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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注釋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十二章《福爾摩斯全集(一)》(12)
  紅發會[88]
  《紅發會》被收入十多本短篇小說選集。最叫人難忘的是那個傻瓜傑貝茲·威爾遜、艦隊街擠滿紅發男子的奇觀、第一次出現了正典中重複多次的守夜場景,還有“倫敦最聰明的人裡應該排第四”的約翰·克萊的複雜計劃。福爾摩斯全集快速地做出一系列驚人的推理,仿佛魔術師的手法,也許只有《藍寶石案》中福爾摩斯全集對帽子的推理才能匹敵。而且,讓我們高興的是,華生記錄下威爾遜對福爾摩斯全集所說的那句叫人泄氣的話:“剛開始時,我還以為你有什麽神機妙算的特異功能呢,等你解釋完後,我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好心的華生忍住沒有說這樣的話,但是我們對於福爾摩斯全集和華生之間的了解更進了一步。

  去年秋天[89],有一天我去拜訪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當時,他正在和一位老先生[90]談著什麽。那老先生身材矮小,面色紅潤,有著一頭火紅的頭髮。我進去後,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感到很過意不去,於是想從房間裡面退出來,可福爾摩斯全集一把把我抓了回去——這可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把我拉進房間裡之後,就把門給關上了。

  他親切地說:“親愛的華生,你來得真是時候。”

  “我還怕我打擾到你正在進行的工作呢。”

  “不錯,我現在的確很忙。”

  “那我到隔壁[91]去等你忙完了再說吧。”

  “不,不,威爾遜先生,這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好幫手,在很多案件的調查處理中他都曾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敢肯定在這件案子中,他一定也會這樣。”

  那位又胖又矮的先生從座位上起身向我彎腰致意,他掃視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他的眼睛很小,眼皮卻很厚。

  “你坐在長靠背椅子上吧。”福爾摩斯全集說道,說完又回到了他的椅子上,兩手指尖合攏。這表示他正在認真地思考問題。“親愛的華生,你很像我,不喜歡生活中那些平凡不起眼的瑣事,隻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你在記錄下這些東西時充滿了激情,說明你確實很感興趣。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我這麽說,你的記錄使我許多小小的冒險活動增添了很多光彩。”

  我回答說:“確實,對於你曾經辦理過的案件,我非常感興趣。”

  “那麽你應該記得瑪麗·薩瑟蘭小姐[92]所提的那個很簡單的問題之前所說的那段話吧:為了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和非同尋常的配合,我們必須深入地融入到實際生活中去,實際上生活是要比任何冒險活動都有著更大的冒險性的。”

  “請恕我冒昧,對於你的這種說法我不完全同意。”

  “是嗎?醫生。不過你必須同意我的看法。不然的話,我會列舉出一系列的事實使你的觀點站不住腳,最後承認我所說的是正確的。好啦,這位是傑貝茲·威爾遜先生,今天早上專門來找我,一開始時他就跟我說,他要講述的事情可能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聽到的最稀奇古怪的。我以前曾經和你說過,那些看上去最為離奇、最為古怪的事情往往和大陰謀是毫不相乾的。相反,倒是和那些很小的陰謀糾纏在一起,甚至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罪犯。據我所知,我還沒有把握去判斷現在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一件案件,不過事情的經過確實是我聽到的故事裡最離奇的。威爾遜先生,麻煩你了,你能不能把故事再重新講述一次呢?你最好從頭開始,一來我的朋友沒有聽到過開始的那一段,再者呢,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想知道這裡的每一個細節。一般情況下,我聽到一些重要的細節時,腦子裡總能出現幾千個和它相類似的案件來提醒我[93]。不過這一次我卻不得不承認,這件案子確實非常奇特。”

  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一副很自豪的樣子。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放在膝蓋上,那報紙很舊而且已經有了皺褶,他彎下身子去看上面刊登的廣告。這時我認真地觀察這個人,想仿照我朋友的方式,根據他的服裝和舉止作出一些推斷來。

  不過盡管我觀察得很仔細,卻沒有看出什麽名堂來。從外表的特征上來看,這個人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英國商人,很胖,樣子浮誇,動作遲鈍[94]。他穿著一條松垂的灰格褲子[95],一件不太乾淨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沒有扣上,裡面穿著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面系有一條艾爾伯特式的粗銅鏈[96],還有一小塊中間有一個四方窟窿的金屬片兒作為裝飾品,來回晃動著。在他附近的椅子上有一頂磨損了的禮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線絨領子已經有點皺褶。在我看來,這個人也就是紅色的頭髮、一臉憤怒和不滿的表情,算得上是他僅有的特別之處。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目光敏銳,他看出了我在做什麽。而且也注意到了我眼神中的疑惑,他微微地笑了笑,搖了搖頭。“他從事過體力勞動,吸過鼻煙,是共濟會的成員[97],去過中國,最近寫了不少東西。這些就是我能推斷出來的最明顯的情況。”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在椅子上突然挺直了身子,他的手還壓在報紙上,不過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他問道:“我的天哪!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比如我的情況,你怎麽知道我曾經從事過體力勞動呢?那是像福音一樣千真萬確,我當初的確做過木匠。”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先生,你看看自己的手吧,右手比左手要大很多。這證明你是用右手乾活的,所以右手會比左手的肌肉發達[98]。”

  “噢,那麽你是怎麽知道我吸鼻煙和是共濟會會員呢?”

  “這個就不用我來告訴你了吧,如果我直接說了就有褻瀆你智力的嫌疑,更何況很顯然你違背了你們團體的嚴格規定[99],戴了一個弓形指南針模樣的別針[100]。”

  “哦,是這個啊,我倒是忘了。那麽你怎麽知道我最近在寫作呢?”

  “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長的地方閃閃發光,這就最能說明問題了。而且你左袖子靠近手腕經常貼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個整潔的補丁。”

  “關於我去過中國的事情呢?”

  “你的右手腕上邊一點[101]文刺的魚只能是在中國刺的。我曾經研究過刺身花紋,甚至關於這個題材還寫過文章呢。魚鱗紋上那種淺紅色是中國特有的。而你的表鏈上所掛著的那個中國錢幣不是更直接地說明了你去過中國嗎?”

