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紙盒子[43]
《硬紙盒子》是華生最出色的案子之一,既是出色的推理故事,也是叫人激動的人間劇。它顯然也是整個正典中最黑暗的故事,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調查的這件案子以收到一個可怕的包裹作為開始,以揭露酗酒、通奸和謀殺的真相作為結尾。福爾摩斯全集追蹤著寥寥無幾的線索,蘇格蘭場的萊特斯雷德探長對那些線索視而不見,福爾摩斯全集卻發現了隱藏其中的嚴重犯罪,而警察則認為那不過是惡作劇罷了。就算福爾摩斯全集這位堅毅的犯罪調查者也被自己發現的真相深深觸動:“這怎麽解釋,華生?這一連串的痛苦、暴力、恐懼,究竟是為了什麽?”實際上,案子中描寫的人類情感極其殘酷,以至於阿瑟·柯南·道爾在《回憶錄》第一版出版時禁止收入這篇故事,他認為這篇故事不適合年輕讀者。這個故事開了一個先例,在編輯方面十分糟糕;下面的文本來自《海濱雜志》的原始版本,完全複原了華生的最初構想。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具有超人的才智,為了用有限的案例證明這一點,我盡可能選擇那些雖然沒有聳人聽聞的轟動效應,但卻最能體現他的才能的典型案子。不幸的是,我又無法把聳人聽聞和犯罪截然分開。這真讓我左右為難,要麽必須舍棄那些對於他的描述必不可少的細節,這必然會給疑案本身增添一種虛構的印象,要麽就得使用一些並非經過精心選擇而偶然遇到的材料。說了這番簡短的開場白之後,我要翻看一下記錄,看一看這一連串雖然非常恐怖但卻著實離奇的事件。
8月的一天,驕陽似火。貝克街像一座火爐。強烈的陽光照射在街道對面房子的黃色磚牆上,刺得人眼睛發痛。令人難以相信的是,在冬天隱約出現在朦朧迷霧之中的也是這些磚牆[44]。我們把百葉窗放下一半,福爾摩斯全集蜷縮在沙發上,把早班郵遞員送來的信反覆看了無數遍。我呢,曾在印度服役過,練就了一身怕冷不怕熱的本領,承受90華氏度的氣溫也沒問題。早報毫無趣味。議院已經休會[45]。人人都到城外去了,我本來也打算去新森林[46]或者南海海濱[47]玩玩,但銀行存款[48]已經用完,假日隻好推遲了,而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全集對鄉村和海邊都不感興趣。他喜歡待在500萬人的中心,把他的觸角伸到他們中間,機敏地尋找需要偵破的每一個謠傳和尚未解決的案件疑點。他雖然有極高的天賦,卻不會欣賞自然。只有當他把注意力從城裡的罪犯轉向他們鄉下的同類時,他才會去鄉間呼吸一下那裡的空氣。
看到福爾摩斯全集正在凝思而無心聊天,我乾脆把枯燥乏味的報紙扔在一邊,靠在椅子上陷入冥想[49]。突然我同伴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
“你是對的,華生,”他說,“它看上去是一種太荒謬的解決爭論的辦法。”
“太荒謬!”我大聲叫道,但突然認識到他道出了我的內心想法。我從椅子上坐直身子,驚愕地盯著他。
“怎麽回事,福爾摩斯全集?”我喊道,“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看到我這副困惑的樣子,他爽朗地笑了。
“你記得,”他說,“不久前我給你讀過愛倫·坡的一篇短文中的一段[50]。裡面有一個人能把他同伴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推測出來。你當時把它看做純粹是作者故弄玄虛的一種手法。我說我也經常有這樣的推理習慣,你卻不相信。”
“哪裡的話!”
“或許你嘴上沒這麽說,親愛的華生,但你的眉毛表明了你的想法。所以,當我看到你扔下報紙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很高興可以有機會對此加以推理,並且終於打斷了你的思路,來證明我對你的關注。”
我靠在椅子上陷入冥想。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但我仍感到不很滿意。“在你曾讀給我聽的那個例子中,”我說,“那個推理者是通過觀察他同伴的舉止而得出結論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的同伴先是被一堆石頭絆了一下摔了一跤,而後又抬頭看星星,如此等等。然而我卻是始終安靜地坐在椅子裡,我給你的推理提供了什麽線索呢?”
“你如果這樣想的話可是冤枉你自己了。人們經常用面部表情來表達情感,而你的面部表情正是你的忠實仆人。”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從我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你的面部表情,尤其是你的眼睛。也許你連自己是如何陷入沉思的也回憶不起來了吧?”
