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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全兩冊)》第十一章《卡拉馬佐夫兄弟 2》(3)
  預審
  一 彼爾霍金官運的開端

  前文已經提到彼得·伊裡奇·彼爾霍金用全力敲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敲開了。在兩小時以前曾經受過驚嚇,由於心神不寧和“放心不下”還沒有上床睡覺的費尼婭,聽見有人這樣拚命敲門,又嚇得幾乎要發作歇斯底裡的地步:她還以為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又來打門,雖然她是親眼看見他走的,因為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會像這樣“魯莽”地敲門的。她連忙跑到看門人那裡,看門人已經醒了,正應聲來到大門前,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是看門人盤問了叩門的人一番,問明白了是誰,知道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見費尼婭·馬爾科芙娜,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裡奇仍舊走進了前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尼婭,由於“心中驚疑”,她要求彼得·伊裡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同進來。彼得·伊裡奇開始盤問她,一開頭就打聽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跑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曾從銅臼裡抄走了小杵,回來時卻不見了小杵,滿手是血。“血還直往下滴,就從手上滴下來,滴下來!”費尼婭大聲說,這顯然是她那混亂的頭腦裡自己想象出來的情節。但是血汙狼藉的手,盡管並沒有血直滴下來,是彼得·伊裡奇自己也已經見到過,還是由自己幫他洗乾淨的,而且問題也不在於手上的血究竟幹了沒乾,而在於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裡去,是否一定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去,而且憑什麽能得出那麽肯定的結論。彼得·伊裡奇再三堅持追問這一點,雖然結果沒有打聽出任何確實的消息,但是終於可以深信,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除了到他父親家去以外,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那裡一定是發生了一點什麽。“當他重新回來,”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以後,我問他:‘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為什麽您的兩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經回答她說:這是人血,他剛剛殺了人,“他說得很坦白,對我懺悔了一切,忽然又像瘋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裡,開始想:他現在像瘋子似的跑到哪裡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葉去殺女主人了。我就連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殺女主人,剛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那裡,看見他已經就要動身,手上沒有血了。”最後一點費尼婭當時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記得。費尼婭的老奶奶盡她力之所及,極力證明小孫女說的一切屬實。彼得·伊裡奇又盤問了幾句,就走了出來,心裡比方才進來時還要紛擾不安。

  看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似乎是現在就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打聽出了什麽事沒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麽,在一切都已確有把握以後,再按彼得·伊裡奇堅決要做的那樣,去找警察局長。然而夜是那麽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那麽笨重結實,又必須去敲門,再說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應了,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什麽事也沒有,那樣一來好嘲笑人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一定會向全城當笑話散布,說半夜裡有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彼爾霍金闖進他家裡來,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可真是出醜!彼得·伊裡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醜。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麽強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又罵了自己一聲,還是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卻不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問她:她是不是曾在什麽時候給過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見警察局長,不必再先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如果情況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擱到明天再說,徑自回家去。這裡,讀者雖然馬上會想到,一個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點鍾時候,跑到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家裡去,甚至說不定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就為了問她一個在當時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做這樣一個決定,其中包含的出醜的可能,也許比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還要多。但是最精細冷靜的人,有時卻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彼得·伊裡奇在當時那一刹那,簡直完全不是冷靜的人了!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有一種抑製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漸地支配了他,最後折磨得他萬分痛苦,甚至會使他乾出不顧一切的事來。當然,盡管這樣,他一路還是一直為自己到這位太太家裡去而責罵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著牙這樣說,而且最後終於實行了自己的決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時,正打十一點。他很快地被放進院裡去。但當他問:太太睡下了沒有?看門人卻不能確切地回答,隻說在這樣的時刻照例是已經睡下了。“您可以到樓上去找人通報,如果肯接見您,就會接見;如果不肯,就不會接見。”彼得·伊裡奇走上樓去,但是到了這裡比較困難了。仆人不願意進去通報,後來總算喚了一個女仆出來。彼得·伊裡奇用客氣而堅決的口氣請她報告太太,說本地的一個官員彼爾霍金有特別要緊的事求見,如果不是這樣要緊的事,是不敢來的。“您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求女仆說。她去了。他留在前室裡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睡下,卻已經進了臥室。她自從剛才米卡來訪以後,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經預感到在夜裡她免不了要發作偏頭痛,經常遇到這種情形時總是這樣的。她聽了女仆通報,十分驚詫,雖然一個她不相識的“本地官員”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們常有的好奇心,但她還是生氣地吩咐女仆說她不能接見。但是這次彼得·伊裡奇竟固執得像一頭驢;他聽到拒絕接見以後,十分堅持地請女仆再去通報一聲,而且一定要轉達他“自己的原話”,那就是說他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現在不接見他,以後自己會感到惋惜的”。他以後自己對人說:“我當時真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女仆驚異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報。霍赫拉柯娃太太很驚愕,想了一下,問這人是什麽樣子,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年輕,而且非常客氣”。在這裡要順便插一句,彼得·伊裡奇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決定出去見他。她已經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條黑色圍巾。當時請“官員”到客廳裡去,就是不久前接見米卡的那間屋子。女主人用帶著疑問的嚴肅神態出來見客,也不請他坐下,一開口就問:“有什麽貴乾?”

  “我決定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熟識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彼爾霍金開口說,但是這名字剛一出口,女主人的臉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氣惱的樣子。她幾乎尖聲叫起來,憤恨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為了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還不夠嗎?還不夠嗎?”她瘋狂地嚷道,“您怎麽敢,先生,您怎麽竟決定在這樣的時候,到一個不相識的太太家裡來打攪她,而且所談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在這個客廳裡,剛在三小時以前,簡直要殺死我,最後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人這樣離開一個體面的家庭的。跟您說,先生,我會去告您,不跟您善罷甘休的,請您立刻離開這裡。我是做母親的,我馬上就……我……我……”

  “殺死嗎?他連您也想殺死嗎?”

  “難道他已經殺死了什麽人嗎?”霍赫拉柯娃太太連忙問。

  “請您聽半分鍾,太太,我用兩句話就可以對您說明一切。”彼爾霍金用斷然的口氣回答說,“今天下午五點鍾,卡拉馬佐夫先生憑交情向我借去了十個盧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沒有錢,可今天九點鍾的時候他到舍間來,手裡卻明晃晃地攥著一把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大概有兩千或者甚至三千盧布。他滿手滿臉全沾著血,神氣就像是發了瘋似的。我問他,這許多錢從哪裡來的?他明確地回答說是剛剛從您這裡拿到的,您借給他三千盧布,好像讓他到金礦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臉上忽然現出異乎尋常的、病態的激動神情。

  “主啊!他這是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舉起兩手緊緊握著叫道,“我沒有給過他一分錢,一點也沒有給過!唉,快跑,快跑!什麽也別說了!快去救老頭子,快去看他的父親,快跑!”

  “太太,這麽說,您沒有給他錢嗎?您的確記得您沒有給他一點錢嗎?”

  “沒有給,沒有給!我拒絕了他,因為他不知好歹。他發狂似的走出去,跺著腳。他向我撲過來,我躲開了。我還要對您說,因為我現在對您什麽也不想隱瞞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嗎?可是我們乾嗎老站著?哎呀,請坐呀,對不起,我……不過您最好快去,快去,您應該跑去把可憐的老人從可怕的死亡裡救出來!”

  “要是他已經殺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麽現在我們怎麽辦?您想,現在該怎麽辦?”

  她說著讓彼得·伊裡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彼得·伊裡奇簡單而十分明白地對她講了事情的經過,至少是今天他親眼目擊的那一段經過,還談到剛剛找過費尼婭,提到關於小杵的事。這一切細節使這位情緒激動的夫人萬分震驚,不時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來。

  “您瞧,這一切我全都預感到了!我有這種本領,無論我料想到什麽,結果總會真的發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見到這個可怕的人,心裡總是想:這個人早晚會殺死我的。現在果然就發生了。我是說,即使他現在殺死的不是我,卻是他的父親,那也是因為顯然有上帝的手在保護著我,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殺死我未免慚愧,因為我還親自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給他在脖子上掛上了一個從大殉道者瓦爾瓦拉遺體上取下來的肖像。那一會兒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險了,我當時一直走到他面前,緊挨著他站著,他還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好讓我掛哩!您知道,彼得·伊裡奇(對不起,您好像說過您的名字是彼得·伊裡奇吧),您知道,我並不相信奇跡,但是這個神像,現在我所遇到的明顯的奇跡,真使我十分震驚,讓我又要對不管什麽都願意相信了。您聽見佐西馬長老的事嗎?哦,我真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些什麽。您瞧,他居然戴著脖子上的神像對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沒有殺死我,接著……接著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但是我們上哪兒去,現在我們該上哪兒去,您打算怎樣?”

  彼得·伊裡奇站起身來,宣布他現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長,把什麽全告訴他,以後怎麽辦,他會知道的。

  “對,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認識米哈伊爾·馬卡雷奇的。當然,正應該去找他,您真是會想主意,彼得·伊裡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換了我不會想到這層!”

  “因為說起來我跟警察局長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裡奇說,還站在那裡,顯然想設法趕緊離開這位一直不讓他有機會告辭的感情衝動的女太太。

  “您記著,您記著,”她嘟嘟囔囔地說,“您一定要就來告訴我,您在那裡見到和打聽到些什麽,發現了什麽,怎樣處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兒。請問,我們不是沒有死刑了嗎?不管怎麽請您一定馬上來,哪怕半夜三點也行,哪怕四點鍾也行,甚至四點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喚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壓根兒也睡不著了。您說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塊兒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現在親筆寫兩三行字準備著,聲明您並沒有借給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任何錢款,那倒也許不會多余的,有備無患。”

  “完全對!”霍赫拉柯娃太太歡欣地跳到書桌旁邊,“您知道,您在這類事情上那樣會出主意,那樣能乾,真叫我驚奇,簡直是使我吃驚。您在本地任職嗎?聽到您在這裡任職,真是太令人高興了。”

  她一面繼續說話,一面迅速地在半頁信箋上草草寫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從未將今天的三千盧布借與不幸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因為不管怎樣他現在總是不幸的),而且從來,從來不曾借給過他任何其他款項!我可以以世上最神聖的一切的名義起誓。

  霍赫拉柯娃簽字。”

  “這是我寫的字條!”她迅速轉身朝著彼得·伊裡奇說,“快去救他吧。這是您的偉大的功績。”

  她朝他畫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謝您!您簡直不會相信,我現在是多麽感謝您,因為您首先到我這裡來。怎麽我們以前沒有見到過?以後如果您能常到我這裡來,我會感到非常榮幸。您就在本地任職,這真叫人高興。您辦事那樣精細,那樣會出主意。不過他們應該器重您,遲早應該了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幫忙,請您相信……哦,我真是喜愛青年人!我簡直愛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現在我們這個苦難的俄羅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裡奇其實已經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還不會這樣快放他走的。不過霍赫拉柯娃太太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為牽連進這樣糟糕的事而產生的恐慌心情也減輕了些。人們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她並不怎樣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簡直會錯把她當成了她的女兒。”

  至於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簡直是被這青年人迷住了。“多麽能乾,多麽井井有條,在我們的時代有這樣的青年人!還加上那種舉止和外表。有人說現在的青年人什麽事也不會做,這就是給他的一個反證”,等等,等等。因為盡這樣想著,她甚至連這個“可怕的事件”幾乎都忘卻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當時“性命多麽危險”的時候,才又感歎道:“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但是說著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夢鄉。不過,假如方才我描寫的一個青年官員和年紀還不算老的寡婦兩人間這次奇妙的相遇,以後不成為這個規矩細心的青年人一生事業的基礎的話,我是不會提這些不相乾的細枝末節的。這在我們的小城裡至今回想起來還使人不勝驚歎,而下文,在我們快要講完這個關於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長長的故事時,也許我們也還要特別就這件事說兩句話。

  二 報警
  我們的警察局長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馬卡羅夫,以中校軍階退伍,改任七品文官,是一個死了妻子的老好人。他到我們這裡才來了三年,卻已經博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由於他“會聯絡人”。他家裡座上客不斷,好像沒有他們,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似的。每天一定要有人在他家裡吃飯,哪怕只有兩個,甚至一個客人也行,沒有客人,他是不上桌子吃飯的。他還時常假借一切名目,甚至有時是意料不到的名目正式宴客。上的菜雖不精致,卻很豐盛。魚餡餅做得極好,酒雖不能以質炫耀,但能以量取勝。一進門屋裡放著一張台球案子,陳設得很體面,牆上甚至還掛著英國賽馬的圖畫,用黑框裝著,大家知道,這是每個單身漢家裡的台球房所必不可少的點綴。每天晚上都有牌局,雖然只有一桌。但不僅如此,本城最上等的人物還時常帶著太太和姑娘們聚在這裡跳舞。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妻子已經死去,但是他過的是家庭生活,身邊有一個早已守寡的女兒,她自己也有兩個姑娘,這就是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兩個外孫女。姑娘們已經成人,修完了學業,外貌並不難看,天性活潑,雖然大家知道她們出門不會有什麽嫁資,卻還是能吸引我們城裡一些上等社會的青年人到家裡來。米哈伊爾·卡馬羅維奇在工作上能力並不強,但是盡職不比別的許多人差。坦白說,他是個不大有教養的人,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職權范圍上,也是隨心所欲,不求甚解的。目前當局所進行的某些改革他不但不能充分理解,而且還常用有時明顯是十分錯誤的看法去理解它們,這倒不是因為他特別無能,只是由於生性粗疏,老是沒有工夫去深入體會。正如他自己所說:“諸位,我的生性更適於當軍人,而不適於當文官。”甚至關於農民改革的確切原則,他好像也還沒有根本的明確認識,而可以說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實際中不由自主地在逐步增添關於這方面的知識,而他卻還是一個地主哩!彼得·伊裡奇準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在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的家裡碰見客人的,只是還料不定究竟是誰而已。可想不到這時候在局長家打牌的正巧是檢察官和縣醫生瓦爾文斯基——剛從彼得堡來的一位青年人,彼得堡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其實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大家都稱他為檢察官)是我們這裡一個奇特的人,歲數不大,只有三十五歲,頗有害癆病的傾向,而他太太卻是個極胖的、養不出孩子的女人。他很自尊,容易生氣,但卻很有頭腦,甚至還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的性格的全部缺點似乎在於他自視比他的真正的品德略為高些。正因為這樣所以他時常顯得有點心神不寧。加以他還有些更高的,甚至是藝術上的自負,例如自認為善於分析心理,對人類心靈有專門的研究,在識別罪犯及其罪行方面有特別的才能。根據這些,他認為自己在職務方面是受了委屈,是遭到了忽視,總認為上峰沒有能賞識他,有人跟他作對。逢到心情陰鬱的時候他甚至威脅說要去開業當律師。突如其來的卡拉馬佐夫殺父案似乎使他渾身振奮起來:“這是一件可能會轟動全國的案子啊。”但是,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我們的年輕的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這時也正同小姐們一起坐在隔壁房間裡。他從彼得堡到此地來只有兩個月。以後我們這裡有人甚至引為驚訝地說,這些人就像是有意在這“犯案”的當晚齊聚在一位行政官吏家中的。但是實際上事情很簡單,而且是極自然的: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的夫人牙痛了兩天,他必須到什麽地方去,以便躲開她的呻吟;醫生呢,實際上每晚都要到有牌可賭的什麽地方去的。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涅留多夫遠在三天以前就打算好了今天晚上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家來,做出偶然串門的樣子,以便忽然狡獪地使他的大小姐奧爾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她想故意瞞住大家,以免邀請全城的人前來跳舞。他還要在這天說出許多笑話和關於她的年齡的暗示,意思是說,她怕人發覺她的年齡,可是現在他既知道了她的秘密,明天就會對大家宣布出去雲雲。可愛的青年人在這方面是很會淘氣的,我們的太太們就叫他作淘氣鬼,他似乎也很喜歡。其實他出身於上流社會,名門望族,受過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感情,雖然好尋歡作樂,卻很天真,而且永遠有禮貌。他身材瘦小,體質纖弱。柔細而白皙的手指上永遠閃耀著幾隻極大的戒指。在執行職務時,神氣顯得特別莊重,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責任看得近乎神聖的地步。在審問平民中的凶手和其他惡徒的時候,他特別善於用話出其不意地把他們難住,這雖說還不足以引起他們對他的敬畏,卻也確實使他們多少產生了一些驚異。