  傑貝茲·威爾遜大聲地笑了。他說:“好,太厲害了,我怎麽也沒想到你是這麽知道的!剛開始時,我還以為你有什麽神機妙算的特異功能呢,等你解釋完後,我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神秘的。”

  福爾摩斯全集說:“華生,我突然想到,我真的不應該把這些事情全都攤開,最好來個‘不為人知者乃為壯麗’[102]。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沒有什麽特別好的名聲,有時候做人太實在了反倒會身敗名裂。威爾遜先生,那個廣告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就在這裡。”他一邊說一邊用他又粗又紅的手指指著那欄廣告的中間。他說:“就是這裡了,就是這個廣告引出了所有的事情。先生,你最好還是自己來看這個廣告吧。”

  我拿過報紙,看到上面寫著:

  艦隊街

  《女王的倫敦》(1897)
  紅發會[103]
  由於原住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黎巴嫩市已故伊齊基亞·霍普金斯曾經做出的遺贈,現有一空缺職位,紅發會的成員均具有申請資格。每周可獲得四英鎊的報酬,工作則只是掛名而已。所有紅發男性,年滿21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屬符合條件。有意競聘這一職位者請於星期一上午11時親至艦隊街[104]教皇院7號紅發會辦公室鄧肯·羅斯處提出申請。

  這個非同尋常的廣告我看了兩次還是疑惑不解,禁不住大叫出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福爾摩斯全集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著,高興得連身體都開始扭動了——這是他高興時一貫的表現。他說:“這個廣告很蹊蹺,對吧?好啦,威爾遜先生,你現在就從頭[105]把你的一切,以及那些和你住在一起人的一切,還有,這個廣告給你帶來了怎樣的好處,全都說給我們聽吧。醫生,你記錄下報紙的名稱和日期。”

  “這是1890年4月27日的《紀事晨報》[106],正好是兩個月以前的[107]。”

  “做得好,那麽,威爾遜先生,現在你可以開始講述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唔,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剛才跟你說過,”傑貝茲一面用手擦了擦他的前額一面說,“我在老城[108]附近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109]開了個小當鋪[110]。那可不是什麽大買賣,這些年來依靠它我也只是在勉強糊口。以前資金充裕還允許我雇傭兩個工人,而現在我也只能雇傭一個了。其實說實話,要不是這個工人說要做學徒而寧願拿一半薪水的話,我就連他也雇不起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問道:“這位樂於助人的年輕人叫什麽?”

  “他叫文森特·思博爾丁。其實他也不小了,不過我判斷不出他具體的年齡。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個夥計很能乾,又很聰明。當然我很明白,他完全可以過一種更好一點的生活,賺一份是我給他的兩倍的工資。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他自己都對目前的境遇很滿意,我又何必要提醒他多一些心眼兒呢?”

  “哦,是真的嗎?你竟然可以付比別人少的薪水雇傭他,看上去真是幸運。像你這樣年紀的雇主想要做到這一點可真不容易。是不是這個夥計也和你看到的那廣告一樣,有些地方不大對勁?”

  威爾遜先生說:“哦,是的,他也是有缺點的。他特別喜歡攝影,拿著照相機到處去尋找素材,卻沒有其他上進心。每次照完他就跑到地下室去洗照片,速度快得就像是一個兔子鑽進了自己的洞裡。這恐怕就是他最大的缺點了吧,不過總的來看他是一個好雇工,沒有什麽壞心眼兒。”

  “我猜,他現在還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還有一個14歲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負責打掃衛生和煮飯。這些就是我屋子裡的所有的人,因為我是一個鰥夫,從沒有過孩子。所以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在一起過著簡單的生活;如果欠了債,我們會一起努力把它還上。

  “就是這個廣告打破了我們平靜的生活。整整八個星期之前,思博爾丁手裡拿著這張報紙走到我的辦公室裡來。他說:
  “‘威爾遜先生,我願意對上帝發誓,我多麽希望自己有一頭火紅的頭髮啊。’

  “我問他:‘哦?為什麽?’

  “他說:‘為什麽?紅發會現在又有了一個空缺的職位了!誰能夠得到這個職位,誰就發財了。根據我的了解,空缺下的職位比去應聘的人還要多,被委托去管理那些資金的委員會成員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花那麽多錢。要是我有一頭火紅的頭髮的話,我就能去接這個工作[111]。’

  “我問他:‘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你可能知道,我這個人跟外界來往不多,因為我的顧客都是上門來找的,我沒必要到外面去,所以很多時候一連幾個星期我都不離開居所。對於外界發生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就很想打聽一些關於外面的新聞。

  “思博爾丁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反問我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紅發會這個組織嗎?’

  “‘從來沒有。’

  “‘你的回答真讓人吃驚,因為你自己就可以去申請這個職位啊。

  “紅發會現在又有了一個空缺的職位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年薪只是200英鎊,不過這個職位很輕松,即使你同時還做著其他生意,也不會受到什麽影響。’

  “我想你們已經猜到,他的話確實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因為這麽多年來生意一直都不是很好做,如果可以不費什麽力氣就拿到200英鎊的話,那真是太幸運了。

  “所以我對他說:‘你趕快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他把廣告遞給我,同時告訴我說:‘你自己先看看吧,紅發會現在空缺下來一個職位,地址能在這個廣告上找到,可以到那裡去申請。根據我掌握的情況,紅發會的發起人是一個名叫伊齊基亞·霍普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他很古怪,因為他的頭髮是紅色的,所以對於所有頭髮是紅顏色的人都有一種特殊感情。大家在他去世之後才知道,他把巨額遺產交給了一個委員會管理,委員會成員都是長紅頭髮的,他這麽做就是想讓紅頭髮的人可以依靠他的財富的利息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我聽說,待遇很好,而且要做的工作又少又簡單。’

  “我說:‘不過,到時候去申請的紅頭髮的男人肯定會很多的啊。’

  “他回答說:‘不會有你想象的那麽多。你想一想,事實上真正會來的也只有倫敦人,而且僅僅限於男性,還必須是成年人。這個美國人年輕時是在倫敦開始創業的,他希望用自己的努力為這個古老的城市做點好事。還有啊,據說,那些頭髮是淺紅色或深紅色,不是真正發亮的火紅色的人去申請成功幾率不大。好啦,威爾遜先生,要是你決定要申請,現在就去吧。不過,為了幾百英鎊,讓你受到麻煩,也許是不值得。’