“是的,我還真是記不得了。”
“那麽讓我來告訴你吧。你先是把報紙扔在一邊,這引起了我對你的注意。你面無表情地坐了半分鍾,然後你的目光停留在你最近配上鏡框的戈登將軍[51]的照片上。這樣,我通過你面部表情的變化上就推測出你已開始思考了。不過思路還沒走得太遠。你的目光又轉移到你那摞書上的那張還未配鏡框的亨利·華德·比徹[52]的照片上。接著,你又抬起頭掃了一眼牆壁,你的意思很明顯。你在想,如果這張照片也用鏡框裝起來,正好可以把那面牆上的空白蓋住,而且和那邊戈登的照片相對稱。”
“你對我觀察得太仔細了!”我驚訝地說。
“至少到目前,我還沒搞岔路。可是,你當時的思路又轉回到比徹上面去了。你盯住他,似乎在研究他的相貌特征。然後,你不再那麽聚精會神了,不過你仍舊望著那張照片在思考著什麽。你在回憶比徹的戰績。我很清楚,你肯定會想到比徹在內戰期間代表北方所承擔的使命,因為我記得,你曾因為我們的人民對他態度粗暴而表現得義憤填膺。因為你對這件事有如此強烈的感受,所以我知道,你一想到比徹肯定會想到這些。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你把目光從照片上移開,我猜想你又開始思考內戰方面的事了。我觀察到你雙唇緊閉,眼睛閃閃發光,兩手緊握,這時我斷定你的腦海中出現的是雙方在那場殊死搏鬥中所表現出來的英勇氣概。但是接著,你的臉色又顯得更陰暗了,你搖了一下頭。你在思索那些悲慘、恐怖的事以及那些無謂的犧牲。你把手伸向身上的舊傷痕,一絲微笑閃過顫動的雙唇,這向我表明,你的頭腦中已充滿著這種可笑的解決國際問題的方式。在這一點上,我與你的看法一致:那是荒謬的。我高興地發現,我的全部推論都是正確的。”
《戈登將軍的最後一刻》。
G.W.喬伊,1885
“非常正確!”我說,“雖然現在你對此已作了解釋,但我仍還和先前一樣不理解。”
“親愛的華生,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我保證若不是你那天表示有些懷疑,我是不會用這件事來分散你的注意力的[53]。不過,現在我手頭有一個小問題,要解決它,肯定比進行思維解釋要困難得多[54]。你有沒有注意到報紙上的一段報道,說克羅伊登市十字大街[55]的庫欣小姐收到了一隻裝有出人意料東西的盒子?”
“沒有。我沒有看見。”
“啊!那一定是你漏掉了。把報紙給我扔過來。在這兒,金融欄下面。拜托,把它大聲讀一讀。”
他又把報紙扔還給我,我拾起來,念了他說的那一段,標題是《一個可怕的包裹》。
住在克羅伊登市[56]十字大街的蘇珊·庫欣小姐成了一次特別令人厭惡的惡作劇的受害者,除非這件事另有更為險惡的用心。昨天下午兩點,郵遞員送去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小包裹。裡面是一隻硬紙盒,盒內裝滿粗鹽。庫欣小姐撥開粗鹽,驚愕地發現裡面盛的居然是兩隻人耳朵,而且顯然是剛割下不久的。這個包裹是昨天上午從貝爾法斯特郵局寄出的。上面沒寫寄件人。使問題更加神秘的是,庫欣小姐是一位50歲的老處女,一直深居簡出,很少有友人和通信來往,平時極少收到郵包。幾年前,當她在彭奇居住時,曾把幾個房間出租給三個醫學院的學生。後來因為他們總是吵鬧,而且生活又無規律,隻好讓他們搬走了。警方認為,這可能是那三位青年對庫欣小姐做出的報復行為。因為他們遭受過庫欣小姐的拒絕,所以想恐嚇她一下,於是將解剖室的遺物郵寄給她。還有其他人認為這幾個學生中有一個是愛爾蘭北部人,而據庫欣小姐所知,此人是貝爾法斯特人。目前正對這件事進行積極調查,負責處理此案的是優秀的偵緝探員之一萊斯特雷德先生。
“《每日記事報》上就說了這些,”當我讀完報紙,福爾摩斯全集說,“現在來談談我們的朋友萊斯特雷德吧。今天早上我收到他一封信。信中講:
‘我想你對此案極為在行。我們正在盡全力調查此事,但進一步開展工作遇到了一些困難。當然我們已經向貝爾法斯特郵局進行了電詢。但因當天交寄的包裹太多,他們無法一一辨認或回憶寄件人的姓名。這是一隻半磅裝的甘露煙草[57]盒,對我們毫無幫助。我認為醫學院學生之說最有可能,但如果你能抽出幾個小時,我將非常高興在這裡見到你。我整天不在這宅子裡就是在警察局。’
“你看怎麽樣,華生?是否願意冒著酷暑跟我到克羅伊登走一趟,為你的記事本增加一頁內容?”
“我正想找點兒事做呢。”
“這就有事了。請你按一下鈴,叫他們把我們的靴子拿來,再去叫一輛馬車。我換好衣服,裝滿煙絲盒,隨後就到。”
在我們登上火車之後,下了一陣雨。克羅伊登不像城裡那樣讓人感覺酷熱難耐。福爾摩斯全集出發前已經給萊斯特雷德發了電報,所以他已在車站等候我們了。他像往常一樣精明強乾,一副大偵探的派頭。步行了五分鍾,我們來到庫欣小姐住的十字大街。這條街很長,兩旁是清潔整齊的兩層樓的磚房,屋前的石階已被踩成白色,系著圍裙的婦女三五成群地在門口閑聊。走過半條街後,萊斯特雷德停在一家的大門前。敲門之後一個年幼女仆來開了門。我們跟著她走進前廳,看見庫欣小姐正坐在那裡。她是一個面相和藹的婦人,生有一對溫和的大眼睛,灰色的卷發垂落在兩鬢。一隻沒有繡完的椅套[58]擱在她的膝頭,身邊放著一個裝有五顏六色的絲線的籃子。
“那可怕的東西就在外屋放著,”當萊斯特雷德走進去時,她說,“我希望你把它們全都拿走。”
“我會的,庫欣小姐。我把它放這兒,只是讓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來當著你的面看一看。”
“為什麽要當著我的面,先生?”