  彼得·伊裡奇走進警察局長家裡的時候,簡直完全被驚呆了:他忽然看出大家好像全都已經知道了。的確,紙牌已經扔下不打,大家都站在那裡議論紛紛,甚至連尼古拉·帕爾費諾奇也從小姐們那裡跑了過來,擺出一副急於行動的戰鬥姿態。等著彼得·伊裡奇的是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就是老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確確實實已於當天晚上在自己家裡被殺,而且是謀財害命。這件事剛剛得知,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摔倒在圍牆旁邊的格裡戈裡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在床上睡得非常熟,本來很可能會一覺直睡到早晨,但她卻突然之間醒了過來。這是躺在隔壁失了知覺的斯麥爾佳科夫那可怕的羊癲風的吼聲把她吵醒的,這吼聲是他每次發作時必然出現的前奏,它一輩子都使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聽了非常害怕,而且感到十分難受。她始終聽不慣這種聲音。她睡眼蒙矓地跳下床來,幾乎下意識地衝到斯麥爾佳科夫的小屋裡去。但是裡面很黑,只聽見病人已開始在大聲喘氣和渾身抖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下子自己也喊了起來,剛準備叫丈夫,忽然想到她起身的時候格裡戈裡好像並不在床上。她跑到床邊,又摸索了一陣,床上果真是空的。這麽說,他出去了。但是到哪裡去了呢?她跑到台階上,畏畏縮縮地叫他,自然沒有得到回答,卻在黑夜的靜寂中聽見仿佛從花園深處傳來一種呻吟聲。她傾聽了一下,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顯然確是從花園裡發出來的。“天啊,簡直像當年麗薩維塔的情形一樣!”她那亂糟糟的腦子裡猛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畏畏縮縮地走下台階,看見園門是開著的。“哦,我的親人,他一定在那裡。”她正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向園門走去,忽然清楚地聽到格裡戈裡在喚她,他用一種痛苦無力的可怕聲音叫著:“瑪爾法,瑪爾法!”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小聲嘀咕道:“上帝啊,願你保佑我們免遭災難吧!”連忙朝發出呼喊的地方跑去,就這樣發現了格裡戈裡。但是他不在圍牆旁邊,不在他被打倒的地方,卻在離開圍牆二十步以外。後來知道,原來他醒過來後曾爬了一段路,大概爬了很久,中間幾次喪失知覺,重新暈了過去。她立刻注意到他滿身是血,就大聲叫起來。格裡戈裡輕聲地、不連貫地喃喃說著:“殺死了……把父親殺死了,你喊什麽,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抑製不住,還是一直大叫,忽然看見主人屋裡窗子開著,窗裡有燈光,就跑過去叫起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來。但當她朝裡一看,卻看見面前是一番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淺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襯衫胸前濺滿了血。桌子上的蠟燭把血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張呆板、僵死的臉照得清清楚楚。恐怖到極點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連忙離開了窗子,跑出花園,打開了大門的門閂,拚命地向後面鄰居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家裡跑去。鄰家母女兩人當時都已經睡下,但是經不起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發狂似的拚命敲窗板和大聲呼喊,醒了過來,跑到了窗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一面大喊小叫,一面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著,但總算還是說出了重要的情節,並且請求幫忙。恰巧那天晚上那個老在外遊蕩的弗馬回來了,宿在她們家裡。因此立刻把他喚醒,三個人一起向犯罪的地方跑去。中途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記起剛才在九點鍾光景曾聽見花園裡有一陣可怕的、尖銳的喊聲傳出來,響徹四鄰。自然這就是格裡戈裡的喊聲,那時他正雙手抓住騎在圍牆上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腳,喊著:“殺父的凶手!”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一面跑,一面證實:“當時不知是誰孤零零喊了一聲,以後就忽然停止了。”到了格裡戈裡躺著的地方,兩個女人在弗馬的幫助下,把他抬進廂房裡去。點上燈,看見斯麥爾佳科夫還在小屋裡不住喘著氣,不斷地抽搐著,眼睛發斜,嘴裡流著白沫。他們用水摻著醋洗格裡戈裡的頭。經水洗後,他完全恢復了知覺,立刻問道:“老爺被殺死了沒有?”兩個女人和弗馬這才向主人屋裡跑去。他們走進園中,這一次見到不但是窗子,連從房子裡通花園的門也敞開著,這道門一星期以來每天一到晚上就由主人親自緊緊關上,甚至連格裡戈裡不管有什麽事情也不許去打門。兩個女人和弗馬看見了這扇敞開的門,立刻就害怕起來,不敢走進裡面去,“以免後來生出什麽麻煩來”。格裡戈裡見他們走了回來,就吩咐他們立刻去見警察局長。於是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跑來,把警察局長家裡所有的人全驚動了。她比彼得·伊裡奇早到五分鍾,所以當他來到的時候,就並不是只有一些猜想和推論,而是一個目擊的證人了,他的敘述更加證實了大家對於誰是罪犯的一致猜想(可是他自己在心靈深處卻直到此刻還一直不肯相信這事)。

  大家決定采取有力的行動。立刻下令本城副警長帶了四名見證人,按照一切合法手續(恕我這裡不做詳細描寫),進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屋裡,進行現場偵查。縣醫生是一個新到此地的人,火暴脾氣,幾乎是強求著硬要隨著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一同前去。我隻準備簡單地說兩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確被打死了,腦袋被砸開了。但是用的什麽凶器?大概就是以後用來打倒格裡戈裡的那個凶器。而大家聽了格裡戈裡講的情況以後,也果真找到了凶器。當時格裡戈裡已經過妥善的醫藥治療,說話聲音雖還軟弱無力,斷斷續續,但卻仍然很有條理地說出了他怎樣被打倒的一段經過。大家已點起燈來,開始到圍牆旁邊去尋找,結果發現一個銅杵就扔在花園的小徑上面最顯眼的地方。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躺著的屋裡看不出任何特別凌亂的情形,但是在屏風後面床旁的地板上卻撿到了一個像公函信封那麽大的厚紙大信封,上面寫著一行字!“如願親來,當以此三千盧布的薄禮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下面又補加了幾個字:“和我的小雞。”大概是後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添上的。信封上有三個紅色的大火漆印,但是信封已經撕破了,裡面是空的,錢已經被拿走了。地板上還找到一根扎信封的玫瑰色細帶。彼得·伊裡奇的證詞裡有一樁事實留給檢察官和預審推事極深的印象,就是估計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到天亮時一定要自殺,那是他自己決定的,親口對彼得·伊裡奇說的,還當面把手槍上好了彈藥,寫了字條,放在口袋裡,等等,等等。當一直還不大相信的彼得·伊裡奇威嚇著說他要去告訴什麽人以阻止自殺的時候,米卡曾齜牙笑著回答說:“你來不及了。”這樣看來,應該趕緊趕到現場去,到莫克洛葉去,在罪犯還沒有下決心真的自殺以前,先捉住他。“這是很明顯的,這是很明顯的!”檢察官興奮異常地反覆說,“這一類胡鬧的家夥總是這樣:決定明天自殺,臨死以前先飲酒作樂一番。”關於他怎樣在小鋪裡要了許多酒和各種吃食的情況,只是使檢察官變得更加興奮些。“諸位,你們記得那個殺死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小夥子嗎?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立刻去燙頭髮,後來甚至沒等藏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裡,就去找姑娘了。”但是偵查進行得很慢,加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搜查和其他形式上的手續等等,都需要時間,因此就派恰巧頭天早晨進城來領薪俸的區警察所長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施麥爾卓夫早兩個小時先到莫克洛葉去。當時給他的訓令是到了莫克洛葉以後不要聲張,嚴密監視“罪犯”的行動,一直到主管人員來到的時候為止,此外還要預備好見證人和召集村警等等。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當時遵命而行,一切在秘密中進行,隻向他的老友特裡豐·鮑裡賽奇一人透露了一部分秘密。這事大致就發生在米卡在黑暗的圍廊上遇到了尋找他的老板,並且看見他臉上和語氣忽然有點變化的時候。所以米卡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有人監視他們;至於他的手槍匣子早被老板偷走,藏在穩妥的地方。直到四五點鍾天將破曉的時候,主管人員——警察局長、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等才坐了兩輛三套馬車來到。醫生則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預備天明後解剖死者的屍體,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觀察害病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的情況。“這樣凶險,這樣長時間的羊癲風,連續兩晝夜不醒,是很少見的,這有待於科學方面的研究。”他興奮地對動身出城的同事們說,他們就笑著祝賀他得到了這樣重要的發現。同時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很清楚地記得醫生還用極堅決的口氣補充說,斯麥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

  現在,經過大段看來是必要的說明以後,我們的故事就正好又到了前一卷結束時所停下來的那個地方了。

  三 靈魂的苦痛——第一次磨難

  前面講到,米卡坐在那裡,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在場的人,不明白他們在對他說些什麽。突然,他站了起來,高高地舉起雙手,大聲喊道:

  “我沒有犯罪!對於這個血我沒有罪!對於我父親的血,沒有罪,想殺他,但是沒有犯罪!不是我!”

  但他剛喊出這幾句話,格魯申卡就從簾子後面衝了出來,徑直跪倒在警察局長的腳下。

  “這是我,是我,是我這個該殺的,這是我的罪過!”她用撕心裂肝的聲音喊叫著,把手伸向大家,淚流滿面,“他是為了我殺的!是我折磨他,才弄出這種事情來的。我還為了發泄怨恨,折磨那個可憐的死去的老人,才弄出這種事情來!是我的罪過,我是首先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的罪過!”

  “是的,是你的罪過!你是主犯!你這潑婦!你這個淫蕩女人!你是第一個有罪的人。”警察局長大叫大嚷著,還舉手威嚇她。但這次他被迅速而堅決地製止了。檢察官甚至用雙手緊緊抱住了他。

  “這完全是胡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他大聲說,“您簡直在妨礙偵查的進行,把事情弄糟。”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趕快采取措施,采取措施,采取措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發起急來,“要不然簡直弄不下去了!”

  “一塊兒審判我們兩人吧!”格魯申卡繼續瘋狂地喊著,一直還跪在那裡,“把我們一塊兒判罪吧,現在哪怕是判死刑我也要同他在一塊兒!”

  “格魯申卡,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神聖的人!”米卡也撲到她身邊跪下,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裡。“你們不要相信她,”他喊道,“她一點罪過也沒有,對於任何人的血,對於一切事情她都沒有罪過!”

  他以後記得有幾個人用強力把他從她身邊拉開,又突然把她帶走了,當他神志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一些衣服上帶著小銅牌的人站在他的身旁和背後。預審推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隔著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不斷勸他喝點桌上茶杯裡的水:“這可以使您頭腦清醒,平靜下來。您不要怕,不要著急。”他異常客氣地補充說。米卡記得,他忽然對於他的大戒指(一只是紫晶石的,另一隻鮮黃、透明而光彩奪目)發生了極大的好奇心。他事後很久還驚訝地記得,這兩隻戒指甚至在整個可怕的審訊過程中都不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知怎麽,竟總不能把眼神移開,作為與自己的處境完全不合拍的東西把它忘掉。在米卡左首,晚上剛開始時馬克西莫夫坐著的地方,現在坐著檢察官。米卡的右邊,格魯申卡原來坐的地方,有一個臉蛋紅紅的青年人坐著,身上穿著一件很舊的仿佛是獵人服式的上衣,前面擺著墨水瓶和紙張。原來他是預審推事帶來的書記,警察局長現在站在房間另一端的窗前,卡爾乾諾夫的旁邊。卡爾乾諾夫則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喝點水吧!”預審推事第十遍這樣溫和地說。

  “喝了,諸位,已經喝了。但是……諸位,請你們懲罰我吧,判決我吧,決定我的命運吧!”米卡叫道,用可怕的直勾勾呆瞪著的眼睛朝預審推事望著。

  “那麽您是斷然聲稱,您對於您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死,沒有罪嗎?”預審推事用柔和而毫不含糊的口氣問。

  “沒有罪!對於別人的血有罪,那是另一個老人的,不是我父親的血。我現在為這事痛哭!我殺死了,殺死了一個老人,把他打倒在地,殺死了他。但是為了懲罰這一次流血,而要我也對另一次流血,我並沒有犯罪的可怕的流血負責,那是我受不了的。這真是個可怕的罪名,諸位,就好像當頭給了我一悶棍!但是誰殺死父親的?誰殺死的?不是我,誰會殺死他呢?真是怪事,不近情理,簡直不可能!”