  “先生們,你們現在就可以看到,我的頭髮是真正的鮮豔的紅色。因此,我覺得如果在申請這個職位的人中間會出現什麽競爭的話,那麽最後能夠戰勝別人的一定是我。文森特·思博爾丁看上去好像對這件事情知道很多,於是我覺得或許他可以幫我。所以我就叫他把百葉窗關上,立刻出發了。對於可以休息一天,他顯得很高興,於是我們就暫時關閉了我們的店面,朝著廣告上刊登的那個地方前進。

  艦隊街的人。

  (當時的照片)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我可再也不想看到那天的情景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頭髮顏色和光澤相差很多,可是全都湧到城裡按那個廣告去應征。艦隊街擠滿了紅頭髮的人群[112],主教院裡也都是紅頭髮的人,看上去像是賣水果的小販[113]推著小貨車,車上裝滿了橘子。沒想到一個廣告可以把這麽多人召集到倫敦來。他們頭髮的顏色各種各樣——稻草黃色、檸檬色、橙色、磚紅色、愛爾蘭長毛獵狗那種顏色、肝色、土黃色等等。但是,思博爾丁說得對,真正很鮮豔的火紅色沒多少。當我看到那麽多人都在等著,失望得都有點想放棄了。可是,思博爾丁絕對不答應我那麽做。你很難想象他當時是怎樣連推帶搡,帶著我擠過人群,來到辦公室台階的前面。樓梯上有兩股人潮,一些往上走,他們充滿希望;一些往下走,看上去垂頭喪氣。我們用盡全力擠進了人群,沒用多長時間,到達了那個辦公室裡。”

  說到這裡,那個委托人停了一下,吸了一口鼻煙。這時,福爾摩斯全集說:“你的經歷的確非常有趣,繼續講吧。”

  “辦公室裡只有幾把木椅和一張木板[114]桌,此外什麽也沒有。木板桌後面有個小個子男人,頭髮比我還要紅。對於每個候選人,他總是先交談幾句,然後想辦法在他們身上找到各種各樣的毛病來回絕他們。看來要得到一個職位並不容易。不過輪到我時,這個小個子男人倒顯得十分友好。為了進行單獨談話,在我們進去之後,他把門都關上了。

  “我的夥計說:‘這位是傑貝茲·威爾遜先生,他想要獲得這個空缺的職位。’

  “小個子男人說:‘這個職位對他來說簡直是太合適了。我們要求的各種條件他都符合。在我的印象裡,這可是我看到過的最好的紅發了。’他後退了一步,歪著腦袋,仔細觀察著我的頭髮,後來看得我都有點不大好意思了。然後他一個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向我表示熱烈的祝賀,說我獲得了這個職位。

  “他說:‘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如果還是猶豫不決的話,就有點不大好了。不過很抱歉,我不得不小心行事,希望你不要介意。’說著,他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我的頭髮往下拔,疼得我喊了出來,他才停下。放開手後,他對我說,‘你都流出眼淚了。現在看清楚了,一切都很理想。可是我還是要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因為我曾經好幾次被騙,兩次是染紅頭髮的人,還有一個是戴著假發的人。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有關鞋線蠟[115]的故事,你聽了會感覺惡心的。’說著他走到窗戶的旁邊,大聲喊著,‘我們的職位已經找到合適的人選了。’一陣陣歎息聲從樓下傳過來,人們成批地向各個方向散開去了。他們離開後,我能看到的紅頭髮的人就只有我和那辦公室裡的人了。

  “他向我表示熱烈的祝賀。”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他說:‘我是鄧肯·羅斯先生。我自己就是一個我們高貴的施主遺留基金的養老金領取者。威爾遜先生,你現在已經結婚了嗎?’

  “我回答說:‘還沒有。’

  “他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他嚴肅地說:‘哎唷!這可非同小可!你這種情況讓我覺得很遺憾。當然,設立這個基金就是為了保護紅頭髮的人的利益,但是也是為了生育出更多的紅頭髮的人。現在這件事情比較難辦,因為你竟然還沒有結婚。’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聽到這些話我真的感到非常失望。當時我覺得,哎,到了最後還是不能得到這個職位。不過經過了一番考慮之後,他又說:‘其實那也沒有特別大的關系。’

  “他說:‘如果換了是其他人,這個缺憾可能是不幸的。不過對於你就不一樣了,你的頭髮顏色實在是太好了,所以我們可以破例照顧。那麽你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你的工作?’

  “我說:‘哦,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我現在有一家自己的店。’

  “文森特·思博爾丁說:‘那不要緊,我們會幫助你照顧生意的。’

  “我問:‘上班是幾點到幾點?’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開當鋪的人的買賣多半在晚上,尤其是在星期四、星期五晚上,因為兩天之後就發薪水了,因此在上午時能夠多賺點錢對我來說是很合適的。另外我覺得我的夥計很不錯,肯定能幫助我照料生意。

  “我說:‘這對我很合適。薪金多少?’

  “‘每周四英鎊[116]。’

  “‘那麽乾些什麽?’

  “‘只是在那裡掛個名字而已。’

  “‘什麽意思?’

  “‘唔,在我們要求你辦公的時間裡,你必須始終待在辦公室裡,或者至少也要待在那個樓裡;你的離開會導致你永遠失去這個職位。關於這一點在遺囑裡面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在辦公的時間稍微離開了一下辦公室,那也是對我們的規定的違背。’

  “我說:‘總共才四個小時嘛,我能堅持得住。’

  “鄧肯·羅斯先生說:‘你不準以任何借口離開,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如果你不是一直待在那個位置上,你就會永遠失去這個職位[117],你明白嗎?’

  “‘我要做些什麽呢?’

  “‘你的工作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118],那個架子[119]上有第一卷。墨水、筆和吸墨紙你要自己準備[120]。我們要負責的就是向你提供這桌子和椅子。明天開始工作可以嗎?’