“或許他會向你提一些問題。”
當時瑪加薩油的廣告
《維多利亞廣告》
“我會的,庫欣小姐。”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我告訴你,我對這事一無所知,向我提問又有什麽用呢?”
“確實如此,女士,”福爾摩斯全集用安慰的語氣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本身已經夠使你氣惱的啦。”
“是啊,先生。我是個喜歡安靜的女人,過著隱居的生活。看見我的名字登在報上,警察在我家裡出出進進,對我真是新鮮的事情。我不想讓這東西放在我這兒,萊斯特雷德先生。如果你要看,請到外屋去看吧。”
那是一間後面帶有小花園的小棚子。萊斯特雷德進去拿出一個黃色的硬紙盒,一張牛皮紙和一段細繩子。在小路盡頭有個石凳,我們都在上面坐了下來。萊斯特雷德把那些東西遞給福爾摩斯全集,他仔細地一一察看著。
“繩子很有趣,”說著他把繩子舉到亮處,用鼻子聞了聞,“你看這繩子是什麽做的,萊斯特雷德?”
“塗過柏油。”
“非常對!是塗過柏油的麻繩。你也肯定注意到了,庫欣小姐是用剪刀把繩子剪斷的。這一點可以從兩端的磨損看出來。這很重要。”
“我不明白這有什麽重要。”萊斯特雷德說。
“重要就在於繩結未被動過。還有,這個繩結打得很特別。”
“打得很精巧。我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萊斯特雷德得意地說。
“好,關於繩子就談這麽多吧,”福爾摩斯全集微笑著說,“現在來看包裹紙。牛皮紙,有一股明顯的咖啡味。怎麽,沒有檢查過?肯定沒有檢查過。地址是用筆頭很粗的鋼筆寫的,而且相當潦草:‘克羅伊登十字大街S.庫欣小姐收’,也許是一支J字牌的,墨水很差。‘克羅伊登’一詞原來是拚寫的字母‘i’,後來被改成字母‘y’了。這個包裹是個男人寄的——字體顯然是男人的字體——此人文化程度不高,對克羅伊登鎮也不熟悉。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盒子是一個半磅裝的甘露煙草盒。除了盒子左下角有兩個指印外,沒有明顯痕跡。裡面裝的是用來保存獸皮或其他粗製商品的粗鹽。埋在鹽裡的就是這奇怪的東西。”
他邊說邊取出兩隻耳朵放在膝頭上仔細觀察。這時萊斯特雷德和我在他兩邊彎下身子,時而望著這可怕的遺物,時而又望向我們同伴那張深沉而專注的臉。最後,他又把它們放回盒子,坐在那裡沉思了一會兒。
“你們當然都看到了,”他最後說,“這兩隻耳朵不是一對。”
他取出兩隻耳朵放在膝頭上仔細觀察。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不錯,我們注意到了,但若真是解剖室[59]的學生們搞的惡作劇,那他們挑兩隻不成對的耳朵很容易。”
“你說得很對,但這不是一個惡作劇。”
“你能肯定嗎?”
“根據推測,決不可能是惡作劇。解剖室裡的屍體都注射過防腐劑。這兩隻耳朵上根本沒有這種痕跡,是新鮮的,是用一種很鈍的工具割下來的。如果是醫學院的學生,決不會這麽乾。還有,學醫的人當然不會用粗鹽,只會用石碳酸或蒸餾酒精進行防腐。我再說一遍,這不是什麽惡作劇,而是一樁嚴重的犯罪案件。”
聽了福爾摩斯全集的話,看著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段冷酷的開場白似乎投下了某種奇異而不可名狀的恐怖陰影。然而,萊斯特雷德搖搖頭,似乎只是將信將疑。
“無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說明這不是惡作劇,”他說,“可是另外一種說法就更加不能成立了。我們知道,這個婦女在彭奇過著一種平靜而體面的生活,將近二十年了。這段時間裡,她幾乎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家。那罪犯為什麽偏要把犯罪的證據寄給她呢?特別是,她和我們一樣,對這件事所知不多,除非她是個極其高明的女演員。”
“這就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福爾摩斯全集回答說,“至於我呢,我打算這樣去做。我認為我的推理正確無誤,並且這是一樁雙重的謀殺案。其中一只是女人的耳朵,外形纖巧,穿過耳環。另一只是男人的,曬得很黑,已經變色,也穿過耳環。可能這兩個人已經死了,否則我們早就會聽到他們的遭遇了。今天是星期五,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出的。那麽,這場悲劇是發生在星期三或星期二,或者更早一些。如果這兩個人已被殺害,那麽,除了是謀殺者把這謀殺的信號送給庫欣小姐的還能是誰呢?我們可以作這樣的推斷,寄包裹的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不過,他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要把包裹送給庫欣小姐。然而,到底是什麽理由呢?一定是告訴她,事情已經辦完!或者是為了讓她痛苦。那樣的話,她就應該知道這個人是誰。她知道嗎?我懷疑。如果她知道,又為什麽要報警?她本可以把耳朵埋了了事,誰也查不出來。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話,她應該這樣乾。但是,如果她不想包庇他,她就會說出他的姓名。這就是問題所在,需要我們去查明的。”
他說話的聲音一直高亢急促,兩眼茫然地瞪著外面的花園籬笆,可是現在,他輕快地站起身來向屋裡走去。“我有幾個問題要問庫欣小姐。”他說。
“那麽,我就先走一步了,”萊斯特雷德說,“我還要去辦些小事。我想我沒有問題需要向庫欣小姐進一步了解了。你可以在警察局找到我。”
“我們上火車前,會順路去看你的。”福爾摩斯全集回答說。過了一會兒,他和我走進前屋,那位缺乏熱情的女士仍舊安靜地在繡她的椅套。當我們走進屋時,她把椅套放到膝上,用她那雙坦率、探詢的藍眼睛看著我們。
“先生,我確信,”她說,“這件事是一個誤會,包裹根本就不是想寄給我的。這一點,我已經對蘇格蘭場的那位先生說過多次了,可是他總是對我置之一笑。據我所知,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仇人,為什麽有人要這樣捉弄我呢?”