  “是的,誰會殺死……”預審推事剛開始說,但是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他是副檢察官,但是我們為了簡便起見,也準備稱他為檢察官)在跟預審推事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後,對米卡說:

  “您不必為那個老仆人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擔心。告訴您,他還活在世上,醒了過來。盡管根據他的供詞和您現在自己所供的話,他是遭到了您的痛打,但他一定會活下來的,至少據醫生的診斷是這樣的。”

  “活著嗎?他還活著嗎?”米卡把雙手一拍,突然大叫了起來。他滿臉放光:“上帝,感謝你為了我的祈禱,對我這個惡徒和罪人做出了這麽大的奇跡!……是的,是的,這是憑了我的祈禱,我整整祈禱了一夜!”他畫了三個十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們就從格裡戈裡那裡得到了跟您有關系的重要供詞……”檢察官正要繼續說下去,可是米卡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一分鍾,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鍾;我到她那裡去一趟。”

  “對不起!這時候無論如何不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發出尖叫,也跳起身來。胸前掛銅號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經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諸位,真可惜!我隻想到她那裡去一小會兒,想告訴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個血洗淨了,消失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殺人的凶手了!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環顧著大家,用歡欣而崇敬的口氣說,“哦,多謝你們,諸位!你們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復活了!這個老人,諸位,在我還只有三歲,被大家遺棄的時候,他是親手抱大我,在水盆裡給我洗澡的,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麽說,您……”預審推事開始說。

  “勞駕,諸位,再等一分鍾,”米卡又打斷了他的話,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臉,“讓我稍微定一下心,讓我喘一口氣,諸位。這一切對我的震動太大了,太大了,人總不是鼓皮呀,諸位!”

  “您再喝一點水……”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喃喃地說。

  米卡把手從臉上移開,大笑了起來。他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刹那間整個神氣都完全變了樣。他的語氣也不同了。現在坐在這裡的又是和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像昨天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以前他們大家聚在某個交際場所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順便提一下,米卡在剛到此地時曾在警察局長家中受到熱誠的接待,但是後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以來,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長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也總是皺緊眉頭,只是顧全禮貌才向他答禮,這一點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檢察官關系更加疏遠,不過對檢察官那位有點神經質的、富於幻想的夫人,他有時卻常極恭敬地前去拜訪,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麽要上她那裡去,而她也總是和藹地接待他,不知為什麽,直到最近還仍舊對他十分關心。他和預審推事還沒有攀交,但是遇見過他,甚至同他說過兩次話,兩次都是談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位極高明的預審推事,”米卡忽然快樂地笑著說,“但是我現在自己來幫您的忙。哦,諸位,我真是死而複生了,所以你們不要責備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對你們說話。而且老實對你們說,我有點醉了。我好像有幸……曾經有幸高興地見到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舍親米烏索夫家裡。諸位,諸位,我並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們面前現在是什麽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裡戈裡對我提出了指控的話,那麽我的身上就有——哦,當然就有了嚴重的嫌疑!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這個的!但是諸位,我還是願意就談正事,而且我們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因為,你們聽著,聽著,諸位!既然我知道我沒有犯罪,那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了!對不對?對不對?”

  米卡急促而神經質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真把聽話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極要好的朋友了。

  “這麽說,眼前我們就這樣記錄下來:您絕對否認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加重語氣地說,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書記輕聲說明應該記錄什麽話。

  “記錄?您打算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錄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諸位。不過你們瞧,等一等,等一等,你們這樣記吧:‘在胡作非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嚴重毆打可憐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內心裡,在心靈深處是有罪的,但是這就不必寫了,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問題,諸位,這與你們毫無關系,我是說,這類心靈深處的問題……但是殺死老父親一層——沒有罪!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立刻就會相信的。你們會笑,諸位,你們自己都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平靜一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預審推事提醒他,顯然想用冷靜的態度懾服這個瘋子,“在繼續審訊以前,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很希望聽到您自己證實下面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您好像並不愛已故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經常不斷同他發生爭吵。至少在這裡,一刻鍾以前,您好像就曾經說過甚至想殺他。您喊著說:‘沒有殺,但想過要殺死他!’”

  “我說過這句話嗎?唉,也許是這樣,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殺死他,許多次想過要殺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您對您的父親抱著這樣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麽可解釋的呢,諸位!”米卡陰鬱地聳了聳肩,低下頭去,“我並不掩飾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這個,酒店裡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裡,在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裡還公開說過。當天晚上就打了父親,幾乎把他打死,並且起誓說一定要再來殺死他,當著證人的面這樣說的。哦,證人有成百上千!整個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證人!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會說話,會自己叫嚷出來,但——情感,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們瞧,諸位,”米卡皺著眉說,“我以為關於感情你們沒有訊問我的權利,你們固然是執行職務,我明白這個情況,但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內心的事情,不過……既然我過去就沒有隱瞞我的感情……比方說,在酒店裡對大家,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所以……所以現在我也不再把它當作什麽秘密。你們瞧,諸位,我也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嚴重的嫌疑:我對大家說,我要殺死他,正好他被殺死了,那還不是我嗎?哈,哈!我可以諒解你們的,諸位,我完全諒解你們。我連自己都驚愕到極點,不是我,那麽究竟是誰殺死的呢?這不是實話嗎?不是我,那是誰?誰?諸位,”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裡被殺死的?他怎樣被殺,用什麽凶器?告訴我吧。”他急促地問著,目光來回地望著檢察官和預審推事。

  “我們發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腦袋被砸破了。”檢察官說。

  “這真是可怕,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頭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臉。

  “我們繼續談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接口說,“那麽說,究竟是什麽使您產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像公開說過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單是醋意。”

  “銀錢上的爭執?”

  “是的,也為了錢。”

  “好像爭執的數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遺產還有這個數目沒有給夠您。”

  “什麽三千?多些,還要多些,”米卡嚷了起來,“六千以上,也許在一萬以上。我對大家這樣說過,對大家這樣嚷嚷過!但是我決計只要三千就算了結了吧。我急需這三千盧布,因而我知道他為格魯申卡準備著,就藏在他枕頭底下那個信封裡的三千盧布,我簡直根本認為那等於是從我手裡偷去的,是的,諸位,認為那是我的,簡直就好像是我的所有物。”

  檢察官意味深長地和預審推事對看了一下,還悄悄擠了擠眼。

  “我們以後還要再談這個問題的,”檢察官立刻說,“眼下請您允許我們書面記錄下這一點,就是:您認為那個信封裡的錢簡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記吧,諸位,我也明白這對我又是一個罪證,但是我不怕罪證,是我自己拿話把自己套住的。聽見嗎?是我自己!瞧吧,諸位,你們好像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個人了。”他突然憂鬱而陰沉地加了一句。“同你們說話的是一個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請你們不要忽略這一點——是一個做了無數卑鄙的事,卻仍不失其高貴的人,是一個在內心,在心靈深處……總之,我不善於表達出這個意思。我一輩子感到痛苦就是因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說為追求正直而受難,打著燈籠尋找它,打著戴奧吉尼茲的燈籠[15],但另一方面卻一輩子隻做了一些肮髒事,像我們一切人一樣,哦,只是我一個人,不是一切人,諸位,是我一個人,我錯了,我一個人,我一個人!諸位,我有點頭痛。”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你們瞧,諸位,我不喜歡他的外貌,毫無誠意的樣子,大言不慚,輕侮一切神聖的事情,喜好嘲笑,沒有信仰。真是討厭,真是討厭!但是現在他死了,我對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麽不同?”

  “並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這樣仇恨他。”

  “感到悔恨嗎?”

  “不,並不是悔恨,這個你們不必記下來。諸位,我自己也並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沒有權利認為他可憎,就是這句話!這話是可以記錄下來的。”

  說完這句話,米卡忽然變得十分憂鬱起來。他在回答預審推事的問題的時候,神情早就越來越顯得陰沉了。恰巧這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件突如其來的事。原來剛才雖然把格魯申卡隔開了,但是離得並不很遠,只是讓她待在和現在舉行審訊的天藍色房間相隔一間的屋子裡。那是一間小屋,只有一個窗戶,就在夜裡跳舞飲酒的大廳的緊隔壁。她坐在裡面,只有馬克西莫夫一人做伴。他受了很大的驚嚇,害怕得不得了,緊緊地黏在她的身旁,好像尋找她的保護似的。他們的門前站著一個胸前掛著號牌的漢子。格魯申卡一直哭泣著,當哭到心中實在悲痛難忍的時候,突然跳起身來,拍著手,大聲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衝出屋子,朝著他,朝著她的米卡那裡跑去,而且來得那麽突然,竟誰也來不及攔住她。米卡聽到她的喊聲,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來,叫嚷著,飛快地迎著她跑過去,簡直什麽也不顧了。但是他們雖然互相見了面,卻還是到不了一塊兒。幾個人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拚命掙扎,想要掙脫,三四個人好容易才把他攔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見人家把她拉走的時候,她喊著向他伸出手來。在這個場面結束了以後,他又面對檢察官坐在桌旁原來的地方,神志重新清醒了過來,朝他們喊道:
  “你們想在她身上找到什麽?你們乾嗎要折磨她?她是無辜的,無辜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勸慰著他。就這樣亂了大約有十分鍾光景,方才離開了一會兒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又匆匆走進屋來,興奮地對檢察官大聲說:
  “她被拉走了,在樓下。諸位,請允許我對這不幸的人說一句話,好不好?當著你們,諸位,當著你們!”

  “請說吧,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預審推事回答說,“在目前情況下,我們一點也不反對。”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你聽我說,”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開始對米卡說了起來,他的整個激動的臉上流露出對這位不幸者的熱情的、幾乎近於慈父般的同情,“我親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送了下去,交給老板的女兒們,現在那個小老頭兒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離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經把她勸說好了,你聽見嗎?勸說好了,使她安靜了下來,讓她明白,你需要給自己辯護,所以她不應該來干擾,引起你煩惱,否則你心裡一亂,也許會做出對自己不相宜的供詞,你明白嗎?總而言之,我一說,她就明白了。她是聰明人,老弟,是個好人,她還想來吻我這老頭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來對你說,叫你不要掛念,現在親愛的,現在你也應該安靜一下,讓我能夠跑去對她說,你已經安靜下來,也不再替她擔心了。所以你應該安靜,明白嗎?我方才對不起她。她有著基督徒的靈魂,是的,諸位,她有溫順的靈魂,她是清白無邪的。現在怎麽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你能安靜地坐著嗎?”

  這好人雖說了許多不相乾的話,但是格魯申卡的悲痛,一個人的悲痛,確實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裡,他的眼眶裡甚至都含著淚水。米卡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

  “對不起,諸位,允許我,哦,允許我說一下!”他大聲說,“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靈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我替她向您道謝。我會安靜下來,我會的,我會快樂的。您既然這樣好心,就請您轉告她,我很快樂,很快樂,甚至快樂得馬上會笑起來,因為知道有像您這樣的護身天使在她的身邊。我立刻了結一下,一抽出身子,馬上去找她:讓她等著,她會見得著我的!諸位,”他突然對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說,“現在我要完全向你們開誠布公,把全部真情都講出來,我們一下子就會了結這件事,高高興興地了結它,到末了我們都會笑起來的,不是嗎?不過,諸位,這個女人實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請你們允許我這樣說,這也是我對你們說的真心話。我看得出,我現在是在跟一些極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頭的瑰寶,這是你們簡直都難以想象的!你們都聽見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塊兒!’可是,我這個乞丐,窮光蛋,我給了她什麽?為什麽她這樣愛我?我這個愚蠢的、可恥的東西,丟盡了臉面,配受到她這樣的愛,甚至都情願和我一塊兒流放去嗎?她剛才為了我,竟對你們下跪,她是那樣驕傲、那樣清白的呀!我怎麽能不愛她,不哭喊,不撲到她面前,像剛才那樣呢?哦,諸位,請你們原諒!但是現在,現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說著倒在椅子上,兩手捂住臉,痛哭起來。但這是幸福的淚。他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這使老警察局長很滿意,兩位司法官似乎也這樣,他們感到現在審訊會進入一個新階段了。米卡目送著警察局長走出去以後,簡直顯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諸位,現在我一切都聽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瑣碎事的話,我們這會兒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我又扯起瑣碎事來了。諸位,我聽候你們吩咐,但是老實說,必須要有相互間的信賴——你們對我、我對你們的信賴才行,要不然我們會永遠談不清的。我這話是為你們著想才說的。現在我們談正事,諸位,我們談正事。主要是請你們不要那麽刨根問底探究我的內心,不要用一些不相乾的事情折磨它,隻問正事和實情,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滿意。那些瑣碎事就拋到一邊去吧!”

  米卡這樣嚷著。審訊重又開始了。

  四 第二次磨難

  “您不知道,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您這麽樂意答覆問題,使我們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摘下了眼鏡,興致勃勃地開口說,在他那鼓出的,雖大而十分近視的淺灰色眼睛裡露出明顯的愉快神色。“您剛才說我們應該相互信賴,這話很對,在這樣嚴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願意、希望而且能夠為自己辯白,那麽我們中間如果沒有互相信賴,有時簡直是不行的。從我們來說,我們將盡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現在您也可以看出我們是在怎樣處理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話嗎,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他忽然對檢察官說。

  “毫無疑問。”檢察官同意說,雖然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熱情相比,顯得有點冷淡。

  有一點我要在這裡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從接事之日起就對我們這位檢察官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幾乎唯有他絕對相信我們這位“職務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具有不尋常的心理學方面和辯論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時就聽人說起過他。在另一方面,年輕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也是全世界唯一為我們“受委屈”的檢察官所衷心喜愛的人。他們倆在到此地來的途中就已經大致交換過意見,約定好關於辦案的步驟,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頭腦敏銳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能從一言半語、一個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輩的每一個指示和他臉上的每一種表情。

  “諸位,只要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不相乾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們講出來。”米卡的精神振奮了。

  “好極了。多謝您。但是在聽您的陳述以前,最好請您先讓我再查明一件我們覺得極有意思的小事實:聽說您昨天五點鍾左右,用手槍做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裡奇·彼爾霍金借過十個盧布。”

  “是押的,諸位,押了十個盧布。還有什麽呢?剛剛出門回到城裡的時候押的,就是這樣子。”

  “您出門回來?您出城去了嗎?”