  “我回答說:‘當然可以。’

  “‘那麽,傑貝茲·威爾遜先生,再見,請允許我再一次祝賀你獲得了這麽好的一個職位。’他向我深鞠一躬。之後我就和我的夥計一起離開那裡,回家去了。對於自己這麽好的運氣,我都不知道怎麽來表達才好。

  “哦,一整天我都在思考這件事。可是晚上我感到有些消沉,畢竟這件事看上去太像是一個陰謀,盡管我還不能肯定他們究竟想要得到什麽。不管是有人立下了這樣的遺囑,還是給予一個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人這麽高的薪水,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文森特·思博爾丁用各種各樣的辦法來安慰我。到睡覺之前,我已經對這件事情有了最終的看法——不管是怎麽回事,我第二天都要去看一看。我花一個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筆、七張大頁書寫紙[121],之後就出發到教皇巷去了。

  “唔,令我又驚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順利。我到的時候桌子已經準備好了,鄧肯·羅斯先生在那裡忙活著,為的是我能夠順利工作。他告訴我先從字母A抄起,之後他就走了,不過他不時地過來看看我的工作進行得是不是順利。下午兩點鍾時他和我道別,並且誇獎我抄得不少。他在我離開辦公室之後鎖了門。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事情就這麽一天一天繼續著。到了星期六,那個負責人付給了我一個星期的報酬——四英鎊。接下去的一個星期是這樣,再一個星期還是這樣。我早上十點到達工作的地方,下午兩點回去。後來鄧肯·羅斯先生來看我的次數逐漸減少,有時整個一上午也隻來一次,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就根本不出現了。當然我不敢離開辦公室,畢竟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突然過來看我,而且對於我來說,這個職務可真是一個美差,對我很適合,我不想冒什麽丟掉它的風險。

  “就這樣我做了八個星期,完成了‘Abbots’(男修道院院長)、‘Archery'(箭術)、'Armour'(盔甲)、'Architecture'(建築學)和‘Attica’(阿提卡)等詞條;並且我覺得如果一直照這樣努力工作,再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開始抄寫詞頭B[122]了。買大頁的書寫紙花去了我不少錢,我完成的抄寫任務幾乎佔據了一個架子的位置。可是不久這件事情卻突然結束了。”

  “結束了?”

  “是的,先生,事情就發生在今天上午。我像平常一樣早上十點到達教堂,但是到那裡時發現門已經關上了,而且還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間用品頭釘釘著一張方形小卡片。你看,這就是那張卡片。”

  “門已經關上了,而且還上了鎖。”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他舉著一張約有便條紙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這樣寫著:

  紅發會已經宣布解散,特此通告。

  1890年10月9日[123]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看了看這張簡短的通告,又看了看那人滿面的愁容,覺得這整件事情所表現出來的最突出之處就是滑稽可笑,於是我們兩個都禁不住大笑了起來。

  我們的委托人這時候臉完全紅了,大聲嚷嚷著:“我可不覺得這裡面有什麽好笑的。如果你們不能幫助我解決這問題的話,我可以去找其他人,你們不必這樣笑話我吧。”

  福爾摩斯全集大聲說:“不,不,”——威爾遜這時已經快要站起身來了,福爾摩斯全集又把他推回了那把椅子裡,說,“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放過對這件案子的。它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確實使人耳目為之一新。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是要說我覺得這件事情實在是有點可笑。你能告訴我,在發現門上的條子時,你做了些什麽嗎?”

  “先生,我當時感到非常震驚,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我在那個辦公室周圍打聽,不過好像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最後我去找房主,他是一個會計,就住在我的辦公室下面。我問他是不是知道紅發會怎麽了,他告訴我說他從來不知道有這麽一個組織。然後,我問他鄧肯·羅斯先生是什麽人,他說他不認識這個人。

  “我說:‘唔,就是那個住在4號[124]的先生啊。’

  “‘什麽?那個紅頭髮的人?’

  “‘是的。’

  “他說:‘噢,他名叫威廉·莫裡斯,是個初級律師[125],由於新居還沒有裝修好,所以暫時住在我這裡,昨天他就搬走了。’

  “‘那我應該到什麽地方去找他呢?’

  “‘噢,你可以去他的新辦公室,他把那裡的地址給了我。愛德華王街17號,就在聖保羅教堂附近。’

  “之後我就立刻到那裡去了,但是找到那個地方時我才發現那裡是個假肢製造廠[126],而這個廠子裡的人也都沒有聽說過有個叫威廉·莫裡斯或叫鄧肯·羅斯的人。”

  福爾摩斯全集問道:“那你怎麽辦呢?”

  “我回到我在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家。我聽從了夥計的勸告,可惜他的勸告對我來說沒有什麽用處——他讓我耐心等待,也許紅發會會給我發信過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福爾摩斯全集先生,這話聽上去可不怎麽讓人舒服。對於失去這麽好的一個職位我不想什麽事情都不做。因為我聽說你肯給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窮人出主意,所以我就過來找你了。”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說:“你的做法很明智。你所涉及的事情可不是一件小案子,我很願意調查。根據你所告訴給我的情況,可能它牽連的問題要比乍看起來更為嚴重。”

  傑貝茲·威爾遜先生說:“的確很嚴重啊,我一個星期就會損失掉四英鎊。”

  福爾摩斯全集又說:“就你個人而言,對於這個看上去很怪的組織,其實你沒有什麽好抱怨的。而且,據我所知,你已經毫不費力地賺了三十多英鎊,況且你抄了那麽多以字母A為詞頭的詞,還學到了不少東西呢。你做這件事情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麽損失。”

  “的確是沒有什麽損失。不過,先生,我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那些人是幹什麽的,他們為什麽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如果整件事情確實就是一個玩笑的話,為了這個玩笑,他們可是花掉了三十二英鎊[127]呢。”

  “這個嘛,我們會盡力幫你搞清楚的。但是,威爾遜先生,首先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第一,讓你去看廣告的那個夥計在你這裡工作多長時間了?”

  “在這件事情之前的一個多月前。”

  “他怎麽到你這裡來的?”

  “是看到了廣告之後來的。”

  “當時申請的就只有他一個人嗎?”

  “不是,一共有十幾個人呢。”

  “那你為什麽最後決定要用他?”

  “因為他做事很利索,而且也沒有要很高的薪水。”

  “實際上他只要了一半的薪水?”

  “不錯。”

  “這個文森特·思博爾丁長得怎麽樣?”

  “個子不是很高,身體非常健壯,行動迅速;盡管看上去已經超過三十歲了,皮膚卻保護得很好。他的前額有一塊被硫酸燒傷的白色傷疤。”

  福爾摩斯全集在椅子上直起來身子,顯得很興奮。他說:“這些我都猜到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兩隻耳朵穿了戴耳環的孔?”

  “注意到了,先生。他告訴我,是他年輕時一個吉普賽人為他穿的。”

  福爾摩斯全集說:“唔,”慢慢地,他開始陷入沉思,“他現在還在繼續為你工作嗎?”