“我也這樣想,庫欣小姐,”福爾摩斯全集說著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停住了。我不禁有些吃驚,只見他緊緊地盯住這位小姐的側面。驚異和滿意的神色在他急切的臉上瞬間閃過。當她抬起頭來探索他不說話的原因時,他已經恢復了原來平靜而認真的神態。我仔細打量著她那光滑而灰白的頭髮,整潔的便帽,金色的小耳環,以及她那溫和的面容,但是,我卻沒有看出是什麽使我的同伴那樣激動。
“有一兩個問題——”
“啊,我早已對問題厭倦了!”庫欣小姐不耐煩地說。
“我想,你有兩個妹妹。”
“你怎麽知道?”
“剛進屋的那會兒,我看見壁爐架上放著一張三位女士的合影照片。其中一位無疑是你本人,另外兩位長得跟你很像,你們之間的關系是毋庸置疑的。”
“是的,你說得很對。她們是我的兩個妹妹,薩拉和瑪麗。”
“我身旁的這張照片,是你妹妹在利物浦拍的。合影的男子,從製服來看,可能是海輪上的船員。我看,當時她還沒有結婚。”
“你的觀察力著實敏銳。”
“這是我的職業。”
“唔,你說得很對。此後沒多久她就嫁給布朗納先生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在南美洲航線上工作。可是他太愛她了,不肯長期離開她,於是就轉到利物浦——倫敦這條航線的船上做事。”
“哦,該不是‘征服者’號吧?”
“不是。我上次聽說是在‘五朔節’號[60]。吉姆曾在他開戒之前來看過我一次。後來他一上岸就喝酒,喝一點兒就發酒瘋。嗨!他重新拿起了酒杯之後,日子就不好過了。起初,他斷絕了和我的來往,接著跟薩拉吵架,現在連瑪麗也不寫信了,我們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怎麽樣了。”
顯然,庫欣小姐談到一個她深有感觸的話題了。像大多數離群索居的人一樣,剛開始時她很靦腆,後來就十分健談了。她講了很多關於她那個當海員的妹夫的情況,然後又把話題轉到了她原先的幾個學醫的學生房客身上,談了好半天關於他們的事,還告訴我們他們的姓名,在什麽醫院工作。福爾摩斯全集一字不漏地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提出問題。
“說到你的第二個妹妹薩拉,”他說,“既然你們兩位都未結婚,為什麽不住在一起呢?”
“咳,如果你知道薩拉的脾氣,你就不會感到奇怪了。來到克羅伊登以後,我曾試著和她住在一起,直到大約兩個月前才不得不分手。我不想說我的親妹妹一句壞話,可是她太愛管閑事了。這個薩拉很難伺候。”
“你說她跟你在利物浦的親戚吵過架。”
“是的,可有一段他們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嗨,她到那兒去住本來是想親近他們。現在可好,她對吉姆·布朗納沒一點好印象。她在這兒住的最後半年裡,除了說他喝酒鬧事外不說別的。我猜想,可能是他嫌她愛管閑事,把她罵了一頓,這一下事情就開了頭了。”
“謝謝你,庫欣小姐,”福爾摩斯全集說完,站起來點了點頭,“我想,你剛才說你妹妹是住在瓦林頓的新街,是不是?我們告辭了。正像你說的那樣,和你完全無關的一件事把你弄得苦惱不堪,我為此深感不安。”
我們走出門外,正好有一輛馬車駛過。福爾摩斯全集叫住了馬車。
“到瓦林頓有多遠?”福爾摩斯全集問道。
“只有半英裡,先生。”
“到瓦林頓有多遠?”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很好。華生,我們上車。要趁熱打鐵。案情雖然並不複雜,但還有一兩個非常有意義的細節需要澄清。車夫,到了電報局門口請停一下。”
福爾摩斯全集發了一封簡短的電報,隨後就一路靠在車座上,斜放在鼻梁兒上的帽子正好遮住迎面射來的陽光。馬車在一所住宅前停下。這座房子和我們剛才離開的那座有幾分相似。我的同伴吩咐車夫等候著,他剛要敲門,門就打開了。出現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紳士,身穿黑衣,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態度十分嚴肅。
“庫欣小姐在家嗎?”福爾摩斯全集問。
“薩拉·庫欣小姐病得很厲害,”他說,“從昨天起她就病倒了,大腦受到了嚴重的刺激。作為她的醫療顧問,我有責任阻止任何人前來見她。我建議你們十天后再來。”他戴上手套,關上門,向街頭大步走去。
“好吧,不能見就不見。”福爾摩斯全集高興地說。
“或許從她那兒也不會得到什麽。”
“我並不指望她告訴我什麽,我隻想看看她。不過,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車夫,送我們到一家好飯店去。在那兒先吃午飯,然後再去警察局拜訪我們的朋友萊斯特雷德。”
這頓飯我們吃得很愉快,吃飯期間,福爾摩斯全集隻談小提琴,不言其他。他饒有興致地談起他那把斯特拉迪瓦裡提琴[61]是如何買到的。他只花了55個先令就從托特納姆宮廷路的一個猶太二道販子手裡買下了那把至少值500個畿尼的提琴。他從提琴又談到帕格尼尼[62]。我一邊喝著紅葡萄酒,一邊聽他談論這位傑出人物的樁樁逸事,不知不覺在那裡已度過了一個小時。下午已經過去,火辣辣的陽光已經幻化成柔和的晚霞。我們來到警察局,萊斯特雷德正在門口等著我們。
“你的電報,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他說。
“哈,有回音了!”他撕開電報匆匆瞄了一眼,隨手揉成一團放進口袋,“這就對了。”他說。
“有什麽發現嗎?”