  “出城去了,諸位,坐了四十多俄裡馬車,你們竟不知道嗎?”

  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交換了一個眼色。

  “總而言之,您在開始敘述的時候,先從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統地描寫出來好嗎?比如,請您說說:您出城去有什麽事,什麽時候走的,什麽時候回來的,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事實。”

  “您一開頭就應該這樣問了,”米卡大笑說,“假使您願意的話,不是應該從昨天說起,而是應該從前天,從前天早晨說起,那樣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裡去,怎樣去的,為什麽事情去的。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薩姆索諾夫那兒去,向他借三千盧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證,我是突然急需,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斷您的話,”檢察官客氣地說,“為什麽您忽然這樣需要錢,而且恰巧是那個數目,是三千盧布?”

  “唉,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乾的事:如何,什麽時候,為什麽,為什麽恰巧需要這麽多錢,而不是那麽多錢,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堆廢話。照這樣三卷書也寫不完,還要加上一段後跋哩!”

  米卡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個真心實意想說出全部真情來的人那種好意卻又不耐煩的親昵態度。

  “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過來,“你們別怪我愛鬧別扭,我再次請你們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們,也明白眼前的處境的。你們不要以為我喝醉了。我現在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即使酒醉,也並不礙事,我這人是這樣的:
  酒醒後聰明些——變得傻了;
  酒醉後愚笨些——變得聰明了。

  “哈,哈,不過,諸位,我明白,現在在還沒有解釋清楚以前,就在你們面前說玩笑話是不合適的。我也應當保持自己的尊嚴。我完全明白眼前的差別:不管怎麽說我在你們面前總是一個犯人,和你們的地位並不平等,你們是奉命監督我的一切的,你們總不能為了格裡戈裡的事反而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老實說砸破老人們的頭也確實是不能不加懲罰的,因為這事你們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判,恐怕總不至於剝奪公權,不會剝奪公權吧,檢察官?所以,諸位,我是明白這個差別的。……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用這類‘這一步是在哪裡跨的?怎麽跨的?什麽時候跨的?跨上了什麽路?’等等的問話,會把上帝都弄糊塗的。如果這樣下去,把我弄糊塗了,你們立刻一把抓住,記錄下來,那又會有什麽結果呢?不會有什麽結果的!即使我現在胡說起來,也要讓我說完,你們諸位既是極有教養、極正直的人,就一定會原諒我的。歸根結底,我的請求還是:請你們諸位別再搞那種老一套的審訊辦法了吧,就是先從一點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怎樣起床,怎樣吃飯,怎樣吐痰,然後,‘在麻痹了犯人的注意力以後’,突然用一個驚人的問題弄得他措手不及:‘殺死了誰?搶了誰的錢?’哈,哈,這是你們的老一套,這已成了你們的常規,你們的全部把戲就都在這裡面!你們可以用這類把戲麻痹鄉下人,卻麻痹不了我。我懂這一套,自己也擔任過公職,哈,哈,哈!諸位,請別生氣,你們會原諒我的狂妄無禮吧?”他大聲嚷著,用一種幾乎令人驚異的憨厚態度望著他們。“這是米卡·卡拉馬佐夫說的話,所以是應該原諒的,因為對聰明的人不該原諒,對米卡是應該原諒的!哈,哈!”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聽著也笑了。檢察官雖然不笑,卻銳利地、目不轉睛地端詳著米卡,好像不願意放過他的一句話、一個字、一點點動作以至臉上神情的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似的。

  “可是我們一開始問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仍舊繼續笑著回答說,“就沒有用您早上怎樣起床、吃什麽東西等等的問題來打亂你,甚至一開頭就是從極重要的事情上問起的。”

  “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視,尤其珍視你們目前對待我的無比的好意,這正說明你們心靈的無比高尚。我們現在是三個高尚的人碰在一起了,讓我們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養、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譽的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相互信賴上吧。無論如何,請容許我把你們看作是在我一生的這一時刻,在我的名譽受侮辱的時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諸位,你們不覺得這是冒犯嗎?不覺得是冒犯嗎?”

  “相反,您這些話說得很好,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用鄭重和讚成的態度表示同意。

  “至於那些瑣碎問題,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虛的瑣碎問題應該統統拋掉,”米卡興高采烈地說,“要不然鬼知道會弄出什麽事情來,對不對?”

  “我願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見識的勸告,”檢察官忽然插嘴對米卡說,“但是我仍舊不能不提剛才的那個問題。我們認為十分有必要知道,為什麽您恰恰需要這個數目,恰恰需要三千。”

  “為什麽需要?總是為了這個或者那個原因,嗯,為了還債唄。”

  “還誰?”

  “這個我堅決拒絕回答,諸位!並不是因為我不能說,或是不敢說,或是怕說,因為這本來是小事,完全不相乾的事,我不說,是因為這裡有個原則問題: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許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這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和案件無關,一切與案件無關的就屬於我的私生活范圍。我打算還債,打算還名譽擔保的債,至於還給誰——我不能說。”

  “那就請讓我們把這一點記錄下來。”檢察官說。

  “請吧,您就記錄說,我就是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諸位請你們寫下來吧,我甚至認為說出來是不名譽的。你們真肯費工夫來記這些事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還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檢察官用極嚴肅的特別強調的口氣說,“您完全有權利不回答現在對您所提出的問題,相反,如果您出於某種原因拒絕作答的話,我們也沒有任何權利強迫您回答。這完全根據您自己的想法來決定。但是在逢到發生和現在相類似的情況時,我們有義務對您明白和詳細地說明您在拒絕做某一種供詞時,將給自己帶來多麽大的害處。現在請您繼續說下去。”

  “諸位,我並不生氣,我……”米卡囁嚅地說,被這幾句話的強調口氣弄得有點心慌了。“你們知道,諸位,我當時去找的那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自然用不著把他所講的那些讀者已經知道的事再詳細複述一遍。供述人急於想講得十分仔細,同時又想越快講完越好。但是因為一面供述,一面要記錄下來,所以不得不時常打斷他。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不滿意這辦法,但還是服從了,雖然生氣,卻暫時還保持著好脾氣。固然他有時嚷著:“諸位,這連上帝也會發瘋的。”或是:“諸位,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完全是無緣無故招我生氣?”但是嘴裡盡管這樣嚷,卻暫時仍沒有改變他那友好熱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薩姆索諾夫前天怎樣“愚弄”他(現在他已經完全意識到他受了愚弄)。關於把表賣了六個盧布做路費的事,是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完全不知道的,這立刻引起了他們特別的注意,卻使米卡感到無比生氣,因為他們竟認為必須把這一點詳細記錄下來,作為一項附帶的旁證,證明他頭天晚上就幾乎一個錢也沒有了。米卡漸漸變得陰鬱了。接著,在描述了他去找“獵狗”的那次旅行,和在煙熏的農舍裡度過的那一夜之後,又一直說到了他怎樣回城,說到這裡,他並沒有特別經別人請求,就詳細說起他為格魯申卡吃醋的苦惱感情來。大家沉靜而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著,特別注意地弄清了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宅後,瑪麗亞·孔德拉奇耶芙娜家裡,早就設置了一個監視格魯申卡的瞭望哨,還有斯麥爾佳科夫替他傳消息;這事他們非常注意,並且記錄了下來。他熱烈而且全面地講到他的醋意;雖然他把自己極隱秘的情感暴露出來“被大家恥笑”,內心裡不免感到羞慚,但是為了做到真實不欺,顯然在盡量克制這種羞慚。預審推事,特別是檢察官在他供述時一直緊盯著他的目光中那種冷淡的嚴肅態度,最後弄得他心裡很不舒服:“這個小孩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和他幾天以前還談論關於女人的傻話,還有那個癆病鬼檢察官,都不值得我對他們講這些事,”他的腦子裡憂鬱地這樣想,“真可恥!”“忍著吧!馴順下去,沉默下去吧!”他用這樣一句詩作為結束,不再想下去。但他仍舊再次振作精神,以便繼續講下去。當他改換話題開始講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事的時候,甚至重又愉快起來,甚至想特別講講新近有關於這位太太的一件與本案無關的小趣聞,但是預審推事止住了他,客氣地請他轉到“比較重要的話題”上去。最後,在描述了他大失所望的心情,講到他從霍赫拉柯娃家中出來,甚至想“就是殺個什麽人也要弄到三千盧布”的時候,人家又把他止住,記錄了他“想殺人”的話。米卡一聲不吭地聽任他們記錄。後來他講到他忽然知道格魯申卡騙他,他送她到薩姆索諾夫家去,她雖然親口說她在老人家中要坐到半夜,卻立刻離開了那裡,說到這兒他忽然迸出一句:“諸位,我當時沒有殺死那個費尼婭,只是因為我沒有工夫。”這句話也仔仔細細記錄了下來。米卡陰鬱地接著說下去,剛開始講他怎樣跑進父親的花園,預審推事忽然止住他,打開放在沙發上面他身旁的大公事皮包,從裡面掏出銅杵來。

  “您認識這個東西嗎?”他給米卡看。

  “啊,是的!”他陰鬱地苦笑了一下,“怎麽不認識呢?讓我看一看……見鬼,不用了!”

  “您忘了提到它了。”預審推事說。

  “見鬼!我不應該瞞你們,想不提它是不成的,您大概在這樣想吧?其實只不過是偶爾忘記罷了。”

  “勞您駕仔細講一講,您是怎麽用它做武器的。”

  “好吧,諸位,我可以勞駕。”

  於是米卡講他怎樣取了銅杵跑開。

  “可是您準備下這家夥有什麽目的?”

  “什麽目的?一點目的也沒有!抓住就跑了。”

  “既然沒有目的,那拿它幹什麽?”

  米卡心裡氣往上衝。他盯了這“小孩”一眼,陰鬱而又恨恨地苦笑了一聲,——他對他剛才這樣誠懇而自願地對“這種人”講述他的吃醋的經過,越來越感到羞愧了。

  “這倒霉的銅杵!”他突然迸出這句話來。

  “但到底拿它幹什麽?”

  “為了防狗才拿它的。夜裡很黑,防備發生萬一的事情。”

  “您那麽害怕黑暗,以前夜裡出門的時候,也帶著什麽武器嗎?”

  “唉,真是見鬼!諸位,我簡直沒法子跟你們說話!”米卡惱火到極點地嚷了起來,轉身向著書記,氣得滿臉通紅,帶著一種瘋狂的口氣,迅速地對他說:
  “你就記錄下來,馬上記錄下來,‘抓起銅杵,預備跑去殺死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頭一下’,你們現在滿意了吧,諸位?開心了吧?”他用挑釁的神情盯著推事和檢察官說。

  “我們很明白,現在您的供詞是在對我們生氣並且對我們所提的問題發火的時候說出來的——這類問題您認為極瑣碎,實際上是很重要的。”檢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哎呀,諸位!是的,我抓了一個銅杵,是的,為什麽在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手裡要抓點什麽東西呢?我不知道為什麽。抓起就跑了。就是這樣子。真丟臉,諸位,就這樣[16],不然我真要起誓不講下去了!”

  他用肘支著靠在桌上,手托著頭。他斜對著他們坐在那裡,眼望著牆,努力抑製心裡的惡劣情緒。他確實真想站起身來,宣布他不再說一句話:“哪怕立即處死也不說。”

  “你們瞧,諸位,”他忽然勉強地控制著自己說,“你們瞧。我一面聽你們說話,一面好像又做起夢來,你們瞧,我有時睡覺的時候老做一個夢,那樣一個夢,我時常做,時常重複,夢見好像有一個人追我,一個我極為懼怕的人,在夜裡、黑暗中追趕著,尋找我,我逃避他,躲在門後,或是櫥櫃後面,不顧有失身份地躲起來。最糟的是他明知道我躲在什麽地方,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以便再折磨得我長久些,拿我的恐怖取樂。現在你們就是那樣的做法!就像那樣!”

  “您常做這種夢嗎?”檢察官問。

  “是的,我常做這種夢,您要不要記錄下來?”米卡佯笑著說。

  “不,不用記錄,但是您的夢是很有意思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夢!現在是現實,諸位,生活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人,你們在那裡獵狼哩。”

  “您打這樣的比喻是多余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十分溫和地正要說下去。

  “並不多余,諸位,並不多余!”米卡又暴躁起來,盡管顯然由於突然發泄了一頓怒氣,心裡好過了一點,語氣中逐漸恢復了善意,“你們可以不相信被你們的問題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是對於高尚的人,對於高尚的心靈流露(我要鬥膽地這樣說!)你們不能不相信,你們甚至沒有權利不相信,不過:

  沉默吧,心兒,

  忍著吧,馴順下去,沉默下去吧!
  “嗯,怎麽樣?繼續說下去嗎?”他陰鬱地打斷了話頭。

  “自然嘍!請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

  五 第三次磨難

  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裡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裡,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裡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裡?但奇怪的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麽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他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像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麽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裡不由得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裡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裡,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裡瞧著牆壁,心裡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以後嗎?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裡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麽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沉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裡戈裡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像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裡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裡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麽您這樣想?”

  “為什麽?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裡,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作詩!這樣一個滑頭家夥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嗎?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

  “沒開嗎?”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嗎?”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凶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凶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凶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做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裡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麽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裡,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裡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鍾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麽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麽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麽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麽樣的鬼玩意兒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裡盡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義,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仆人斯麥爾佳科夫嗎?再沒有別人了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像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麽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乾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帳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準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凶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嗎?”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裡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鍾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乾的事情,諸位!”

  “那麽,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麽人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麽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麽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連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麽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裡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麽性格嗎?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乾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乾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嗎,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裡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麽他對你們又是怎麽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嗎?”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覆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仆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風,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嗎?”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兒。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像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裡戈裡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裡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裡。”

  “不在口袋裡嗎?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嗎?好吧,那麽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嗎?”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麽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像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相,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裡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嗎?”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麽?”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麽跳下來,抱著什麽目的,有什麽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你想救護他嗎?”