  “噢,不錯,我剛才來之前他還在我那裡呢。”

  “你要是不在的話生意就交給他照顧嗎?”

  “是的,先生,對於他的工作我沒有什麽可挑剔的,上午的生意本來就不怎麽好。”

  “行啦,威爾遜先生,我很高興幫你,我想我可以在一兩天之內告訴你結果。現在是星期六,我想到下個星期一我們就可以給你答覆了。”

  客人離開之後,福爾摩斯全集對我說:“好啦,華生,你覺得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老實地回答說:“我一點頭緒都沒有,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奇怪了。”

  福爾摩斯全集先生說:“一般情況下,那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事情真相大白的時候總是很普通;而那些看上去很一般的案件實際上才真正具有迷惑性,就好像是一個臉上沒有什麽特征的人最難辨認一樣。不過,我還是必須做點什麽來調查這件事情。”

  我問他:“你打算怎麽做?”

  他說:“抽煙,這是要抽足三鬥煙才能解決的問題;還有,在五十分鍾之內你先不要跟我說話[128]。”他蜷縮在椅子裡,瘦削的膝蓋幾乎碰著鷹鉤鼻子,雙眼緊閉,安靜地坐在那裡,叼著那隻黑色陶製煙鬥,很像某種珍禽異鳥又尖又長的喙。當時我覺得他很有可能已經開始做夢了,我也有了一點睡意。就在這時,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看上去似乎已經胸有成竹,隨即把煙鬥放在壁爐台上。

  他蜷縮在椅子裡。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穿著黑衣改編樂曲:巴勃羅·德·薩拉薩蒂》。

  詹姆斯·艾伯特·梅尼爾·惠斯特勒,1884
  他說:“今天下午薩拉薩蒂[129]在聖詹姆士會堂演出。華生,你覺得怎麽樣,你可以先放下你的病人騰出幾小時嗎?”

  “我今天不忙。而且我的工作一向都不需要隨時盯著。”

  “那麽戴上帽子,咱們走吧,我們去那裡的路上會經過老城,可以在那裡吃午飯。我發現節目單上有不少的德國音樂,和意大利音樂和法國音樂比起來,我覺得德國的音樂更動聽,它可以激發你去思考。我現在需要的就是一點兒安靜的深刻的思考,我們走吧。”

  我們坐地鐵一直到奧爾德斯蓋特[130],再步行了一小段,就到達了薩克斯——科伯格廣場,這裡就是我們上午聽到的那個奇怪故事發生的地方。這些街道狹窄破落而又虛擺場面,四排灰暗的兩層磚房排列在一個周圍有鐵欄杆的圍牆之內。院落裡的草坪上都是一些雜草,草坪上幾簇枯萎的月桂小樹叢正在煙霧彌漫和很不適意的環境裡頑強地生長著。一塊棕色木板和三個鍍金的圓球[131]被安置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上面刻著“傑貝茲·威爾遜”幾個白色大字,這個招牌告訴我們,這就是我們紅頭髮委托人做生意的地方。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在那房子前面停了下來,斜著腦袋仔細地打量著這房子,眼睛在皺紋密布的眼皮中間炯炯發光。然後他漫步走到街道上,接著又返回那個拐角,目光始終停留在那房子上面。最後他回到了那當鋪坐落的地方,用手杖[132]使勁敲了敲街道的地面,之後便走到當鋪門口敲門。門立刻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看上去很精明能乾的、胡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小夥子,小夥子邀請他進去坐。

  福爾摩斯全集說:“謝謝你了,我隻想問一下怎麽才能到斯特蘭德[133]去。”

  那個夥計馬上答覆道:“到第三個路口往右拐,到第四個路口再往左拐。”然後就把門關上了。

  我們離開那裡時,福爾摩斯全集說:“我覺得這個小夥子真的很精明。依我看,在倫敦最聰明的人裡他應該排第四[134]了;而說到膽略,我還不敢肯定他是不是能排到前三。以前我就對他有所了解[135]。”

  我說:“很明顯,威爾遜先生的夥計和我們調查這件紅發會的案子關系重大。我敢肯定你去問路一定另有目的。”

  “我可不是為了去看他那個人。”

  “那是要看什麽?”

  “看他褲子膝蓋那個地方。”

  “看到了什麽?”

  門立刻打開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

  “你為什麽要敲打人行道?”

  “親愛的醫生,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仔細觀察,而不是聊天。我們現在正在調查的地區就是我們敵人的地盤。我們已經知道一些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情況,現在該去瞧瞧廣場的後面。”

  當我們從那偏僻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拐角轉過彎來時,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道路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那種差異就像是一幅畫的正面和背面一樣巨大。那是老城通向西北的主要乾道,街道被一股擁擠的生意人的洪流堵住了;在這洪流中,有的在向裡走,有的在向外。人行道則被蜂擁而來的無數行人踩得發黑。當那一排華麗的商店和富麗堂皇的商業樓宇出現在我們眼前時,我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樓宇和我們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廣場之間相隔這麽近。

  福爾摩斯全集站在一個拐角順著那一排房子看過去,說:“讓我們來想一想,我很想記住這些商店的順序。我有一種癖好,就是想非常仔細地了解倫敦。這裡有一家煙草店,叫莫蒂然。緊接著的一家小店是賣報紙的!再過去是城市與郊區銀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館、麥克法蘭馬車製造廠,一直延伸到另一個街區。好啦,醫生,我們的工作做完了,現在是休息的時候了。吃個三明治,喝杯咖啡,然後到提琴演奏現場去轉一轉,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悅耳、優雅、和諧的,沒有紅頭髮的委托人打擾我們。”

  我的朋友可以說是一個熱情奔放的音樂家,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一個演奏家,而且技藝精湛,同時他作為作曲家[136]的才華也非常驚人。整個下午他和其他觀眾坐在一起,看上去精神很好,隨著音樂的節拍,有節奏地舞動著他瘦長的手指。他的臉上掛著微笑,而眼神裡卻可以看出一絲憂傷,就像是已經進入睡夢一樣。這時的福爾摩斯全集與那厲害的偵探,那個鐵面無私、多謀善斷、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偵探福爾摩斯全集可太不一樣了,簡直判若兩人。他性格古怪而且有雙重特質[137],我經常這麽想,他的極其細致、敏銳和有時在他身上佔主導地位的富有詩意的沉思神態相比,是多麽鮮明的對照啊。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使他在兩個極端之間不停搖擺,在憔悴勞累和精力充沛之間轉換。我非常清楚,他最嚴肅的時候就是,接連幾天坐在扶手椅中,周圍圍著他的即興作品和古老書籍[138]。而同時又被一種強烈的追捕欲望所驅動,這時他的推理能力是最高超的,甚至已經成為一種直覺,所以對他的做法不了解的人會覺得很奇怪,把他看成是一個什麽都懂的萬事通。那天下午,看著他在聖詹姆士會堂完全被音樂陶醉時,我覺得,這次誰要是成為了他追捕的對象,那人一定要倒霉了。

  斯特蘭德大街。

  《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的倫敦》

  整個下午他和其他觀眾坐在一起。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聽完了音樂出來的時候,他說:“醫生,你一定想回家了吧?”

