽樣的人,就讓他喜歡好了。那時候教堂助祭夫人常來,說:‘亞歷山大·阿歷山德羅維奇是個好心腸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羅芙娜卻是地獄裡的怪物。’我回答她:‘這是各人各喜愛,你可真是喜歡無事生非的臭脾氣。’她說:‘你該恭敬點兒。’我對她說:‘哎呀,你這黑刀子,你跑來教訓誰呀?’她說:‘我要給你們放進點新鮮空氣來,你這人的氣味不清潔。’我回答她:‘你去問問所有的軍官先生,是我身上的氣味不清潔還是別的人?’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把這事記在心裡。沒多久以前,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看見一位將軍走進來,他是到我們這裡來過復活節的。我對他說:‘大人,可以對一位體面的太太說要給她放點新鮮空氣進來嗎?’他說:‘對,您這裡應該開一開氣窗或房門,因為這裡的空氣不很新鮮。’您瞧全是這一套!我的氣味乾他們什麽事?死人的氣味要難聞得多。我說:‘我不想染髒你們的空氣,我要穿上鞋子,離開這裡。’親人們,老爺子,不要責備你們的親媽媽!尼古拉·伊裡奇,老爺子,我雖不能討你的歡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從學堂回來,他愛我。昨天還拿回來一個蘋果。請原諒,老爺子,請原諒,親人們,請原諒你們的親媽媽,請原諒我這孤孤單單的女人,為什麽你們討厭我的氣味!”

  可憐的女人忽然放聲痛哭起來,眼淚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邊。

  “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寶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單的人。大家全喜歡你,全愛你!”他又吻起她的雙手來,用手掌溫柔地摸她的臉;他忽然抓起飯巾,去擦她臉上的眼淚(阿遼沙甚至覺得他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淚光)。“看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過身來向著他,手指著可憐的瘋女人。

  “我看見了,也聽見了!”阿遼沙喃喃地說。

  “爸爸,爸爸,你乾嗎跟他……別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來,在小床上欠起身來,通紅的眼睛望著父親。

  “你別再裝小醜,別再裝瘋賣傻了,永遠也得不到什麽好處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舊從那個角落裡怒氣衝衝地喊叫著,甚至跺著腳。

  “您這次發脾氣完全有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馬上滿足你的願望。請您戴好你的帽子,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讓我也拿著帽子,我們一塊兒出去。有句正經話要對您說,不過要到這房子外面去。那個坐著的姑娘是我的女兒,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給你介紹——她是天使現身,下降塵凡,假使你能夠明白這個……”

  “你看他渾身發抖,好像害抽風病似的。”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滿意地繼續說。

  “那個現在對我跺腳說我是小醜的人,也是天使現身,罵得我極對。我們走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應該了結一下……”

  他抓住阿遼沙的手,從屋裡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七 在清新空氣裡
  “空氣真清新,但是在我們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鮮,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先生,我們慢慢地走著。我很希望您能對我的話感興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緊的事要對您說,”阿遼沙說,“只是不知道怎樣開頭。”

  “我怎麽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沒有事您決不會來看我的。難道真的來告小孩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談起那個孩子!我在家裡不便對你細說,現在在這裡可以對你講講那個場面。您看見嗎,一個星期以前這團樹皮擦子還要濃密些,我說的是我的胡須;人家把我的胡須叫作樹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學生這樣叫。令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當時抓住我的胡須,把我從酒店裡拉到廣場,恰巧小學生們放學出來,伊留莎也和他們在一起。他看見我那種樣子,就撲到我的身邊來喊道:‘爸爸,爸爸!’抓住我,抱著我,想把我拉開,對侮辱我的人喊著:‘放開他,放開他,這是我的爸爸,饒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確是那麽喊的:‘饒了他吧!’他的兩隻小手還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隻手,吻著它。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刹那他的小臉上的那副神情,沒法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敢起誓,”阿遼沙大聲說,“家兄會用極誠懇極完滿的方式來表示懺悔,哪怕甚至跪在廣場上也可以。我會讓他這樣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麽說這還只是一種打算。並不是直接出於他的授意,而只不過是您根據您自己的熱心腸所采取的一種高尚行為。您早應該對我這樣說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說說令兄當時那種十足騎士式和軍官式的高尚行為吧,因為他當時就表現了這樣一種行為。他抓住我那樹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後,就放了我,說道:‘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經的決鬥證人,你就打發他來,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雖然你是一個渾蛋!’他就是這麽說的。真是十足的騎士風度!那時我和伊留莎兩人連忙走開了,可是當時發生的景象就像世代相傳的家譜圖那樣,將會永遠銘刻在伊留莎的記憶中的。哦,不,我們哪配學貴族氣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剛才到我家去過,看見了什麽?三個女人坐在那裡,一個是沒有腿的瘋子,另一個是沒有腿的駝子,第三個有腿,可是太聰明,女學生,總是急著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國的女權。關於伊留莎我不必說,還隻九歲。只有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假使我一死,這一家子人將怎麽辦呢?我隻問您這一點。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來決鬥,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時候會怎樣呢?那時候所有這些人將怎麽辦呢?更壞的是如果他不殺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殘廢:我既不能工作,卻留下了一張嘴,那麽誰來喂它,喂我的嘴,誰來喂他們大家呢?是不是讓伊留莎不上學,卻每天出去要飯呢?所以說,找他決鬥對於我沒有什麽意義,只是一句蠢話,不會是別的。”