  “什麽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嗎?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嗎?”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嗎?”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麽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麽辦法,隻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隻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麽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讚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麽也下不了決心再像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像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覆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裡戈裡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裡痛飲一番?”

  “夜裡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鍾了結我自己,口袋裡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裡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裡,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裡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嗎?這麽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麽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鍾就自殺,你們什麽也來不及幹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麽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裡來的。唉,這是魔鬼乾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麽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麽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裡去的時候,手裡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裡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仆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裡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像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裡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鍾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裡來的,可怎麽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沉默了一會兒。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盡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沉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麽重要。

  “怎麽長怎麽短,怎麽長怎麽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麽關系?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才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裡,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隻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沉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麽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系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麽,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裡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裡,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嗎?”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麽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到此為止[17],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的眼神裡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裡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裡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像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裡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裡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麽?”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裡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複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嗎,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麽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裡,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裡了。”

  他把口袋裡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裡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麽些嗎?”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裡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夫二十個盧布,在這裡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帳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麽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其他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其他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麽?脫衣服嗎?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嗎?”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裡,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

  六 檢察官捉住了米卡

  這是米卡完全意料不到,萬分驚異的事。他以前,即使在一分鍾以前也決想不到竟有人敢這樣對付他,這樣對付米卡·卡拉馬佐夫!最壞的是這裡面有一種使他感到屈辱,而他們卻可以“趾高氣揚,看不起他”的意味。脫去上衣還沒有什麽,但是竟請他還要繼續脫。而且並不是請他,實際上是命令他;這一點他很明白。出於驕傲和輕蔑的心情,他完全服從,一句話也不說。走進簾子後面來的除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以外還有檢察官,同時還有幾個鄉下人在場。“自然是為了實力警戒,”米卡心想,“也許還為了別的什麽。”

  “怎麽樣,難道連襯衫也要脫嗎?”他沒好氣地問,但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沒有回答他:他和檢察官兩人正專心檢查上衣、褲子、背心和製帽,顯然他們兩人對於這次的檢查非常感興趣。“完全不講禮貌,”米卡心裡這樣想,“甚至連最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

  “我再一次問你們:襯衫究竟要不要脫?”他更加惱火和不客氣地說。

  “您不要急,我們會通知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答說,甚至帶點命令式口氣。至少米卡覺得是這樣。

  這當兒檢察官和預審推事兩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小聲商量。上衣上面,特別是在左後背的衣裾上,發現了一大片血跡,又乾又硬,還沒有怎麽揉皺變軟。褲子上也有。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當著見證人在場,還親自用手指頭在領子上、袖口上、上衣和褲子的所有接縫上摸索起來,顯然在尋找什麽,自然是錢。最壞的是他們對米卡並不隱瞞自己的懷疑,疑心他也許把錢縫在衣裳裡面了。“這簡直是對待賊,不是對待一位軍官。”他暗自嘟囔。他們還當著他的面互相交換看法,坦率得出奇。例如,也在簾子後面忙忙碌碌獻殷勤的書記提醒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注意那頂已經摸過了的製帽:“您記得那個文書格裡堅科吧,”書記說,“夏天去領全體人員的薪俸,回來以後說喝醉了酒遺失了,後來在哪裡發現的呢?就在帽邊的這類縫腳裡,把一百盧布的鈔票卷成細圓筒,縫在帽邊裡。”格裡堅科的事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都記得很清楚,所以就把米卡的帽子也留下來,決定以後連同全部衣裳都要認真地再檢查一下。

  “請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看見米卡襯衫右手向裡卷起的袖口全都染上了血,忽然喊了出來,“請問:這是什麽,血嗎?”

  “血。”米卡乾脆地回答。

  “可這是什麽血呀?為什麽又把袖子卷在裡面?”

  米卡說他在張羅格裡戈裡的時候玷汙了袖口,後來在彼爾霍金家中洗手的時候就把它卷進裡面去了。

  “您的襯衫也不能不留下,這是很重要的……物證。”米卡聽著臉漲得通紅,氣極了。

  “那叫我怎麽,光著身子嗎?”他喊道。

  “您別著急,我們會想法子解決的,現在勞駕脫下襪子來。”

  “你們這不是開玩笑嗎?難道真的必須這樣?”米卡的眼裡冒出火來。

  “我們沒有心思開玩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嚴厲地反駁說。

  “好吧,既然是必需,那我……”米卡嘟囔說,就坐在床上脫起襪子來。他感到難堪得厲害:大家都穿著衣服,只有他一個人光著身子,而且奇怪的是,他一脫了衣服,就仿佛自己也覺得在他們面前是有罪的,更壞是他幾乎自己也承認自己真的忽然變得比他們大家都卑下,現在他們已經完全有權瞧不起他了。“大家都脫光了衣裳,並不害羞,一個人脫光了讓大家瞧著,那可真是恥辱!”他的腦子裡反覆閃過這個念頭。“就好像在夢中似的,我在夢中有時夢見過自己遭到這類的恥辱。”但尤其對於脫襪子他簡直感到十分苦惱:他的襪子很不乾淨,貼身內衣也是的,而現在大家全都看見了。尤其是他自己不喜歡自己的腳,不知為什麽,總認為他的兩個大腳趾太難看,而右腳上那個不知怎麽向下彎的又粗又扁的大指甲更加特別難看,可是他們現在全都看見了。由於忍不住的羞慚,他突然變得更加粗暴了,甚至是故意顯得粗暴。他自動扯下了身上的襯衫。

  “要不要再在什麽地方搜一下,如果你們不害臊的話?”

  “不,暫時不必。”

  “怎麽,就讓我這樣光著身子?”他氣狠狠地說。

  “是的,暫時隻好這樣。暫時勞駕先坐下,可以從床上取一床被裹一裹,我……我馬上都安排好。”

  所有的東西全給見證們看過,寫下了檢查記錄,最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別人拿著跟了出去。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也出去了。隻留下幾個鄉下人和米卡在一起,默默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米卡覺得冷,用被子裹住了身子。他的光腳露在外面,他怎麽也沒法用被子蓋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知為什麽許久不回來。“等得使人心煩。”“他簡直把我當一隻小狗看待,”米卡咬牙切齒地說,“那個討厭的檢察官也走了,一定由於看不下去才走的,他看到光身的人感到難受了。”米卡一直還認為,他的衣服拿到什麽地方檢查過以後,一會兒就會送回來的。但使他生氣已極的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回來了,帶來了完全另一套衣服,由一個鄉下人跟在他後面拿著。

  “這是給您的衣服。”他輕松地說,顯然很滿意自己事情辦得很順利,“這是卡爾乾諾夫先生為這次有意思的事件自願提供的,還給了您一件乾淨襯衫,這些正巧在他的皮箱裡都帶著。貼身內衣和襪子您仍舊可以穿自己的。”

  米卡幾乎氣炸了:
  “我不要穿別人的衣服!”他惡狠狠地嚷道,“把我的拿來!”

  “辦不到。”

  “把我的拿來。滾卡爾乾諾夫的蛋!連他的衣服帶他自己都一塊兒滾蛋吧!”

  大家勸了他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讓他安靜下來。他們告訴他,他的衣裳因為沾滿了血跡,必須“收作物證”,現在他們“甚至沒有權利”還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還不知道這案子將來究竟如何結局”。最後米卡總算有點明白過來。他陰沉地閉口不響了,開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過程中他又說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闊綽,他不願“佔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像話,是不是讓我穿好了,扮一個醜角……供你們取樂”?
  他們又竭力對他說,他在這一點上也有點誇大了,卡爾乾諾夫先生雖然身材比他高,卻也隻高一點點,只有褲子長些。不過實際上上衣的肩頭確實是太窄了。

  “見鬼,扣紐子都費勁。”米卡重又嘟囔起來,“勞駕,立刻請你們對卡爾乾諾夫先生轉達,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醜角模樣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並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別對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剛開始喃喃地說。

  “誰管他惋惜不惋惜!現在上哪兒去?還是老坐在這裡?”

  他們又請他到“那間屋子”裡去。米卡走了出來,氣憤憤地緊繃著臉,盡量誰也不看。他穿了別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丟臉,甚至在那些鄉下人和特裡豐·鮑裡索維奇面前也是如此,後者不知為什麽突然在門口露了露面,又馬上不見了。“來看看我化了裝的模樣的。”米卡想。他仍在原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有一種荒誕的噩夢般的感覺,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神志不清。

  “嗯,現在準備再怎麽樣,該用鞭子抽我了吧,別的招都已經使盡了!”他咬著牙狠狠地對檢察官說,對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他簡直不願意朝他轉過身去,似乎連和他說話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襪子檢查得也太細致了,這渾蛋還吩咐人把它翻過來,他這是故意讓大家看看我的內衣有多麽髒!”

  “現在該開始訊問證人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好像是在回答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問題。

  “是的。”檢察官沉思地說,似乎也在那裡思索什麽事情。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我們為您的利益著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絕對我們說明您身邊那筆錢的來源,現在我們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麽鑲的?”米卡忽然打岔說,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手指指著戴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右手的三個大戒指中的一個。

  “戒指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反問。

  “就是那個……中指上的,有花紋的,那是什麽寶石?”米卡似乎有點發脾氣的樣子堅持地問,好像一個固執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說,“要不要看看,我摘下來……”

  “不,不,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恨起自己來了,“您不必摘,不必。見鬼,諸位,你們侮辱了我的靈魂!難道你們以為如果我真的殺了父親,竟會瞞住你們,裝假,撒謊,躲藏嗎?不,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的人,他受不住這個,假使我有罪,我敢賭咒,我不會像起初打算的那樣等到你們來臨和太陽出山,我會不等黎明早就自殺的!我現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會這麽辦。我在這該死的一夜裡知道了簡直活二十年都學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個殺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們在一起時,難道還會是這副樣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行動、這樣看著你們和世界嗎?即使是不經意地殺害了格裡戈裡,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寧,並不是因為恐懼,並不是僅僅因為懼怕你們的刑罰!是害怕恥辱!難道你們還要想叫我對像你們這樣好嘲弄人的人,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相信,鼠目寸光,隻愛嘲弄人的人,更進一步坦白講出我的新的卑賤行為、新的可恥的事嗎?即使這能挽救我免受你們的判罪也不行。我寧肯去服苦役!殺死我的父親,偷他的錢的是那個開了父親的房門,並且從這門裡走進去的人。這人是誰,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決不是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你們記住這一點吧,這就是我所能對你們說的一切。夠了,別再糾纏了,隨你們判流放也好,處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氣。我不再說話了。你們叫你們的證人進來好了!”

  米卡說了這樣一段突如其來的獨白,好像下決心從此再不開口。檢察官一直觀察著他,等他說完以後,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靜地仿佛用極其平常的口氣說:
  “說起您剛才提到的那扇敞開的門的事情,我們現在倒正好可以告訴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對於您,對於我們都極重要的證詞,是那個被您所傷害的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所做的。他醒了過來,經我們盤問,明白而且堅持地說,他當時走到台階上,聽見花園裡有什麽聲音,決定從已經敞開著的園門裡走進園內,他剛一進去,還沒有看見您在黑暗中快步跑開以前,據您自己對我們說,是在窗裡看見了您的父親以後從敞開的窗前跑開的,當時他,格裡戈裡,朝左右望了望,除了確實望見窗子開著以外,同時還在離開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見那扇門也開著,但是這扇門據您所說在您留在園內的全部時間一直是關著的。我不瞞您說,瓦西裡耶維奇堅決地斷定,證明您一定是從門裡跑出來的,雖然並沒有親眼看見您怎麽跑出來,剛一看到您的時候您已經離他較遠,在花園中間,朝圍牆方向跑去。”

  米卡還在他剛說了一半的時候,就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胡說!”他這時忽然瘋狂地喊道,“睜著眼瞎說!他不會看見開著的門,因為當時是關著的。他說謊!……”

  “我應該對您再說一遍,他的供詞是堅決的。他毫不動搖。他堅決地這樣認為。我們反覆問了他好幾次。”

  “我的確問過他好幾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熱心地證實。

  “不對,不對!這不是對我的誣陷,就是瘋人的幻覺,”米卡繼續嚷道,“這完全是流血受傷以後神志不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生了幻覺,所以他才說胡話。”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開的門,不是在受傷醒過來的時候,而是在這以前他剛從廂房走進花園的時候。”

  “不對,不對,這是不會有的!這是他因為恨我,誣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見。我並沒有從門裡跑出來。”米卡氣喘籲籲地說。

  檢察官轉身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其事地說:

  “您拿出來。”

  “這東西您認識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拿出一個厚紙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還看得出三個遺留著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邊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視著它。

  “這是……這一定是父親的信封,”他喃喃地說,“裡面裝有三千盧布的那個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讓我瞧瞧:‘我的小雞’……這兒還有:三千盧布,”他叫道,“三千,你們瞧見沒有?”

  “自然看見的,但是我們已經找不到裡面的鈔票,它是空的,丟在屏風後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呆立了幾秒鍾,像挨了一悶棍似的。

  “諸位,這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忽然拚命喊了起來,“這是他殺死的,他搶的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麽地方。這是他,現在全明白了!”米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並且也知道它在枕頭底下嗎?”