  “是啊,該回家了。”

  “我還要再花幾個小時來處理一些事情。發生在科伯格廣場的事是樁大案。”

  “根據什麽判斷是樁大案呢?”

  “有人正在密謀策劃一樁重大罪案。我完全有把握及時製止這件事情的發生,不過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可能有點複雜了。我需要你今天晚上過來幫我。”

  “幾點?”

  “十點就足夠了。”

  “我十點會到貝克街的。”

  “那很好。不過,醫生,我要告訴你,這可能有點危險,你最好把你在軍隊裡使用過的那把手槍放在口袋裡。”他揮了揮手,轉過身去,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中了。

  我敢說,我這個人可並不比我的那些朋友們笨,但是,在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的交往中,總有一種壓力:我感覺自己太笨了。以這件事為例子,我聽到了所有他聽到的,也看到了所有他看到的,可是從他的談話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不僅僅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情,而且還知道什麽事情將要發生;而在我的眼裡,這件事情還是亂糟糟的一團。在我回肯辛頓的家的車上,我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這件事,從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那個紅頭髮人的奇異遭遇,到去訪問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到福爾摩斯全集和我道別時所說的不祥的預示。要晚上出去調查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我帶武器去?我們要去什麽地方?要做些什麽?我從福爾摩斯全集那裡得到暗示,當鋪老板的那個臉龐光滑的夥計可不是好對付的,這家夥可能很狡猾。我總是想在這些事情中找到什麽頭緒,可是結果總是讓我很失望,於是隻好暫時放下這些事情,反正到晚上一切都會真相大白的。

  9點15分,我離開家,穿過公園[139],穿過牛津街,然後到達貝克街。門口停著兩輛雙輪雙座馬車。我走在過道上,覺得樓上有聲音。在福爾摩斯全集的房間裡,我看見他正和兩個人熱烈地交談。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警察局的官方偵探彼得·瓊斯[140];另一個是個面容消瘦的高個子男人,他頭上的帽子光澤閃閃,禮服大衣厚重而做工講究。

  福爾摩斯全集說:“哈哈,我們的人全都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粗呢上衣的扣子扣上,並從架上把他那根粗重的打獵鞭子[141]取下來。他又說,“華生,你應該認識蘇格蘭場[142]的瓊斯先生吧?讓我給你介紹梅利威瑟先生,他今天晚上也要一起參加我們的冒險活動。”

  瓊斯說話時的神情很傲慢:“醫生,你瞧,我們又一次成為追捕罪犯的搭檔了。我們這位朋友可是很擅長追捕的,他所需要的只是一隻獵狗幫助他追捕獵物。”

  梅利威瑟悲觀地說:“但願這次行動我們不會白忙一場。”

  那個警探趾高氣揚地說:“先生,對於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的偵探才能你應該表現出足夠的信心,他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這套辦法,恕我直言,就是有點紙上談兵和異想天開的意味,不過他具有一個優秀的偵探所需要的所有素質。有那麽一兩次,比如肖爾托凶殺案和阿格拉珍寶盜竊大案[143],他的判斷都比官方準確。我這樣說可是一點都不誇張。”

  新蘇格蘭場。

  《女王的倫敦》(1897)
  那個陌生人附和道:“瓊斯先生,你要這麽說我沒意見。不過,我還是要讓你知道,我錯過了打牌[144]的時間,這是我二十七年來頭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牌。”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說:“我想你會發現,今天晚上你要下的賭注是你下過的最大的一次,而且這次賭博的場面也會更加激動人心。梅利威瑟先生,對你來說,賭注的價值大約是3萬英鎊;而瓊斯先生,對你來說,賭注是你追捕的罪犯。”

  “約翰·克萊是個殺人犯、盜竊犯、假幣騙子[145]、詐騙犯,年紀不大,梅利威瑟先生,不過他卻領導著一群罪犯。我認為逮捕他比逮捕倫敦任何一個別的罪犯都要緊急,他很值得我們注意。這個年輕的約翰·克萊,是王室公爵的孫子,他本人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146]讀過書,頭腦就像他的雙手一樣靈活。雖然他的蹤跡可以在每個拐角的地方找到,但是要找到他這個人並不容易。他這一個星期在蘇格蘭破門盜竊[147],而下一個星期卻在康沃爾籌款興建一個孤兒院。多年來我一直在追蹤他,可是一直沒有結果。

  “但願今天晚上我可以榮幸地為你引見。我也和這個約翰·克萊有過一兩次接觸。我同意你剛才說的,他掌管著一個盜竊團夥。好啦,現在已經十點多,我們該出發了。你們二位坐第一輛馬車,我和華生坐第二輛馬車跟在你們後面。”

  漫長的行程中,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什麽話也沒有說;他向後靠在車廂的後面,嘴裡哼著的樂曲正是我們下午聽到過的。馬車轔轔地在像迷宮一樣點著許多煤氣燈的馬路上行駛,直達法林頓街[148]。

  我的朋友說:“現在我們已經很接近那裡了。梅利威瑟是個銀行董事,他本人對這個案子也很感興趣。我想讓瓊斯也和我們一塊兒來有好處。他這人不錯,盡管對於他所從事的工作來說,他可以說比較失敗。然而他的某些優點還是應該肯定的,一旦罪犯被他盯住了,他勇猛得像條獒狗,頑強得像隻龍蝦[149]。這裡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他們已經在這裡等著我們了。”