“一切都水落石出!”
“什麽?”萊斯特雷德驚愕地盯著他,“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這是一件令人震驚的案子,並且我想我現在已把各個細節都搞清楚了。”
“那罪犯呢?”
福爾摩斯全集在他的一張名片背面隨手寫了幾個字,扔給萊斯特雷德。
“那就是姓名,”他說,“你最快也要到明天晚上才能逮捕他。說到這個案件,我希望你在報告中不要提到我的名字,因為我隻想偵破那些解決起來有困難的案子。走吧,華生。”我們邁步走向車站,而萊斯特雷德一人仍在那兒滿臉喜悅地看福爾摩斯全集扔給他的那張紙片。
“這個案子,”那天晚上,當我們在貝克街的住所裡抽著雪茄閑聊時,福爾摩斯全集說道,“就像在你寫的《血字的研究》和《四簽名》中所進行的偵查那樣,我們被迫從結果出發倒推緣由[63]。我已給萊斯特雷德寫了信,要他提供給我們現在需要了解的詳細情況,而這些情況只有在捕獲罪犯之後才能得到。他做這種工作很可靠,雖然他毫無推理能力,但一旦知道該幹什麽,他會像一隻鬥牛犬那樣頑強地把該做的做下去。確實,他也正是憑這種頑強勁,才得以在蘇格蘭場爬到現在這麽高的位置。”
“那麽說你這個案件還沒有了結嘍?”我問。
“基本上已經了結了。我們知道了這樁罪惡是誰乾的,只是我們還沒弄清案中一個受害人的情況。當然,你也已經有你自己的結論了。”
“我推想,吉姆·布朗納,那個利物浦海輪的服務員,是你懷疑的對象吧?”
“哦!不只是懷疑。”
“可是,除了一些模糊的跡象之外,其他的我什麽也沒看出來。”
“正好相反,在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了。讓我簡單地談談主要的步驟。你記得,我們一開始對這個案子一無所知。這往往是一個有利條件。我們沒有任何既定的看法,只是去進行觀察,並從觀察中作出推斷。我們最先看到的是什麽?一位非常溫和可敬的女士,她好像並不想嚴守什麽秘密。還有那張讓我們知道她有兩個妹妹的照片。我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那隻盒子或許是要寄給她們當中的一個。我把這個念頭暫且放在一邊,我們既可以推翻它,也可以證實它。然後我們去了花園,你記得,我們在那個小黃紙盒子裡看到了非常奇怪的東西。
吉姆·布朗納。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繩子是海輪上修帆工用的那一種。在調查時我們還聞到一股海水的氣味。我注意到繩結是通常水手打的那種結法;包裹是從一個港口寄出的;那隻男人的耳朵穿過耳環,而這在水手中比在陸地上工作的人更為常見。因此我堅信,必須從水手中去查找這場悲劇中的全部男主角。
“當我開始檢查包裹上的地址時,我發現是寄給S.庫欣小姐的。三姐妹的老大當然是庫欣小姐。雖然她名字的縮寫字母正是‘S’,但另外兩姐妹當中的一個的名字也同樣有可能是以‘S’打頭。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完全從一個新的基礎上開始調查。於是我想通過登門拜訪把這一點搞清楚。當我正要向庫欣小姐擔保,說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有誤會時,你可能還記得,我突然住了口。這是因為我驚訝地看見了某種東西,而這又使我們的查詢范圍縮小了。
“華生,你作為一個醫生肯定知道,耳朵比人體上任何其他部分都更有差異。每人的耳朵各不相同,這是常理。你可以在去年的《人類學雜志》上看到我寫的關於這一問題的兩篇短文[64]。我以一個專家的眼光檢查了紙盒裡的兩隻耳朵,並仔細觀察了這兩隻耳朵在解剖學上的特點。當我發現庫欣小姐的耳朵同我檢查過的那隻女人的耳朵極為相似時,你可以想象我當時驚愕的程度了。這件事絕非巧合。耳翼[65]都很短,上耳的彎曲度也都很大,內耳軟骨的旋卷形狀也相似。從所有特征上看,簡直像是同一隻耳朵。
“我當即就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發現。很明顯受害者是她的血緣親屬,而且可能還是很近的關系。我開始同她談起她的家庭,你記得吧,她立即就把一些極有價值的詳細情況告訴了我們。
“首先,她的二妹叫薩拉,直到不久前還和她一起住在這一地址,所以,誤會從何而來,包裹是寄給誰的,這就很清楚了。接著,我們又聽說那個海員娶了老三,並且得知他一度曾和薩拉小姐關系很親密,所以她就搬到利物浦和布朗納一家同住。後來他們發生爭吵分開了,幾個月來他們斷絕了一切通信。所以,如果布朗納要給薩拉小姐寄包裹的話,他當然會寄到她原先的地址。