  “我從來也不知道,而且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以前只不過聽斯麥爾佳科夫說過。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把它藏在什麽地方,我並不知道。”米卡簡直氣都喘不過來了。

  “不過您剛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親的枕頭底下。您確實說了在枕頭底下,那麽說,您是知道放在哪兒的。”

  “我們就是這樣記錄下來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證實說。

  “胡說,簡直瞎扯!我根本不知道在枕頭底下。而且也許根本就不在枕頭底下。我是隨口說在枕頭底下的。斯麥爾佳科夫說什麽?你們問過他嗎,他說放在哪裡?斯麥爾佳科夫怎麽說?這是主要的。我剛才是故意給自己硬編的。我沒加考慮就對你們隨口瞎說信封在枕頭底下,可你們現在竟……你們知道,有時話到了嘴邊,就隨口說了出來。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別人!他甚至對我也沒有說過放在哪裡!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殺死的,我現在心裡雪亮。”米卡越來越瘋狂地叫嚷,不連貫地反覆說著,越來越火,越來越憤激,“你們應該明白,趕快逮捕他,趕快。就在我逃走以後,格裡戈裡昏迷地躺著的時候,他殺死的,現在這很明白了。他敲出了暗號,父親給他開了門。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沒有暗號父親是不肯開門的。”

  “但是您又忘記了一個事實,”檢察官仍舊用審慎的口氣說,但卻似乎顯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如果當您在那兒,當您在花園裡的時候,門就已經開了,那就根本用不著敲暗號了。”

  “門呀,門呀,”米卡喃喃地說,不聲不響地盯著檢察官,然後又無可奈何地倒在椅子上。大家沉默了。

  “是的,門!那真是噩夢!上帝在跟我作對!”他茫然地兩眼向前面直視著說。

  “所以您瞧,”檢察官鄭重其事地說,“現在您自己想一想吧,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方面是那一段說您從開著的門裡跑出來的供詞弄得您和我們都很難辦;另一方面,您對於您手頭忽然出現的錢,又是那樣令人難解地、頑固到近乎冷酷地拒絕說出來源,同時您自己也供稱,在這筆款子出現前三個鍾頭,您還只為了拿到十個盧布而抵押了您的手槍!在這樣的情況下,請您自己想一想:我們能相信什麽,怎麽能拿得定主意?因此不要責備我們,說我們‘冷漠,玩世不恭,好嘲笑人’,不相信您高尚的心靈衝動。您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米卡心情紊亂得無法形容,他的臉都發白了。

  “好的!”他忽然說,“我可以對你們說出我的秘密,說出從哪裡弄來的錢!把我的恥辱暴露出來,以便將來不致責備你們和責備我自己。”

  “您應該相信,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用一種近於欣喜感動的聲音附和說,“您在現在所做的一切誠懇坦白的招供,將來都可能會對您以後的命運產生無比有利的影響,不但對您,甚至對……”

  但是檢察官在桌子底下輕輕捅了他一下,他趕緊收住了。實際上,米卡也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七 米卡的重大秘密。別人對他發出噓聲

  “諸位,”他還是那樣心慌意亂地開始說,“這些錢,我願意全說出來,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的臉都拉長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

  “怎麽是您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既然您自己承認,在下午五點鍾的時候……”

  “哎,管他它那天五點鍾怎麽樣,我自己承認的又怎麽樣,現在事情不在這上面!這些錢是我的,是我的,我偷來的,應該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我偷來的,一共一千五百盧布,放在我身邊,一直就在我身邊。”

  “可您究竟從哪兒取來的呢?”

  “從脖頸兒上面取來的,諸位,從脖頸兒上,就從我的脖頸兒上面……這些錢就在我身上,脖頸兒上,用破布包著縫好,掛在脖頸兒上面,已經很長時間了,從我帶著羞愧和恥辱把這錢掛在脖子上,已有一個月了!”

  “但是您是從誰那裡……挪用的呢?”

  “您是想說‘偷來的’嗎?現在把話直說出來好了。是的,我認為等於偷來的,如果您願意,也確實可以說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還是偷來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嗎?但是您剛才說您是一個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從父親那裡,不是從父親那裡,你們別著急,不是從父親那裡,卻是從她那裡偷來的。讓我說出來,不要打斷我的話。這是很難堪的。是這樣:一個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維爾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們知道她嗎?”

  “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們是知道的。那是極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對,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恨你嗎?”預審推事驚訝地反問。檢察官也瞪大眼睛望著他。

  “哦,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說出她來,真是該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從最初一次起,從那天在我的寓所裡……但是夠了,夠了,你們對這一點甚至都不配知道,這根本不用去說它。要說的是她在一個月以前叫我去,交給我三千盧布,叫我匯到莫斯科,給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親戚(仿佛她自己不能匯似的!),而我……那時正是我一生中命中注定的時刻,正當我……一句話,當時我剛愛上了另一個,就是她,現在的那個,此刻你們正讓她坐在樓下的格魯申卡。……我當時把她帶到莫克洛葉來,喝了兩天的酒,花去這該死的三千盧布裡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余的一半留在自己身邊。就是我留下來的那個一千五,我一直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作護身香囊,昨天才拆開來,拿來喝酒行樂。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就在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手裡,是昨天的一千五百盧布中剩下的。”

  “請問,這是怎麽回事,一個月以前您在這裡喝酒行樂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誰知道這個?誰點過?我讓誰點過?”

  “對不起,您自己對大家說,當時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錯,是說過,對全城的人都說過,全城的人也都這樣說,大家都這樣認為,這裡莫克洛葉的人也都以為花了三千。但盡管這樣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余的一千五縫在護身香囊裡!就是這麽回事,諸位,昨天的錢就是從這裡來的。”

  “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請問,”檢察官終於說,“您從前有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就是一個月以前把一千五百盧布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對誰也沒有說。”

  “這真奇怪。難道真的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嗎?”

  “對任何人也沒有說。對誰,對任何人也沒有說。”

  “但是為什麽要這樣守口如瓶?有什麽動機使您做得這樣秘密?我來說得確切些:您到底對我們宣布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說法,十分‘可恥’的秘密,雖然實際上,自然只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挪用,而且無疑地只是臨時挪用別人的三千盧布這個行為,至少照我看來只是一種十分輕浮的行為,並不算多麽可恥,而且也還應該考慮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說它是極失面子的行為,這我承認,但是失面子總還不是恥辱……我的原意是說關於您揮霍了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盧布,最近一個月來有許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認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說……比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也聽到的。所以說到底,這已經不是傳說,而是全城閑談的話柄。而且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也有跡象可以證明您自己就曾對人承認過,這錢是維爾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說是留下一千五百盧布來的事情弄成這樣異乎尋常的秘密,甚至使這秘密簡直帶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實在不可思議,坦白這樣的秘密竟會使您這樣痛苦,因為您剛才甚至喊著寧願被流放,也不願坦白它。”

  檢察官住口不說了。他發了火。他沒有掩飾他的惱怒,甚至憤恨,把積在心裡的氣全發泄了出來,甚至都不再顧到修辭,說得既不連貫,又有點亂。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百盧布本身,而在於我從三千盧布中留下了這筆錢。”米卡堅決地說。

  “那又有什麽?”檢察官惱火地苦笑說,“既然您這樣失面子地,或者像您所說的那樣,可恥地拿了那三千盧布,那麽按自己的打算,從中留下一半來,又有什麽可恥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樣支配它。順便問一下,您究竟為什麽這樣支配,要留出一半來?為什麽,您這樣做有什麽目的?您能不能對我們解釋一下?”

  “唉,諸位,關鍵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說,“留出來是出於卑鄙的念頭,也就是出於盤算心,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盤算心就是卑鄙的行為。而這卑鄙的行為延續了整整一個月!”

  “不明白。”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托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麽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嗎?對嗎?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裡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渾蛋和輕浮的下流坯手裡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麽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坯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麽其余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盡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麽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裡面會看出那麽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盡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致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麽回事!你們以為這好嗎?好嗎?”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致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麽?究竟為什麽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麽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裡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遊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裡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麽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麽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了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裡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余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裡有什麽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之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裡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麽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麽?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裡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麽?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嗎?明白了嗎?”

  “為什麽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麽?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鍾,黎明時候在這裡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裡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仆,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麽是什麽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裡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竭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了解您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麽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麽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像您所描寫的那麽可怕,為什麽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麽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嗎?”

  米卡忽然臉紅了。

  “難道您竟把我當作這樣卑鄙的人嗎?您說這話不會是正經的吧!”他憤憤地說,直望著檢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從他口裡聽到的。

  “我敢對您保證,這是正經的話。為什麽您覺得不是正經的?”檢察官也驚訝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諸位,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簡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對你們全講出來,我現在把我惡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訴你們,這是為了使你們也感到慚愧,你們自己也會感到吃驚,人類情感欲望所產生的謀劃會達到多麽卑鄙的程度。對你們說吧,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謀劃,就是您剛才說的那個謀劃,檢察官!是的,諸位,在這可惡的一個月裡我也有過這樣的念頭,幾乎下決心要到卡嘉那裡去,瞧我竟卑鄙到什麽樣的地步!但是到她那裡去,對她宣布我的變心,而為了這種變心,為了履行這種變心,為了需要錢來實現我的變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聽到嗎,向她求借!),而錢到手後又立刻從她那裡出來,和另一個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敵,和那個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簡直發瘋了,檢察官!”

  “不管發瘋沒發瘋,我剛才的話的確是隨口說出,沒有考慮到……關於女人吃醋的一層,假使果真像您所說的那樣,會發生這種吃醋的事的話,當然,這也許是有一點的。”檢察官失笑了。

  “那樣做真是太惡劣了,”米卡狠狠地舉起拳頭敲了下桌子,“那簡直仿佛有點發臭,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而且你們知道嗎,她會給我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的,為了向我復仇而給,為了體會復仇的滋味,為了鄙視我而給,因為她也是個有著魔鬼般的心靈的、怒氣極大的女人!可是我會收下錢,唉,會收下,會收下的,而那樣一來我一輩子……唉,天呀!對不起,諸位,我之所以叫起來,是因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裡忙著對付獵狗的時候,然後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這個念頭,我記得的,甚至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還想到的。”

  “在發生什麽事情以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好奇地追問,但是米卡並沒有聽見。

  “我對你們做了可怕的供認,”他陰鬱地說,“你們應該加以重視,諸位。不但重視,不光是重視,還應該加以珍視,如果你們把它當作耳邊風,那你們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諸位,我應該對你們這樣說,而我就會因為對你們這樣的人供認而羞慚得要死!我要自殺!是的,我看出來,我已經看出來你們不相信我!怎麽,這話你們也要記錄下來嗎?”他害怕得喊了出來。

  “您剛才所說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驚訝地瞧著他說,“就是您直到最後的一小時,還想到維爾霍夫采娃小姐那裡借這筆錢,您應該相信,這對我們來說是極重要的供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我是說對整個這件事情,特別對於您,特別對於您是很重要的。”

  “可憐可憐我吧,諸位,”米卡緊合著雙手說,“至少這些話就別記錄了吧,你們不害臊嗎?我在你們面前可以說把心都撕成兩片了,而你們竟乘機用手指亂戳起這撕裂的心的傷疤來了,天呀!”

  他絕望地用手捂住了臉。

  “您不必這樣著急,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說,“現在記錄下來的東西您以後聽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可以照您的話加以更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對您重複提出一個問題:難道真沒有人,的的確確沒有人聽您說起過縫在護身香囊裡這筆錢的事嗎?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沒有人,沒有人,我以前已經說過了,要不然,您就是一點也沒有了解我的話!你們讓我安靜一下吧。”

  “好吧,這事情是應該說明白的,再說時間還有的是。現在請您想一想:我們也許有好幾十個憑據,證明您自己傳播,甚至到處大呼小叫,說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現在,在拿出昨天的錢的時候,您也告訴許多人說您又帶來了三千。”

  “不止幾十個,是有幾百個憑據在你們的手裡,二百個憑據,有二百個人聽見,一千個人聽見!”米卡嚷著說。

  “您瞧,大家都證明是這樣的。那麽這個大家的話終歸有點意義吧。”

  “一點意義也沒有,是我瞎說,大家跟在我後面瞎說。”

  “可您為什麽要這樣‘瞎說’呢?您怎麽解釋這一點呢?”

  “鬼知道。也許出於誇口,就為了……表示花了這許多錢。也許是為了忘卻縫錢的事情,是的,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問題您問了我多少次呀?就這樣,撒了謊。自然嘍,既然撒了謊,就不願意再去改正。人有時候撒謊,一定是為了什麽原因嗎?”

  “人為什麽撒謊,這是很難判斷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加重語氣地說,“不過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那個掛在您脖子上的護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樣大小?”

  “一百盧布的鈔票折成一半,就是這樣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開的香囊給我們看一下。它總在您身邊吧?”

  “唉,見鬼,真胡鬧,我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但是請問您:您在哪裡,在什麽時候把它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不是說沒有回過家嗎?”

  “從費尼婭那裡出來,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在路上從脖子上摘下來,掏出錢來的。”

  “在黑暗中嗎?”

  “還要點蠟燭嗎?我用手指頭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嗎?”

  “大概在廣場上。為什麽用剪刀?一塊舊破布,立刻撕開了。”

  “以後您把它放到哪裡去了?”

  “當時就扔了。”

  “究竟在哪裡?”

  “就在廣場上,反正出不了廣場!誰知道在廣場的什麽地方。您問它做什麽?”

  “這是異常重要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啊,您怎麽老不明白這層?一個月以前誰幫您縫的?”

  “沒有人幫忙,自己縫的。”

  “您會縫嗎?”

  “兵士都應該會縫,而且縫這個也用不著會。”

  “您從哪裡取來的材料?就是說,您從哪裡取來的縫香囊的布?”

  “您當真不是在開玩笑嗎?”

  “完全不是,我們根本不想開玩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不記得從哪裡弄來的破布,總是在什麽地方取來的吧。”

  “好像連這個也不記得了。”

  “真是不記得,也許是撕了一小塊舊內衣。”

  “這真有意思:明天也許能在您的住宅裡找到這件東西,也許可以把您撕去一塊的襯衫找到。這塊布是什麽材料,麻布呢,還是棉布?”

  “誰知道是什麽材料?等一等,我大概並沒有從什麽衣服上撕下來。它是細棉布的。我好像是把錢縫在女房東的壓發帽裡。”

  “女房東的壓發帽?”

  “是的,我從她那裡撿來的。”

  “怎麽撿來?”

  “您瞧,我記得有一次真的曾經從她那兒撿來過一頂壓發帽,當作抹布用,也許拿來擦鋼筆,我沒有說就拿來了,因為那是一塊一點用也沒有的破布,這些破布在我那兒亂扔著,這次就隨手拿來縫了那一千五百盧布。仿佛正是用那塊破布縫的。那是塊舊細布,洗過一千次了。”

  “您記得很清楚嗎?”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像就是用那頂破壓發帽。管他的哩!”

  “這麽說,您的女房東至少也會記起她丟了這件東西?”

  “不會的,她壓根兒沒去找。那塊舊布,我對你們說,那塊舊布一個小錢也不值。”

  “那麽針從什麽地方拿來的?還有線?”