  我們到達早上勘察過的那條平時人來人往擁擠不堪的大馬路。給馬車夫結了帳後,梅利威瑟先生帶著我們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經由他給我們打開的旁門進去。進去後裡面的走廊很小,走到頭是一扇巨大的鐵門。梅利威瑟先生打開那扇鐵門,鐵門的裡面是盤旋式石板台階通向另一扇大門,那大門讓人望而生畏。梅利威瑟先生站住了,點亮了燈,接著帶著我們順著一個通道往下走,這通道散發著一股泥土的清香,接著又是一個門,這已經是第三扇門了。進了這扇門就進了一個巨大的地下室,地下室的四周堆積著板條箱和很大的箱子。

  梅利威瑟先生站住了,點亮了燈。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福爾摩斯全集提起燈來觀察周圍。他說:“要從上面攻破你們這個地下室可是很困難的啊。”

  梅利威瑟先生一面用手杖敲打著地上的石板[150]一邊說:“從底下攻破也是很難的。”然後他抬起頭來,很驚訝地說,“哎喲!從聲音判斷這下面是空的。”

  福爾摩斯全集嚴厲地說:“我不得不要求你們安靜下來!你已經影響了我們這次行動取得完全勝利的把握。請你找個箱子坐著,別影響我好不好?”

  這位莊重的梅利威瑟先生隻好坐到一隻板條箱上,滿臉的委屈。這時,福爾摩斯全集跪在石板地上,用提燈和放大鏡認真研究著地面上的縫隙。他隻檢查了一小會兒,然後就站了起來,把放大鏡收了起來。

  他說:“至少我們要等一個小時。因為在那個好心腸的當鋪老板睡下之前,他們什麽行動都不能進行。並且,他們動手一定要爭取每一分鍾甚至每一秒,因為他們行動的速度直接關系到他們逃跑時所剩余的時間。醫生,我想你一定猜得到,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下室是屬於一個倫敦大銀行的老城分行。梅利威瑟先生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他會告訴你為什麽倫敦那些大膽的罪犯會對這個地下室表現出這麽大的興趣。”

  那位董事長低聲說:“在這裡我們儲藏了法國的黃金。我們已經有好幾次被警告說有人會對我們的黃金采取行動。”

  “這些法國黃金是你們的?”

  “不錯,幾個月之前,我們恰好有機會增加資金來源,所以向法國銀行借了3萬個拿破侖金幣。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還沒來得及打開這些箱子,所以它們還在地下室裡。被我坐在下面的這個箱子裡就有兩千個金幣,是用錫箔一層一層包裝的。我們現在儲藏的黃金遠遠超過一個支行一般的儲量,董事們對這件事一直不放心。”

  福爾摩斯全集說:“他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我們現在應該為我們的行動作一下計劃了。我估計一小時之內我們就會知道事情的真相,現在,梅利威瑟先生,我們應該遮住這個暗色提燈[151]的燈光。”

  “我們要坐在黑暗裡等待嗎?”

  “恐怕要這樣了。我在口袋裡裝了一副牌[152],原來打算我們四個人[153]一起打牌的,不過現在我看到敵人已經在醞釀他們的行動了,我們不能冒險亮出燈光來。首先我們要選好等待地點。這幫家夥膽子很大,不過我們的行動絕對出乎他們的意料。但我們必須十分謹慎,否則就有可能被他們傷到。我用這個板條箱擋住自己,你們利用那邊的那些箱子吧。稍後當我用燈光照射他們的時候,你們趕緊跑過去。華生,要是他們先開槍,你在還擊之前不要猶豫。”

  暗色提燈。

  我把準備好了子彈的左輪手槍放在我前面的那個木箱上面。福爾摩斯全集非常迅速地用提燈滑板遮擋住燈的光線,於是我們置身於一片漆黑之中——那黑暗是我從未經歷過的。金屬由於被加溫而散發出的氣味使我們相信,燈並沒有熄滅,在得到信號時燈就可以亮起來。我非常緊張地等待著,不敢出聲。地下室裡又濕又冷,那種突然降臨的黑暗,讓我感到壓抑,還有一絲沮喪。

  福爾摩斯全集小聲說:“他們要出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退到那個屋子,然後再退到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去。瓊斯,我吩咐的事情你已經完成了嗎?”

  “我已派了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守候在前門那裡。”

  “那麽現在已經堵住了所有的出路,我們現在就靜靜地等著吧。”

  時間過得真慢!事後我們對了一下表,我們一共等了一個小時再加一刻鍾,不過我感覺倒像是等了一整晚,似乎第二天天都快亮了。因為我必須待在自己的位置不動,所以手和腳都麻了。我的神經已經緊張得不能再緊張了,不光夥伴們那輕輕的呼吸聲可以聽得到,就連那個大塊頭瓊斯又深又粗的吸氣和那銀行董事很輕的歎息我都能區分得很清楚。站在箱子後面從上面看過去,我可以看到石板地的那個方向。突然間我發現了若隱若現的燈光。

  開始時,那些星星點點的光亮很微暗,而且出現在很遠的地方;後來這些黃色的光點連接成了一條光帶。突然地面上好像出現了一條裂縫似的,從裡面伸出一隻手,那隻手看上去像婦女的手一樣又白又嫩,在有亮光的那一小塊地方的中央摸索著。大概一分鍾後,這隻指頭在動的手便伸出了地面。隨後就馬上縮了回去,就像它剛才迅速伸出來一樣,黑暗又佔據了所有的空間,石板壁被一絲灰黃的燈光照射著。

  然而那隻手隻消失了一會兒的工夫。突然,一陣刺耳的聲音傳來,像是某種東西被撕裂了似的,地板中間的一塊很寬很大的石板底朝天了,那裡迅速出現了一個四方形的裂口,然後從裂縫處射來了提燈的光亮。一張孩子般的秀氣的臉出現在邊緣處。這個人警惕地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兩隻手攀著邊緣,向上爬著,他的肩膀和腰部到達邊緣的時候,就把一個膝蓋跪在地上。沒用多長時間,他已經站在洞口的一邊了,並把他的一個夥伴也拉上來了。他的同夥也是一個小夥子,動作和他一樣敏捷,臉色看上去很白,頭髮蓬松、雜亂,而且是紅色的。

  他壓低了聲音說:“進展很順利。你帶來鑿子和袋子了嗎?天啊,大事不好!阿爾奇[154],跳,趕緊跳,我自己會處理[155]!”