“現在開始,水落石出。我們已經知道有個感情豐富、容易衝動的海員——你記得,他為了和妻子長相廝守而不惜放棄條件優厚的差事——而且有時候嗜酒如命。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的妻子已被謀害,同時被害的還有一個男人——假定也是一個海員。當然,這立刻就使人想到,促使他作案的原因就是妒忌。那麽,為什麽又把這次凶案的證據寄給薩拉·庫欣小姐呢?也許是因為她在利物浦居住期間,曾是這出悲劇的製造者。你知道,這條航線的船只在貝爾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假定作案人是布朗納,作案後立即上了‘五朔節’號,那麽,他能把那個可怕的包裹寄出的第一個碼頭就是貝爾法斯特。
“在這一階段,還很有可能存在第二種答案,而且,盡管我認為這種可能不大成立,可是我決定在繼續下去之前把它搞清楚。也許有一個失戀的情人殺死了布朗納夫婦,那隻男人的耳朵可能就是丈夫的。或許有好多人會反對我這種假設,但可能性卻是存在的。所以我給在利物浦警界辦事的朋友阿爾加拍了個電報,請他去查明布朗納太太是否在家,布朗納是否已乘‘五朔節’號出發了。後來,我和你就去瓦林頓拜訪薩拉小姐去了。
“首先,我最想知道的是這一家人的耳朵的相似程度。當然,她可能會給我們提供十分重要的信息,但對此我並不抱太大希望。她肯定在前一天對此案早已耳聞,因為克羅伊登已經滿城風雨,而且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個包裹是寄給誰的。如果她願意協助司法部門,她可能早就向警方報告了。顯然我們應該去拜訪她,於是我們就去了。我們發現,包裹到達的消息對她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也就是從那天起她就病倒了,她的腦子受了刺激。更為清楚的是,她知道這件事的全部意義,但同樣清楚的是,要想從她那兒得到幫助我們必須等待一段時間。
“然而,我們實際上無須依靠她的幫助。我們可以在警察局找到答案,我已叫那裡的阿爾加將答案送來。沒有什麽比這更明確的了。布朗納太太的房子已經三天多沒人居住,鄰居以為她去南方看親戚去了。從輪船辦事處得到證實,布朗納已乘‘五朔節’號出航。我估計,該輪將在明晚到達泰晤士河。等到布朗納一到,他就會遇到腦筋遲鈍但辦事果斷的萊斯特雷德。我毫不懷疑,我們將會獲悉全部詳情。”
事情的發展沒有讓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失望。兩天之後,他收到一大包文件,內裝萊斯特雷德探長的一封短信和一份好幾大張的打印材料。
“萊斯特雷德已經把他抓住啦。”福爾摩斯全集說,瞟了我一眼,“聽聽他說些什麽,或許會引起你的興趣。
‘親愛的福爾摩斯全集:
按照我們用以驗證我們的推測所作的計劃(華生,這個“我們”說得很有意思,對吧?),我於昨日下午六時前往艾爾伯特碼頭[66]走訪了“五朔節”號輪船。該輪屬於利物浦——都柏林——倫敦輪船公司。據查船上有一個名叫吉姆·布朗納的服務員,航行途中他表現得行為異常,船長隻好把他的工作停了。我到他所在的艙位時,他正坐在一隻箱子上,兩手撐著腦袋,搖來晃去。他身材高大結實,臉刮得很乾淨,皮膚黝黑,和曾在冒牌洗衣店那件案子中幫助過我們的那個阿爾德裡奇有點相像。他剛一搞清楚我的來意,就馬上跳了起來。我立刻吹響警笛,喚來兩名守候在角落裡的水上警察,但是他似乎並不介意,甘願束手就擒。我們把他和那個箱子一起帶到密室裡,以為會在箱子裡找到什麽罪證,但除了大多數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別無他物。然而我們發覺,我們並不需要更多的證據,因為帶到警察局一經審訊,他就要求招供。速記員把他說的都作了記錄,我們打出了三份。一份隨信奉上。事實證明,和我所想的一樣,此案件極其簡單。閣下對於我所進行的調查給予很多幫助,謹此致謝。
你忠實的朋友
G.萊斯特雷德上’
“嗯!調查真的很簡單,”福爾摩斯全集說道,“不過,當他第一次邀請我們的時候,我並不認為他是那樣想的。還是讓我們來看看吉姆·布朗納自己是怎麽說的吧。這是他在謝德威爾警察局向蒙特戈默裡警長所作供詞的原始記錄。
“‘我還有什麽可說的?有,我要說的話很多。我要把它全部說出來。你可以把我絞死,也可以不管我,你們打我一頓也可以。我告訴你,自從我幹了那件事以後,我睡覺的時候就從沒閉過眼,我再也不會閉上眼睛了,總是醒著。有時是他的臉,更多的時候是她的臉。他們總出現在我眼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皺著眉頭,像個黑人,而她的臉上總是現出驚恐的神色。嗨,這隻白色的小羔羊,以前對她總是充滿愛意的臉如今卻充滿殺氣,她看到後肯定會大吃一驚的。
“‘但那是薩拉的過錯,但願她在一個被毀了的人的詛咒下遭殃,讓她的血在血管裡敗壞!這並不是我在洗刷自己。我自己清楚我喝了酒後,就像一頭野獸。但她對此並不介意,如果不是那個女人進了我家的門,她和我就像繩子套在滑輪上一樣緊密地連在一起。事情的根源是薩拉·庫欣愛我,她愛我,但當她明白我對我妻子印在泥土上的腳印的愛都要遠遠超過對她的整個肉體和靈魂之愛的時候,她把全部愛情化成了刻毒的仇恨。