  “我停止發言,我再也不願意說了。夠了!”米卡終於生起氣來。

  “說來總有點奇怪,您竟會完全忘記究竟在廣場的什麽地方扔掉這個……護身香囊的。”

  “你們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掃廣場,也許會找得到的。”米卡冷笑了一聲說。“夠了,諸位,夠了。”他用疲憊的聲音這樣決定說,“我很清楚地看出,你們不相信我!一點點也不相信!這是我的錯,不是你們,我根本不必多此一舉。我為什麽,為什麽把我的秘密直說出來,降低自己的身份呢?而你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我從你們的眼睛裡看出來了。檢察官,這全是您逗引我的!現在你們可以高唱凱歌了,只要你們能唱得出。你們這些該死的刑訊者!”

  他垂下頭去用手捂上了臉。檢察官和預審推事默不作聲。過了一分鍾他抬起頭來,似乎茫然地對他們看了一下。他的臉流露出一種徹底的、死心塌地的絕望,他變得不聲不響,呆坐在那裡,似乎什麽都忘了。但是必須趕緊了結案件,立刻開始訊問證人。時間已經是早晨八點鍾。蠟燭早就熄滅。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和卡爾乾諾夫在審問的時候不斷走出走進,這次又從屋裡走了出去。檢察官和預審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陰雨的天氣,烏雲密布,下起了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著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嗎?”他忽然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

  “隨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來,走近窗旁。雨敲著小窗的綠玻璃。窗下看得見肮髒的街道,在雨絲朦朧的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貧窮難看的農舍,由於雨水更顯得寒酸陰暗。米卡想起了“金黃卷發的斐勃斯”,想起他打算在旭日初升時就自殺;“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舉手從上向下一揮,轉過身來衝著“刑訊者”。

  “諸位!”他大聲說,“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事情告訴我,求求你們,難道她也要同我一塊兒完蛋嗎?她是無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嚷什麽:‘一切全是我的罪過。’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罪,一點也沒有罪!我同你們坐了一整夜,淨在那裡發愁。你們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們現在要怎樣處置她?”

  “關於這層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顯然是連忙地加以回答,“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重大理由攪擾您十分關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後案件審理過程中,我希望也不至於這樣。相反,我們在這方面將盡我們的一切力量。您盡管放心好了。”

  “諸位,多謝你們,我也知道不管怎麽說,你們畢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們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塊石頭。好吧,我們現在該幹什麽?我一切都準備好了。”

  “對,該趕緊點辦。必須馬上訊問證人。這一切應該當您的面前辦理,因此……”

  “先喝一點茶,好不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插嘴說,“似乎也該享受一下了吧?”

  他們決定,假使樓下有預備好的茶(因為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一定已經出去“喝一點”去了),那麽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後再“連續不停地乾”下去。至於真正的茶和“小吃”,準備等到比較從容一點的時候再吃。樓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客氣地邀請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絕了,後來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極貪婪。總的說來,他的神色顯得特別疲憊。以他這樣強壯的體力,一夜的酗酒加上盡管是頗為強烈的激動,似乎又算得了什麽?但是他自己卻感到他勉強才坐得住,有時候一切東西簡直好像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轉起來。“再等一會兒,也許要說起胡話來了。”他暗自想。

  八 證人的供詞。嬰孩

  開始傳訊證人。但是我們現在不再講得像以前那樣詳細了。因此我們準備略過不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如何警告每個叫上去的證人,叮囑他應該憑良心照實供述,因為將來他還要宣誓做證,重述他的供詞,後來,他又如何要求每個證人在供詞筆錄上簽名畫押,等等。我們隻想提一下,審問官的全部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那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上,那就是第一次,一個月以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莫克洛葉初次酗酒的時候,花掉了三千呢,還是一千五;昨天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第二次酗酒的時候,是三千呢,還是一千五。可惜,一切的證詞異口同聲都反對米卡,對他不利,有些證詞甚至提出了驚人的新事實足以推翻他的供詞中的說法。第一個被傳訊的是特裡豐·鮑裡賽奇。他站在審問官面前,沒有一點恐懼,反而顯出對於被告深惡痛絕的神色,因此無疑使他給人以一種為人可敬和說話極為可靠的印象。他說話少而有節製,等候發問,回答得確切而周到。他明確而毫不含糊地供稱,一個月以前米卡花去的錢不會少於三千,此地的鄉下人都可以證明他們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自己嘴裡聽到過關於三千的話:“光是茨岡女人,他就在她們身上白扔了多少錢啊。光為她們大概就花了一千開外。”

  “我也許連五百也沒有給,”米卡陰鬱地說,“只是當時沒有數,喝醉酒了,真是可惜。”

  米卡這一次側坐著,背朝簾子,陰鬱地聽著,帶著憂傷和疲乏的神色,似乎說:“唉,隨便你們怎麽供吧,現在反正是一樣了!”

  “花了一千以上,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特裡豐·鮑裡索維奇堅決地反駁說,“白白地扔掉,讓他們撿去了。這類人全是些賊、騙子,他們是偷馬賊,他們從這裡被趕走了,要不然他們說不定自己也會供出賺了您多少錢。我當時親自看見您手上的錢,數倒是沒有數,您沒有交給我數,這是對的,但是我記得,用眼睛估計,比一千五要多得多,豈止一千五!我們也見過錢的,我們估計得出……”

  關於昨天的錢,特裡豐·鮑裡索維奇乾脆地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從馬車上剛下來的時候,就自己對他聲明帶來了三千。

  “算了吧,特裡豐·鮑裡賽奇,”米卡反駁說,“難道我真會明確宣布帶來了三千嗎?”

  “您說過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當著安德列的面說過的。現在安德列本人還在這兒,你們叫他來問好了。後來在大廳裡款待歌唱隊的時候,您更乾脆嚷著說,您準備在這裡扔下六千盧布,那就是把上次的加在一起算,應該這樣解釋。斯捷潘和謝明都聽見的,彼得·福米奇·卡爾乾諾夫當時和您在一塊兒站著,他說不定也會記得的。”

  審問官非常注意關於六千盧布的供詞。他們喜歡新的計算方法:三加三等於六,那麽當時是三千,現在又是三千,一共六千,一清二楚。

  他們傳訊了特裡豐·鮑裡賽奇提到的鄉下人斯捷潘和謝明,馬車夫安德列,還有彼得·福米奇·卡爾乾諾夫。鄉下人和馬車夫毫不含糊地完全證實了特裡豐·鮑裡賽奇的供詞。除此以外,還根據安德列所供,記錄下了米卡同他在路上的一段談話:“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呢:是進天堂還是下地獄?在另一世界裡我能不能蒙饒恕?”等等。“心理學家”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一直含著隱約的微笑傾聽著這一些話,聽完以後就主張把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將落到哪兒去的這段供詞一並“記錄在案”。

  被傳訊的卡爾乾諾夫走進來的時候顯得不大高興,持著陰鬱和固執的態度,同檢察官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談話就好像初次相遇似的,盡管實際上早就相識,而且是幾乎每天見面的熟人。他一開始就說他“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關於六千的話他也聽到了,並且承認他當時在旁邊站著。依他看來,米卡手裡的錢是“不知道有多少”。對於波蘭人賭牌搞鬼的事,他明確地加以證實。同時在反覆盤問之下,他也說明了在波蘭人被趕走以後,米卡和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間的事的確好轉了,她還自己說了她愛他。他對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做了極為慎重而恭敬的評價,仿佛把她看作上等社會裡的太太,甚至一次也不肯放肆稱她為“格魯申卡”。不管這青年人多麽討厭供述,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還是訊問了他很長時間,而且只是從他那裡才打聽出關於米卡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細節。米卡一次也沒有打斷過卡爾乾諾夫的話。最後他們終於放青年人走了,他退出去的時候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惱怒神情。

  波蘭人也被傳訊了。他們雖然已在自己屋裡躺下,卻整夜沒有睡著,官員們一來他們就趕緊穿好衣服,整理外貌,自己明白一定會被傳去問話的。他們帶著尊嚴的神態走進來,雖然不免有點恐懼。那個為首的小個子波蘭人原來是個退職的十二級文官,曾在西伯利亞充當獸醫官,姓穆夏洛維奇。另一位佛羅勃萊夫斯基原來是自行開業的牙醫。他們兩人一走進屋內,盡管是由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發問,卻立刻朝站在旁邊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答話,莫名其妙地把他當作這裡的主要官員和上峰,口口聲聲稱他:“上校先生。”一直等到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幾次加以指示,才知道應該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回話。原來他們除了有些字還帶點口音以外,完全能很正確地講俄語。穆夏洛維奇開始熱烈而驕傲地講起他和格魯申卡以前和現在的關系來,使米卡立刻衝衝大怒,嚷著說他不許“這卑鄙的人”當著他的面這樣說話。穆夏洛維奇立刻指出“卑鄙的人”這句話,請求把它記進筆錄裡去。米卡簡直氣炸了。

  “就是卑鄙的人,卑鄙的人!把這記上去,再記上說,盡管要記入筆錄,我還是叫他卑鄙的人!”他嚷著說。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雖然把這事記進了筆錄,但是在這不愉快的情況下表現了極可讚揚的辦事能力和應變手段。他在對米卡嚴詞告誡以後,立即不再往下詢問那些羅曼蒂克的事而趕緊轉到實質問題上去。在實質問題上波蘭人所供的一段話特別引起了審問官們的好奇,那就是米卡在那間小屋裡對穆夏洛維奇進行收買,答應給他三千塊錢,七百是現錢,其余的兩千三百“明天早晨在城裡”交清,並且起誓賭咒地說他在莫克洛葉沒有這許多錢,他的錢放在城裡。米卡急切中插口說他並沒有說過明天在城裡一定交錢的話,但是佛羅勃萊夫斯基一口咬定確是這樣。而米卡自己想了想,也皺著眉頭同意大概情況確實正如波蘭人所說,他當時心情急躁,所以的確有可能會這樣說。檢察官牢牢抓住了這段證詞,因為看來似乎已經偵查清楚(以後事實上也就這樣下了結論),就是米卡弄到的三千盧布裡的半數或一部分確有可能就藏在了城裡什麽地方,也許甚至就在莫克洛葉什麽地方,所以在米卡身上只找到了八百盧布這樣一樁在偵查上十分棘手的事實,也就得到解釋了,這事實至今盡管只是唯一的而且是極微小的證據,但多少總還算是對米卡有利的一點證據。現在連這唯一對他有利的證據也被推翻了。檢察官追問:既然他自己斷言只有一千五百盧布,但同時又以名譽向波蘭人保證一定付清,那麽他將到什麽地方去弄到其余的兩千三百,以便明天付給波蘭人。米卡堅決地回答,他明天想付給“波蘭佬”的並不是現錢,而是轉讓對契爾馬什涅合法權利的正式文件,就是他對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提出過的那項權利。檢察官對於這種“遁詞的天真幼稚”甚至笑了起來。

  “您以為他能答應收下這種‘權利’用來頂兩千三百盧布現款嗎?”

  “一定會答應的,”米卡懇切地回答,“你想一想,這裡不止兩千,有四千,甚至六千他都可以撈到!他立刻可以雇律師,不是波蘭人,便是猶太人,不但三千,就是整個契爾馬什涅都可以從老頭子手裡搶過來。”

  穆夏洛維奇的證詞自然極其詳細地寫進了偵訊筆錄。然後就放兩個波蘭人走了。關於賭牌搞鬼的事幾乎沒有提到;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已經十分感謝他們,不願再用瑣事煩擾,況且這也不算什麽,不過是酒後玩牌時愚蠢的爭執。這一夜酗酒和胡搞的事情還會少嗎?所以那兩百盧布就這樣留在波蘭人的口袋裡了。

  隨後傳了小老頭子馬克西莫夫進來。他邁著小步,畏畏縮縮地走進來,衣冠不整,滿面愁容。他一直躲在樓下格魯申卡的身旁,默然陪她坐著,如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以後所說:“一不對勁就為她哭泣起來,用小方格的藍手絹擦眼睛。”因此反而弄得要她去勸他,安慰他。小老頭子一進來就立刻含淚承認自己有錯,因為他曾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手裡“因為窮而借了十個盧布”,但是準備歸還給他。……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看沒看見,究竟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手裡有多少錢,因為他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借錢的時候,可以比誰都離得近地看清他手裡的錢。馬克西莫夫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有“兩萬”盧布。

  “您以前曾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兩萬盧布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微笑著問。

  “自然看見過的,不過不是兩萬,而是七千,在我的太太把我的小莊園抵押出去的時候。她遠遠地給我看了一眼,在我面前誇耀一下。那是很大的一疊鈔票,全是一百盧布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錢也全是一百盧布的。”

  他很快就被放走了。後來輪到格魯申卡。審問官們顯然怕她一來可能會使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產生強烈反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對他低聲勸慰了幾句,但是米卡只是以默默地低頭作答,表示“不會出亂子的”。米哈伊爾·馬卡羅維奇親自領著格魯申卡進來。她走進來時,帶著嚴肅陰鬱的神色,外表看來幾乎很平靜,輕輕地坐在給她指定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對面的椅子上。她臉色慘白,似乎覺得冷,美麗的黑圍巾緊緊地裹住身子。當時她的確感到有些輕微的、瘧疾般的惡寒,——後來她長期的疾病就是從這一夜開始的。她的嚴峻的臉色,嚴肅而直視的目光和安靜的神態,給大家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立即有點“著迷”了。他以後談起來的時候,自己承認從這一次起他才了解這個女人是多麽“美麗”,以前雖也見過她,卻總是把她當成“小縣城的藝伎”一流人物。“她有著最上等社會婦女的姿態。”他有一次在一些太太中間這樣讚歎不已地談到她。但是她們聽了他的話非常著惱,立刻罵他“淘氣鬼”,而他卻感到很得意。格魯申卡走進屋來的時候,仿佛只是隨便望了米卡一眼,米卡正在不安地看她,但是她的樣子立刻使他安下心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一開始先提了幾個必要的問題和做了必要的告誡以後,雖然有點口吃,卻仍舊保持極其客氣的樣子,問她道:“您和退伍中尉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什麽關系?”格魯申卡輕聲而堅決地說道:

  “他是我的朋友,在最近一個月裡他常以朋友的身份到我家裡來。”

  對於進一步尋根究底的問題,她完全公開而且直截了當地聲明她雖然“有時”喜歡他,但並不愛他,只是出於“我的卑鄙的泄憤心情”勾引他和那個“老頭子”。她看出米卡老為了她而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及其他所有人的醋,但只是覺得有趣。她從來沒有想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只是和他開玩笑。“在最近這一個月裡,我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們兩人身上;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在我面前有過過錯的人。不過我以為,”她結尾說,“你們不必對這件事情尋根究底,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回答你們的,因為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情。”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立刻照辦;同樣也不再去追問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節,而直接轉到正經事情上去,還是追問那個關於三千盧布的要害問題。格魯申卡證實一個月以前在莫克洛葉的確是花了三千盧布,雖然自己並沒有數過錢,但是曾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自己嘴裡聽到是三千盧布。

  “他這話是對您私下裡說的,還是當著什麽人說的?或是您聽見他在您面前同別人說的?”檢察官馬上問她。

  格魯申卡聲稱她在眾人面前聽到過,也聽見他同別人說過,也在私下裡從他本人嘴裡聽到過。

  “私下裡聽到一次還是幾次呢?”檢察官又問,得到的回答是格魯申卡曾聽到過不止一次。

  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很滿意這個證詞。還從以後的問話裡了解到,格魯申卡知道錢的來源,知道它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手裡拿到的。

  “您連一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個月以前花去的不是三千,而要少一些,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曾替自己留下了一半嗎?”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這話。”格魯申卡證明。

  接著甚至還進一步發現,米卡在這一個月以來反而時常對她說他手無分文。“他老盼著從他父親那裡拿到點錢。”格魯申卡說。

  “他沒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氣的時候,”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問,“說他打算謀害他的父親嗎?”