  歇洛克·福爾摩斯全集一躍而起,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個偷偷潛入的家夥的領子。另一個人則迅速跳回了那個洞裡,接著傳來了衣服被撕破的聲音,瓊斯當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的下擺。一支左輪手槍的槍管在光亮中凸現出來,不過福爾摩斯全集的打獵鞭子突然打到了那個人的手腕,手槍立刻掉到了地上。

  福爾摩斯全集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說道:“約翰·克萊,那樣做是徒勞的,這次你跑不掉了。”

  對方倒顯得很冷靜,說道:“我覺得也是。不過我的那個朋友卻不會有什麽麻煩的,盡管你們剛才抓住了他的衣領。”

  福爾摩斯全集說:“他出去的時候會發現外面有三個人正等著他呢。”

  “啊?什麽?看來你們的確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應該向你們致敬!”

  福爾摩斯全集回答道:“你也很厲害嘛。你想到的那個關於紅頭髮的點子很新穎,效果也不錯。”

  瓊斯說:“一會兒你就會很高興看到你的夥伴的。他鑽洞的速度可是比我快多了。伸出手來,讓我銬[156]上。”

  當我們要抓的人被手銬銬住時,他說:“請你們不要用你們的手碰我,免得弄髒了我的身體。也許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可是皇族的後裔。而且,請你們在跟我談話的時候,務必加上‘請’和‘先生’。”

  瓊斯瞪大眼睛,不禁笑了出來:“好吧,唔,‘先生’,請您走上台階吧,到那裡之後我們會找一輛馬車把先生您送到警察局,這樣可以嗎?”

  “約翰·克萊,那樣做是徒勞的。”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891
  約翰·克萊安詳地說:“這樣好一點。”他迅速地向我們三個人分別鞠躬,然後在警官的看管下離開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當我們走在他們後面,從地下室回到地面的時候,梅利威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什麽樣的報酬才能報答你們對銀行的幫助。對於你們破案方法的精密性和科學性我們深信不疑;這個案件也是我見到過的最精心策劃的一次盜竊銀行案。”

  福爾摩斯全集說:“我跟約翰·克萊還有一兩筆帳要了結呢。為了解決這個案子,我自己已經花了一點錢,我覺得這個錢銀行應該會還給我的吧。不過除了這個,我在這次案件的偵破過程中也得到了其他一些東西,在這個案件中的很多經驗是在其他案件中不可能碰到的。僅僅是這個紅發會的故事,就編得讓我獲益匪淺。”

  早上,我們在貝克街喝加蘇打水的威士忌時,福爾摩斯全集向我解釋道:“華生,你可以看到,其實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很明顯,這個古怪的紅發會之所以要編出那樣一個故事,要登出紅發會稀奇古怪的廣告和抄寫《大英百科全書》,他們就是要使這個糊塗的老板每天都有幾個小時不在自己的店鋪裡。這樣做的確很奇怪,不過也許很難想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毫無疑問,克萊還是費了一番工夫的,他利用了他同夥的頭髮的顏色。每個星期四英鎊的優厚待遇就是引他上鉤的魚餌了。因為對他這樣想把成千上萬的英鎊弄到手的人,這點錢算不了什麽。在刊登了廣告後,他們一個人臨時搭建了一個辦公室,另外一個人鼓動店鋪老板去應聘這個職位。他們合夥來讓這個店鋪的老板每天都有好幾個小時不在店鋪裡。我第一次聽老板說那個夥計只要一半的薪水時,就肯定那個夥計一定別有用心。”

  “不過你是怎麽知道他究竟想得到什麽呢?”

  “如果那個店鋪裡有女人的話,我會以為是為了那些庸俗的事情。不過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這個當鋪老板的生意規模並不大,當鋪裡的東西也都不怎麽值錢,完全不值得他們這麽精心地策劃,花那麽大的開銷。所以,當鋪肯定不是他們目標。那麽他們想要什麽呢?我聯想到了這個夥計對攝影的喜愛,想到了他經常進進出出地下室,那一定是個陰謀。地下室!這就是這個錯綜複雜的案件中最關鍵的一條線索。之後,我調查了這個神秘的家夥。我知道了我的對手是整個倫敦頭腦最冷靜、膽量最大的大盜。他在地下室做了手腳,而且這需要連續好幾個月每天工作幾小時。繼續推理下去,他們想幹什麽呢?我想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他們要挖一條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

  “當我對他們犯罪活動地點進行調查時,我心裡就明白了。你當時很奇怪我為什麽要用手杖去敲地板,其實我是看這個通道是朝前的還是朝後的,結果我看出這不是朝前的。之後我去按門鈴,出來開門的就是那個夥計,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們之前曾經有過較量,不過這件事之前我們從來沒有過面對面的接觸,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樣。他的膝蓋是我要觀察的對象,你也一定看到了,他褲子的膝蓋部分非常破舊、皺褶、肮髒。這說明他花了很大的時間去挖那個地道。推理到了這裡,剩下的問題就是他為什麽挖這個通道[157]?於是我觀察了那拐角周圍的地區,發現那條街和銀行,以及那個當鋪是緊挨著的,我覺得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我們聽完了音樂,你坐車回家的時候,我走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至於結果,你也已經看到了。”

  我問他:“那你怎麽知道他們會在哪一天晚上行動呢?”

  “唔,他們紅發會的所謂的辦公室關張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他們已經不在乎傑貝茲·威爾遜先生是不是在當鋪裡了[158]。也就是說,他們的地道已經挖通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地道隨時有可能被發現,黃金也隨時有可能會被搬走,所以他們一定要盡快利用這個通道。對於他們來說,星期六恐怕是最合適的日子吧,這樣他們會贏得兩天的時間逃跑。根據上述種種理由,我幾乎可以斷定他們會在今天晚上動手。”

  我實在是掩飾不住對他的欽佩,讚歎道:“你的推理實在是太棒了。這個推理的鏈子可真夠長的,可是最後每個環節都證明了你是正確的[159]。”

  他回答說:“這免得使我感到無聊[160]。”他打了個哈欠,接著說,“哎,生活對於我來說真夠無聊的。我的一生都是在努力使自己避免這麽無聊地過下去。這些小案件正好幫了我的忙。”

  我說:“你真是幫助了所有的人啊!”

  他聳了聳肩,說道:“哦,總之,也許我還有點用處。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個人是渺小的,作品代表一切[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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