  “他會向您賠罪,在廣場當中對您下跪的。”阿遼沙又帶著燃燒的眼光喊著說。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繼續說,“但是請您翻一翻我們的法典,我會因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賠償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對我斥責說:‘連想也不許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會想法子讓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為你有欺詐行為,最後會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審的。’可是只有上帝明白,這個欺詐行為是從誰那裡來的,我這小角色是奉了誰的命令行事的,還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命令?她又說:‘還有,我要永遠趕走你,你往後不要想再從我手裡掙一分錢。我還可以對我的商人說(她總是把她的老頭子叫作“我的商人”),他也會把你趕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趕走我,那時候我到誰那裡去掙飯吃呢?現在我只剩了他們兩個人可以依靠了,因為令尊大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了一件不相乾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還想利用我寫下的收據,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為這種種原因,所以我就隻好軟了下來,而您也看見了我那個窩裡的情形。現在請問您:伊留莎剛才把您的手指頭咬得厲害嗎?在我那個尊府上,我不敢當他的面詳細問您。”

  “是的,很厲害。他很生氣。他因為我姓卡拉馬佐夫,所以替您報仇,我現在明白了。可是您沒看見他是怎樣跟那些同學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險,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飛過來,會把腦袋打破的。”

  “實際已經打中了,雖不是腦袋上,卻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後就哭泣,呻吟,跟著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擊他們大家的,他仇恨他們,他們說他剛才用鉛筆刀扎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聽說了,這很危險,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此地的官員,也許還會惹出麻煩來哩。”

  “我勸您,”阿遼沙熱心地繼續說,“暫時完全不要讓他上學去,等他冷靜一些,他的怒氣平息了再說……”