  “唉,說過的!”格魯申卡歎了口氣說。

  “一次,還是好幾次?”

  “好幾次講過,總是在生氣的時候。”

  “您相信他會實行嗎?”

  “不,決不相信!”她堅決地回答,“我對於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賴的。”

  “諸位,請你們允許我,”米卡忽然大聲說,“請你們允許我在你們面前對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說一句話,隻一句。”

  “請說吧。”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允許了。

  “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對於父親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沒有罪的!”

  米卡說完這話又坐下了。格魯申卡站了起來,虔誠地朝神像畫了個十字。

  “感謝你,主呀!”她用熱烈而深沉的聲音說,還沒等坐下,就又接著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道,“他現在所說的話,您應該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攔不住,不是為了開玩笑就是出於固執,但是違背良心說瞎話,他是決不會的。他會直截了當說出實話來,你們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歷山德羅芙娜,多謝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關於昨天的錢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聽見他昨天多次對人說他帶來了三千。關於錢是從什麽地方弄來的問題,他曾對她一個人說過,是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兒“偷來”的,當時她回答他說,他並沒有偷,這筆錢明天就去歸還。檢察官堅持追問,他說他從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偷來的是哪一筆錢:昨天的那筆呢?還是一個月以前他在這裡花去的三千?她說他講的就是一個月以前的那筆錢,她是這樣理解他的話的。

  後來他們終於讓格魯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連忙告訴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夠幫忙的話,譬如關於馬匹的問題,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麽……他……在他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魯申卡對他鞠躬說,“我同那個小老頭子一塊兒動身,同那個地主,把他送回去。現在我想在樓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許的話,看你們對於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怎樣決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靜,甚至帶著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暫的一會兒。他一直感到一種奇怪的肉體上的疲乏,越來越厲害。他的眼睛倦得閉了起來。證人的傳訊終於完了,他們著手為筆錄定稿。米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簾子後面角落裡,躺在蓋著地毯的老板的大箱子上,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同此時此地的境況完全不合拍的夢。他仿佛正在很早以前他還在軍隊裡服役時待過的荒原上趕路,坐在一輛兩匹馬拉的大車上,由一個農民趕著車,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覺得有點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氣,下著大片的、濕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農民趕得十分麻利,起勁地揮著鞭子,他的胡須是淡褐色的,很長,有五十歲左右,還並不老,穿著鄉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個村莊離得不遠,看得見許多烏黑的農舍,都已燒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燒焦的木頭矗在那裡。許多村婦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體瘦弱枯乾,臉都成了深褐色。特別是靠邊上有一個女人,瘦骨嶙峋,高個子,看來有四十歲,也許只有二十歲,一張又瘦又長的臉,手上抱著一個正在啼哭的嬰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麽乾癟,連一滴奶都沒有了。這嬰孩哭著,哭著,伸著小手,光光的小手握著小拳頭,凍得膚色完全發青了。

  “他們為什麽哭?他們在哭什麽?”在馬車飛跑過他們面前的時候,米卡問。

  “娃娃,”馬車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驚訝的是他照鄉下人的口氣說著“娃娃”。他很喜歡聽這農民說“娃娃”兩個字:這樣更顯得充滿著憐惜。

  “他為什麽哭?”米卡像傻子似的追問不休,“手為什麽光光的?為什麽不把他裹好?”

  “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涼,暖不過來。”

  “為什麽這樣?為什麽?”愚蠢的米卡還是不肯罷休。

  “窮呀,遭了火災,沒飯吃,隻好求人周濟。”

  “不,不,”米卡似乎還不明白,“你說,為什麽那些遭了火災的母親站在那裡?為什麽人們這麽窮?為什麽這娃娃這麽窮?為什麽荒原上一片光禿禿?為什麽他們不擁抱接吻?為什麽不唱歡樂的歌?為什麽他們被黑暗的貧困災禍弄得這樣渾身黧黑?為什麽不給娃娃東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雖然問得有點發瘋,毫無理智,但是他一定要這樣問,而且必須這樣問。他還感到他的心裡湧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憐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對大家做點什麽事情,讓嬰孩再也不哭,讓嬰孩的乾瘦黧黑的母親再也不哭,讓世上從此再也沒有人流淚,而且必須立刻去做,不要耽擱,不管任何障礙,帶著卡拉馬佐夫式的不顧一切的性兒。

  “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我從此再也不離開你,一輩子同你一塊兒去。”他的耳旁響起了格魯申卡那可愛的感情洋溢的話。他的整個的心在燃燒,奔向某種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條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喚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現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麽?到什麽地方去?”他喊著,睜開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來,似乎從昏睡中完全醒來了,快樂地微笑著。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請他在聽人宣讀以後,在筆錄上簽字。米卡估計他睡了一個多鍾頭,但是他沒有去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說話。他突然吃驚地發現他的腦袋下面有一個枕頭,在他疲憊地倒在箱子上的時候是沒有的。

  “誰在我頭下放了一個枕頭?誰這麽好心?”他懷著一種歡欣感激的心情用幾乎要哭出來似的聲音叫了起來,似乎人家賜給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這好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出來,也許是見證人中的什麽人,或者是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書記,出於憐憫心叫人家取一個枕頭來給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樣,他的整個心靈似乎由於流淚而戰栗了。他走近桌旁,宣布他準備在不管什麽東西上簽字。

  “我做了一個好夢,諸位。”他用有點古怪的口氣說,露出一種新的、閃耀著喜悅的臉色。

  九 米卡被帶走了
  筆錄簽字以後,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鄭重地向被告讀了“裁決書”,裡面說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地方,某區法院預審推事,對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狀都詳細寫了下來)的被告某人(即米卡)進行了審訊,因被告堅不承認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證據,以資辯白,而同時某某證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實(一一列舉),又足以充分證明其罪狀,為此根據刑法某條某條,裁決如下:為預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檢舉與審訊起見,將該被告予以拘押。本裁決書已向被告宣讀,抄件一份谘送副檢察官查照雲雲。一句話,他們宣布米卡從即時起已成為罪犯,立即押解進城,送到一個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監禁。米卡注意地聽了以後,只是聳聳肩膀。

  “好吧,諸位,我不埋怨你們,我準備好了。我明白你們不能不這樣做。”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柔和地對他說明將由現在恰巧在這村裡的區警察所長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立刻押他進城。

  “等一等,”米卡忽然打斷了他,帶著一種抑製不住的感情對所有在屋子裡的人說,“諸位,我們大家全是殘忍的,我們大家全是惡魔,都在使人們,使母親們和嬰兒們哭泣,但是一切人裡面,現在就這樣判定吧,一切人裡面,我是最卑鄙的惡棍!隨他去吧!我一輩子都在每天自己頓足捶胸,決定改過自新,可是每天仍舊做些同樣的肮髒事。我現在明白像我這類人需要打擊,命運的打擊,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來。否則我自己是永遠不會,永遠不會改邪歸正的!但是雷聲響了。我承受一切背著罪名公開受辱的苦難,我願意受苦,我將通過受苦來洗淨自己!也許我會洗淨自己的,對嗎,諸位?但是你們最後一次聽清楚我的話:我沒有犯殺死我父親的罪!我承受刑罰,並不是因為殺死了他,而是因為想殺死他,也許果真會殺死的。但是盡管這樣我還是打算同你們鬥爭一下,這是要預先告訴你們的。我將同你們鬥爭到最後的結局為止,在那以後就讓上帝來判決好了!再見吧,諸位,我在審訊的時候對你們叫嚷過,請你們不要生氣,那時候我還是很愚蠢的。再過一分鍾我就要成為罪犯,現在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作為還是一個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對你們伸出他的手來。同你們告別!同大家告別!”

  他的聲音發抖了,他真的伸出手來,但是站在旁邊最近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近乎抽搐似的,把手往後一縮。米卡立刻看見,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頓時垂了下來。

  “偵查還沒有結束,”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說,“我們到城裡還要繼續下去,自然在我來說是願意祝您成功,希望您證明無罪的。其實對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我永遠傾向於認為您與其說是有罪的人,不如說是一個不幸的人。要是我能代表大家說話,我們這裡大家都準備承認您是一個本性正直的青年,可惜沉湎於某些欲望未免沉湎得有些過分了……”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他那小小的身形顯出一副威嚴的神氣。米卡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仿佛這個“小孩”眼看著就會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另一個角落,再繼續談他們不久前談過的“姑娘”問題。但也並不奇怪,甚至是被帶去處死刑的罪犯,有時也會閃過一些完全和眼前的事情無關的毫不相乾的念頭的。

  “諸位,你們是善良的,你們是人道的,我能不能見她一面,和她最後一次作別?”米卡問。

  “當然可以的,但是由於……一句話,現在不能沒有人在場……”

  “請你們盡管在場好了!”

  格魯申卡被領了進來,但是兩人的告別是短暫的,話也極少,使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感到頗不滿足。格魯申卡對米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說過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管他們判處你到哪兒,我永遠跟著你走。再見吧,平白無故地毀了自己的人!”

  她的嘴唇顫抖,眼淚潸然而下。

  “原諒我吧,格魯申卡,原諒我的愛情,原諒為了我的愛情把你也害了。”

  米卡還想說什麽話,但是忽然打住,走了出來。周圍立刻擠滿了人,眼光全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昨天他坐著安德列的三套馬車像響雷般疾馳過來停靠在那裡的門廊下面,停著已經預備好的兩輛大車。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矮壯結實,滿臉起褶,正在不知為出了一件什麽意外的亂子而生氣,又叫嚷又發火。他帶著過分嚴肅的神情請米卡上車。“以前我在酒店裡請他喝酒的時候,這人的臉完全不是這樣。”米卡一面想,一面爬進去。特裡豐·鮑裡索維奇也從台階上走了下來。大門旁擠了許多人,有農民、村婦、車夫們,大家都盯著看米卡。

  “再見吧,信奉上帝的人!”米卡忽然從車上向他們喊了一聲。

  “再見吧!”響起了兩三個人的聲音。

  “你也再見吧,特裡豐·鮑裡賽奇!”

  但是特裡豐·鮑裡賽奇甚至頭也沒回,也許他很忙。他也在那裡叫嚷著,張羅著。原來第二輛車,伴隨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同行的兩名村警所坐的那輛車,還沒有預備妥當。那個被派趕第二輛車的農民一面穿罩衫,一面激烈地爭辯說不應該他去,應該由阿基姆去。但是阿基姆不在,已經有人跑去找他;農民堅持己見,要求等一等。

  “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我們這裡的鄉下人全都不要臉!”特裡豐·鮑裡賽奇嚷道,“阿基姆前天給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花光了,現在又吵了起來。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您對待我們這裡這些可惡的鄉下人這樣好,真叫我吃驚,這話我不能不說!”

  “為什麽要用第二輛車子?”米卡說,“我們可以坐一輛車,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我決不至於進行抗拒,離開你脫逃的。要護送的人幹什麽?”

  “先生,要是您還不懂得怎樣同我說話,請您好好學一學。您不能對我稱‘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至於您的好意,請您留到下次再說吧。”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突然惡狠狠地對米卡說,好像正好借此發泄一下自己的怒氣。

  米卡不吭聲了,他滿面通紅。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覺得身上發冷。雨停了,但是陰沉的天空仍舊遮滿著烏雲,陣陣寒風直撲到臉上。“我身上發了寒戰還是怎麽的?”米卡想著,扭動了一下兩肩。最後馬弗裡基·馬弗裡基奇終於爬到車上,沉重地坐了下去,佔了很大地方,好像毫不在意似的,緊緊地擠著米卡。確實,他心裡不痛快,對於派到他頭上來的這趟差事很不高興。

  “再見吧,特裡豐·鮑裡賽奇!”米卡又叫了一聲,自己感到這次喊叫已不是出於善意,卻是懷著惡意,言不由衷地喊出來的。但是特裡豐·鮑裡賽奇傲慢地倒背手站著,眼睛直盯著米卡,帶著嚴肅和惱怒的神情,一句話也沒有回答米卡。

  “再見吧,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再見吧!”忽然傳來卡爾乾諾夫的聲音。他不知突然從什麽地方跑了出來。他跑到車旁,向米卡伸出手來。他連帽子也沒有戴。米卡連忙抓住他的手緊握著。

  “再見吧,親愛的人,我永不忘記你寬厚的心腸!”他熱情地說。但是車子動了,他們的手分了開來。鈴鐺響了,米卡被帶走了。

  卡爾乾諾夫跑進外屋,坐在角落裡,低下頭,手捂住臉哭了。他這樣坐著,哭了許久,哭得就像還是個小孩子,而不是已經二十歲的青年人。唉,他幾乎肯定相信米卡是有罪的!“人究竟是怎麽回事呀?這以後,還怎麽做人呢!”他雜亂無章地感歎著,心情悲苦憂鬱到幾乎絕望的地步。他在這時候甚至都不想再活在世上。“值得活下去嗎?值得活下去嗎?”這位痛心的青年人叫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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