“他甘願束手就擒。”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她們姐妹三個,老大是個老實女人,老二是個魔鬼,老三則是個天使。薩拉33歲。我同瑪麗結婚時,她才29歲。我們成家後,生活很美滿。我的瑪麗勝過整個利物浦的所有女人。後來,我們請薩拉來住一個星期,從一個星期住到一個月,就這樣,她成了我們家裡的人。
“‘當時我把酒戒了[67],而且有了一點積蓄,一切都很美滿。我的天哪,做夢也不會想到竟出現這樣的事!
“‘周末我經常回家,要是碰到船等著裝貨,我在家一下就可以住上一個星期,這樣我和我的姨姐薩拉經常見面。她瘦高個兒,皮膚有點黑,動作敏捷,脾氣暴躁,老是昂著頭,看上去很高傲的樣子,目光如同火石上迸發的火花。可是,只要小瑪麗在,我從來沒想到過她。我可以對仁慈的上帝發誓。
“‘有時候,她似乎很願意和我單獨在一起,或哄我和她一起出去閑逛,可我從來沒產生非分之想。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才終於明白了。我從船上回到家,只有薩拉一人在。我問:“瑪麗呢?”“啊,她去結帳啦。”我不耐煩地在房間裡來回走著。“五分鍾見不到瑪麗就不高興了,吉姆?”她說,“這麽一會兒你都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感到太沒面子了。”“這沒什麽,姑娘。”我說著,善意地向她伸出手,她立刻用雙手握住。我感到她的雙手熱得像在發燒。我注視著她的眼睛。從她的眼裡我明白了一切,不需要我們彼此再說什麽。我皺了一下眉,把手抽開。她默默地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然後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肩膀,“好一個穩重的吉姆!”她說完,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跑到屋外去了。
“‘唉,從那以後,薩拉就恨透了我。她也真是一個會仇恨的女人,而我卻傻乎乎地讓她和我們住在一起,我簡直是一個傻瓜。可是我向瑪麗隻字未提,因為我知道這會使她難過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樣。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發現瑪麗有點兒變了。她以前是那樣相信人,那樣天真,可現在她變得古怪、多疑,我到哪兒去過,我在幹什麽,我的信是誰寫來的,我口袋裡裝的什麽,以及諸如此類的莫名其妙的事,她都要事無巨細地過問。她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愛發脾氣。不為任何原因,我們卻總吵來吵去。我對此感到莫名其妙。現在,薩拉躲著我,可是她和瑪麗簡直形影不離。我現在知道了,她是如何去挑撥、欺騙她,挑唆她與我作對。可是,當時我像個瞎子似的對此毫無察覺。後來我又開始喝酒了,可是,如果瑪麗像從前那樣待我,我決不會再這樣的。她有理由討厭我。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了。使事情更為糟糕的是,一個叫阿利克·費拜恩的又插了進來。
“‘一開始,他到我們家是來看望薩拉的,很快就是來找我們的了。這個人很會討人喜歡,隨時隨地都可以結交朋友。他是一個時髦傲慢的小夥子,很漂亮,長著一頭卷發。他周遊了半個世界,見多識廣而且很健談。他很風趣,這點我不否認。像他這樣一個舉止斯文的海員,我想他肯定在船上不是一般水手而是高級職員[68]。他與我們家來往已有一個月了,我從來沒想到過他那溫和而機智的風度裡藏有惡意。有些事情終於使我開始懷疑。從那天起,我就失去了平靜的生活。
“‘這沒什麽,姑娘。’我說。”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那也不過是一件小事。我偶然來到客廳,剛進門時,看見妻子臉上露出歡迎的神色,可是等她看清來者是誰時,那神情不見了。她滿臉失望地轉身就走了。這可夠我受的。她可能是把我的腳步聲誤認為是阿利克·費拜恩的了,不會是別人。如果我當時發現了他,我早把他殺了,因為我發起脾氣來就像個瘋子。瑪麗見我眼露凶光,跑過來用雙手拉住我的衣袖。“別這樣,吉姆,別這樣!”她說。“薩拉呢?”我問道。“在廚房。”她說。“薩拉,”我邊說邊走進廚房,“再也不許費拜恩踏進這個家門。”“為什麽不許?”她說。“因為這是我的命令。”“啊!”她說,“要是我的朋友不配進你的屋,那我也不配啦?”“隨你怎麽想,”我說,“不過,要是費拜恩再出現在這兒,我就把他的一隻耳朵留給你作紀念。”我想我的臉色肯定把她嚇壞了,因為她什麽也沒說,當晚就從我家搬走了。