  “怒氣!”上尉接著他的話頭說,“的確是怒氣。一個這樣的小東西身上,竟有那麽大的怒氣。這裡面有許多情況您還不知道呢。讓我來專門講一講這段故事。那是在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小學校裡的學生們都開始逗他,叫起他‘樹皮擦子’來。學校裡的小孩們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單個分開,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學校裡,他們就常常變得毫無同情心了。他們開始逗他,逗得伊留莎發起性子來。換了一個平常的男孩,一個軟弱的兒子,是會低聲下氣,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但是這個孩子卻為了父親,一個人起來反對大家。為了父親,還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對他說‘饒了爸爸吧,饒了爸爸吧’的時候,他當時心裡是什麽樣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還有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那些被人輕視但卻心胸高尚的窮人家孩子,還在九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錢人的孩子哪裡談得到,他們一輩子也不會領悟得那樣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廣場上的那個時候,吻他的手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透徹地了解了真理。這真理一進入他的心裡,就永遠把他壓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發狂了似的說著,用右拳猛擊左掌,似乎想生動地表現“真理”是怎樣壓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發了寒熱,說了一夜胡話。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說話,甚至完全默不作聲,只是我發覺他從角落裡不時地看我,後來卻越來越經常地轉過身去對著窗,好像在溫習功課,但是我看出他的腦子裡並沒在想功課。第二天我借酒澆愁,我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開始哭個不停,我是很愛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後一文錢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裡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裡,不很記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學校裡的男孩們從早晨起來取笑他,對他叫嚷說:‘樹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親的樹皮擦子把他從酒店裡拉出來,你還在旁邊跟著跑,請求饒恕。’第三天,他又從學校回來,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你怎麽啦?’他不作聲。在我府上是沒法談話的,因為媽媽和女兒們會立刻參加進來,況且姑娘們已經全都知道,甚至在當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開始嘮叨了:‘小醜,傻子,您還能做出有理性的事來嗎?’我說:‘正是那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還能做出什麽有理性的事來嗎?’我就這樣把這事敷衍過去了。到晚上,我領著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總要出去散步,就是順著我同您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家門口到那塊大石頭為止,那塊大石頭不就在籬笆旁邊像孤兒似的躺著嗎?從那裡起就是本市的牧場——又空曠又美麗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著,他的手照例被握在我的手裡。他的手很小,指頭是細細的、冰涼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說:‘爸爸,爸爸!’我問他:‘什麽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著火。‘爸爸,他那天那麽對待你,爸爸!’我說:‘有什麽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學生們說,他為這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留莎,我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他一文錢的。’他全身顫抖,兩隻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叫他出來決鬥,學校裡大家恥笑我,說你膽小,不敢叫他出來決鬥,還收了他十個盧布。’我說:‘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來決鬥。’當時我便簡單地把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全說給他聽。他聽完了我的話,說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長大了,就自己叫他出來決鬥,殺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燒著。不管怎樣,我既然是父親,就應該對他說老實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鬥也一樣。’他說:‘爸爸,爸爸,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要用劍打掉他手裡的劍,衝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劍在他頭上比畫著,對他說“我本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是現在饒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這兩天中他那小腦袋裡產生了什麽樣的念頭,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劍復仇的事,也許夜裡說的夢話也是講這件事。不過他一副狼狽樣子從學校裡回來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說得很對,我再也不叫他到那個學校裡去了。我一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同學,主動向人家挑戰,首先發怒,滿肚子火氣,我當時就很替他擔心。我們又出去散步。他問:‘爸爸,是不是有錢的人比世界上別的人都更有力量,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說:‘爸爸,我會發財的,我去當軍官,打敗所有的敵人,沙皇會給我獎賞,我回家來,那時候就誰也不敢惹我們了。……’以後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嘴唇還是哆嗦著,說道:‘爸爸,我們的城市真不好,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我們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說:‘爸爸,我們搬到另一個城市裡去,好的城市裡去,到人家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我說:‘我們要搬的,伊留莎,我們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攢一些錢下來。’我很高興得了一個使他擺脫那些陰暗心事的機會。我開始和他一塊兒幻想,我們將怎樣自己買一匹馬、一輛車,搬到另一個城裡去。我們讓媽媽、姐姐們坐在車裡,讓她們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兩人在旁邊走,‘偶爾讓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邊走’,因為我們必須珍惜我們的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們就這樣出門上路。他對這個非常著迷,主要的是因為可以有自己的馬,自己可以上去騎。大家全知道,俄國孩子生下來就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謝天謝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開,使他安靜下來了。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現了新的情況。早晨他又上學去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陰沉,陰沉極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領他出去散步。他沉默著,一言不發。當時起了一點微風,太陽隱沒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們走著,兩個人心裡都很憂鬱。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麽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談話上去。他默不作聲。隻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裡哆嗦。我心想,壞了,又有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那塊石頭那裡,像現在這樣,我坐在石頭上。天上飛起許多風箏來,發出嗡嗡和劈劈啪啪的聲音,看得見有三十個風箏。現在是風箏季節。我說:‘伊留莎,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箏放出去了。我來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兒了?’我的孩子一聲不響,側轉身朝著我,眼睛看著旁邊。當時風夾著沙子呼呼地響了起來。他忽然一下撲到我的身上,兩手摟著我的頸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沉默和驕傲的孩子,自己會長時間勉強憋住眼淚,在碰到特別傷心的事情時,才會一下子忍不住爆發出來,那時候眼淚不但流出來,還會像泉水似的滾滾直湧。當時他的滾滾熱淚一下子把我的臉全弄濕了。他號啕痛哭得像抽風似的,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面。他嚷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來,兩人坐在那裡,擁抱著,全身顫抖。他喊著:‘爸爸,爸爸!’我喊著他:‘伊留莎,伊留莎!’當時沒有人看見我們,只有上帝一個人看見,也許會給我記載在履歷表上。請您向令兄道謝,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不過,我不能為了使您滿意,打我的孩子!”