“‘唔,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究竟只是這個女人的魔法呢,還是她認為唆使我妻子去胡搞,就可以讓我和我的妻子作對。反正,她另找了個房子,和我們家隔著兩條街,是租給水手用的。費拜恩是那兒的常客,瑪麗繞道去同她姐姐和他一起喝茶。我不知道瑪麗多久去一次。有一天,我跟在她後面,闖進門去,費拜恩像隻嚇破膽的黃鼠狼從後花園跳牆跑了。我對我妻子發誓,如果再讓我撞見她和他在一起,我就把她殺死。我把她帶回家,她哭哭啼啼,渾身發抖,臉白如紙。我們之間再也沒有愛情可言。我看得出來,她恨我,怕我。我想到這些就喝酒,她照樣鄙視我。
“‘呃,薩拉眼看在利物浦住不下去,就回去了。據我所知,她搬到克羅伊登她姐姐那兒去了。我家裡的事情還是照舊這樣拖下去。後來,到了上個星期,全部苦難和災禍降臨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五朔節”號在外面航行了七天。船上的一個大桶松開了,使一個橫梁脫了節,我們隻好進港停泊12小時。我下船回家,心想這會使我妻子感到驚喜的,並且指望她見我這麽快就回來,也許會高興。我這樣想著,轉入了我住的那條街道。正在這時候,一輛馬車從旁邊駛過。她就在馬車裡,坐在費拜恩身邊。兩個人有說有笑,根本沒有想到我,這時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視著他們。
“‘我告訴你們,請你們相信,從那時起,我就無法控制自己了。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來,真像一場噩夢。最近,我喝酒喝得厲害。這兩件事使我暈頭轉向。現在,在我腦袋裡有個什麽東西像一把船員用的鐵錘那樣在敲打,可是那天上午,好像整個尼亞加拉瀑布都在我耳朵裡轟鳴。
“‘呃,我悄悄地尾隨著那輛馬車。手裡拿著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氣得兩眼冒火。跑的時候我也學乖了,稍微在後面離遠一點,這樣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他們很快到了火車站。售票處人很多,所以我離他們很近,他們也發現不了我。他們買了去新布賴頓的車票。我也買了。我坐的地方在他們後面,隔三節車廂。到達以後,他們沿著閱兵場走去,我與他們總是保持不超過一百碼的距離。最後,我看見他們租了一隻船,要去劃船。那天很熱,他們一定以為水上要涼快些。
“‘看樣子,他們這回真的逃不脫我的掌心了。天氣有點霧蒙蒙的,幾百碼以外看不見人。我也租了一隻船,尾隨在他們後面。我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他們的小船,但他們的船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樣快,我要是不趕上去,他們肯定離岸一英裡了。霧氣像一塊幕布籠罩在我們四周,這裡面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的天呀,當他們看清向他們劃過去的小船裡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臉我至今難忘!她尖叫起來,而他則發瘋似的罵起來,用槳戳我,因為他一定看到我眼睛裡充滿了殺氣。我躲過了他的槳,用手杖回敬他一下,他的腦袋就像雞蛋一樣碎裂了。盡管我已經發了瘋,大概也會饒了她,可是她卻一把抱住他直喊,還叫他“阿利克”。我接著又是一下,她就在他旁邊倒下了。當時,我像一頭嗜血成性的野獸。向上帝發誓,如果薩拉也在場,她也會得到同樣的下場。我抽出刀子,並且——哎,算啦!我說夠啦。每當我想到薩拉看到她因多管閑事帶來這樣的物證會有什麽感覺時,就給我一種野人般的歡樂。後來,我把兩個屍體捆在船裡面,打穿一塊船板,一直等到船沉下去我才走開。我很清楚船老板一定以為他們在霧裡迷失了方向,劃出海去了。我把衣服整理了一下,上岸回到我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懷疑出了什麽事了。當天晚上,我就包好了要給薩拉·庫欣的包裹,第二天從貝爾法斯特寄出去了。
“當時,我像一頭嗜血成性的野獸。”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3
“‘我已全部講完了。你們可以絞死我,可以隨便怎麽處置都行,但你們卻不要用我已經受到過的懲罰來懲罰我。我無法合眼,一閉眼那兩張盯著我的臉就出現——就像當我的小船穿過濃霧時,他們盯著我的那種樣子。我乾脆痛快地殺死了他們,可是他們殺我卻是慢騰騰的折磨。如果我再過一個那樣的夜晚,天亮之前,我不是瘋就是死。你不會把我一個人關進牢房裡吧,先生?可憐我,別這樣,但願你們現在對待我就像你們在痛苦的日子裡受到的對待一樣。’”
“這怎麽解釋,華生?”福爾摩斯全集把供詞放下,嚴肅地說道,“這一連串的痛苦、暴力、恐懼,究竟是為了什麽?一定是有某種目的的,要不然,我們這個宇宙就是受偶然所支配的了,這是無法想象的。那麽,是什麽目的呢?這是一個大問題,是一個人的理智永遠無法解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