  他說到最後又帶上了剛才那種惡毒和瘋狂的口氣。不過阿遼沙還是感到這人已經信任他,如果換作別人,這人絕不至於同他這樣“談話”,也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一番話說出來。這使阿遼沙受到鼓勵,他的心由於流淚而顫抖起來。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聲說,“如果你能夠安排……”

  “當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說。

  “但是現在還先談不上這個,完全談不上這個,”阿遼沙接著說,“您聽著!我有一件別人托我的事。我的這位家兄德米特裡還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貴的女郎,您一定聽說過她。我可以告訴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為她一知道您受了氣,打聽出您的不幸的情況,就委托我……剛剛委托我……立刻把她補助你的一點小意思送給您,但這只是她的一點意思,並不是德米特裡——那個把她也拋棄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位受了同一個人的侮辱。她只有在從他那裡受了和您所受同樣的侮辱——同樣厲害的侮辱的時候,才想到了您!這等於是姊妹幫弟兄的忙。她正是委托我勸你接受她的這兩百個盧布,像接受一個姊妹所給的那樣。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絕不會發生任何不公正的謠言的。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你應該收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還是應該有兄弟的。您有著高尚的心靈,您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的!”

  接著阿遼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一張的新鈔票。他們兩人當時正站在圍牆附近的大石頭旁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鈔票似乎對上尉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單單是出於驚詫:他從沒有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他決不指望會有這樣的結局。有人會給他幫助,而且還是這樣大的數目,這是他甚至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他接過鈔票,一下子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有一種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是多少錢,二百盧布!老天爺!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這麽些錢了,老天爺!而且說是姊妹送的,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我向您起誓,我對您所說的全是真話!”阿遼沙說。上尉臉紅了。

  “您聽著,我的寶貝,您聽著,假如我收下來,我不會成為下流坯嗎?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您眼裡看來,我不會,我不會成為下流坯嗎?不,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聽著,聽著,”他急忙說,不斷地用兩隻手碰碰阿遼沙,“你勸我收下,因為是‘姊妹’送來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時候,您內心不會暗地輕視我嗎?”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決不會!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只有我們:我,您,她,此外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麽太太!喂,您聽著,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仔細聽聽我的話了,因為您甚至根本想象不到,現在這二百盧布對我具有什麽樣的意義。”這個可憐的人繼續說著,漸漸地顯出了一種雜亂無章、近乎狂野的興奮心情。他似乎弄昏了頭,說話忙忙亂亂,好像怕有人不讓他說完話似的。“除了這是乾乾淨淨地得來的,一個這樣神聖可敬的‘姊妹’送來的以外,您知道嗎,我現在還可以用這筆錢來醫治老伴和我那駝背的天使般的女兒尼娜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曾出於他的好心來過一趟,他整整地診察了她們倆一個小時,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本城藥房裡能買到的礦泉水(他給她開了方子)還是一定會對她的身體有好處,此外,也給她開了方子,用藥水泡腳。可礦泉水的價錢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許要喝四十瓶。所以我隻好拿了藥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讓它那麽放著。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化在熱水裡洗,還要每天早晚兩次。但是在我們府上,既沒有仆役,也沒有人幫忙,既沒有澡盆,也沒有熱水,叫我們怎麽去進行這樣的治療呢?尼娜全身患風濕痛,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夜裡整個右半邊身子發痛,難受極了,但是您信不信,為了不使我們著急,她竟硬挺著,不發出呻吟,怕驚醒了我們。我們平時有什麽就吃什麽,能弄到點什麽就吃點什麽,她永遠取最後的一塊,隻該扔給狗吃的那一塊,意思是說:‘我連這一塊都不配吃,我是剝奪了你們的口糧,我是你們的累贅。’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話。我們侍候她,她覺得難過:‘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沒有價值的廢人,毫無一點用處。’她有什麽不配的,她用那種天使般的溫順態度替我們向上帝祈禱,沒有她,沒有她的平靜的話語,我們家將成為地獄,她甚至能使瓦爾瓦拉的性子也變柔和一些。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應該責備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氣的人。她夏天到我們這裡來,身上帶了十六個盧布,是教書掙來,攢著做路費,預備在九月裡,就是現在,用這錢到彼得堡去的。我們把她的這一點錢也拿來維持了生活,現在她沒有錢回去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而且現在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像服苦役般地在替我們乾活兒,我們像給駑馬硬駕上轅似的使用著她,她侍候大家,修補,洗濯,擦地板,扶媽媽睡到床上去,而媽媽又是任性的,媽媽是好流淚的,媽媽是瘋狂的!現在呢,我就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一個女仆了,您明白不明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可以著手給親愛的人治病,可以打發女學生到彼得堡去,買點牛肉,改換改換飲食。老天爺,這真是夢想!”

  阿遼沙很高興,他能使他得到這麽多的幸福,高興這可憐的人已同意讓人家把他變成一個幸福的人。

  “等一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等一等,”上尉又抓住了一個突然出現的新幻想,又用發狂般的急促語調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您知道不知道,我同伊留莎現在真的可以實現幻想了。我們可以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栗色的,他一定要買栗色的馬,我們就動身離開這裡,照前天所描述的樣子。我在K省有一個熟識的律師,從小的交情,他曾托可靠的人轉告我,如果我去,他可以在事務所裡給我一個書記的位置,誰知道,也許會給的。那就可以讓媽媽坐下,讓尼娜坐下,讓伊留莎趕車,我徒步走路,把全家都載著走了。老天爺,要是我把一筆可以長期欠著的債要到手,也許真可以!”

  “做得到的,做得到的!”阿遼沙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還可以再送來,隨便多少都行,您要知道,我也有錢,隨便你要多少都可以,就當是一個兄弟、一個朋友的心意,以後再還好了。(您一定會發財的,一定會發財的!)您知道,您想到要搬到別省去,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辦法了!這樣一來您就可以得救了,特別是對您的小孩來說,您知道,越快越好,在冬天以前,天冷以前。您可以和我們通信,我們將成為兄弟。……不,這並不是幻想!”

  阿遼沙想擁抱他,他心裡滿意極了。但是他瞧了對方一眼,忽然止住了:上尉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噘著嘴唇,臉色狂亂而發白,嘴唇微微掀動,仿佛想說什麽話;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嘴唇卻不住地動,顯得十分奇怪。

  “您怎麽啦?”阿遼沙不知怎麽突然哆嗦了一下。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您……”上尉斷斷續續地嘟囔著,用好像一個下決心從懸崖上跳下來的人似的神情,古怪而且狂亂地死死盯著他,同時嘴唇似乎還在微笑。“我……您……要不要我馬上變個戲法給您看!”他忽然用急促而堅定的語調低聲說,所說的話已經不再零零亂亂了。

  “什麽戲法?”

  “戲法,一種巧妙的戲法。”上尉仍舊低語著;他的嘴歪到左邊,左眼眯縫著,一眼不眨地瞧著阿遼沙,好像釘在他身上似的。

  “您怎麽啦?什麽戲法?”阿遼沙非常害怕,喊起來了。

  “就是這個戲法,您瞧吧!”上尉突然尖聲叫道。

  他舉起剛才談話時一直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捏著一隻角的那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朝阿遼沙晃晃,突然用惡狠狠的神情一把握住,揉成一團,緊緊地攥在右手拳頭裡。

  “瞧見了嗎,瞧見了嗎!”他朝阿遼沙尖聲喊叫著,臉色發白,露出瘋狂的樣子,突然把拳頭高高舉起,一揮手用力把兩張揉皺的鈔票扔到了沙地上。“瞧見了嗎?”他又尖叫了一聲,手指指著鈔票,“就是這樣!”

  接著他又忽然抬起右腳,狂怒地上前去拚命用靴跟踐踏它們,每踩一下,就喊一聲,呼呼地喘著氣。

  “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你們的錢!”他忽然往後跳了一步,筆直地挺立在阿遼沙面前。他的整個臉上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驕傲。

  “請您告訴打發您來的人說,我樹皮擦子不能出賣自己的名譽!”他舉起一隻手來指點著,大聲嚷道。然後很快地轉過身去,拔腳就跑;但是還沒跑出五步,又轉過身來,突然對阿遼沙做了個飛吻的手勢。但是再跑上五步,他又最後一次回轉身來,這一次已沒有那種強顏歡笑的神情,相反地,滿臉都在淚水橫流中抖索。他用嗚嗚咽咽泣不成聲的急促語調大聲喊道:“如果我為我所受的恥辱拿了您的錢,叫我怎麽對我的孩子說話呢?”說完了這話,他就急急跑開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

  阿遼沙目送著他,懷著無法形容的悵惘。唉,他明白,上尉直到最後的一刹那,也還連自己都不曾料到會把鈔票揉皺扔下。奔跑的人一次也沒有回頭,阿遼沙也知道不會回頭的。他不願意去追他,叫他,他知道對方這麽做是為了什麽。在上尉的影子消失以後,阿遼沙撿起了兩張鈔票。鈔票只是很皺,有許多折痕,陷進沙子裡去,但是還完整無缺,甚至在阿遼沙把它打開來抹平的時候,還窸窣作響,像新票子一樣。他把鈔票撫平,折好,塞進口袋裡,就動身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去報告她托他辦的這件事情的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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