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爾摩斯此刻正坐在餐桌旁用早餐,除了那些需要通宵達旦熬夜工作的日子,他早晨總是很晚才起床[2]。我站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順手拿起昨晚那位訪客遺忘的手杖[3]。這是一根上好的檳榔嶼手杖[4],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手杖頂端有個疙瘩,緊挨杖柄的下面是一圈寬約一英寸的銀箍,上面刻著“贈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5]詹姆斯·莫蒂默,C.C.H.的朋友們”的字樣,還刻有日期“1884年”。它看上去就像老派家庭醫生常用的那種手杖一樣,莊重,堅固,而且實用。
“啊,華生,你對它有什麽看法?”
福爾摩斯正背對著我坐在那裡,我還以為他沒察覺到我在做什麽呢。
“你怎麽知道我在幹什麽?不會是你的後腦杓兒上長了眼睛了吧。”
“至少我的眼前放著一把擦得很亮的鍍銀咖啡壺。”他說,“可是,華生,告訴我,你對咱們這位客人的手杖怎樣看呢?既然咱們無緣遇到他,對他來訪的目的也一無所知,這件意外的紀念品就變得格外重要了。在你把它仔細地察看過以後,把這個來客給我形容一番吧。”
皇家外科醫學院
《女王的倫敦》(1897)
書籍護封,《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紐約:格羅斯特·鄧拉普公司,1930)
“我想,”我盡量模仿我這位夥伴的推理方法說,“從認識他的人們送給他這件用來表示敬意的紀念品來看,莫蒂默醫生是一位事業有成、年高德劭的醫學界前輩,並且很受人尊敬。”
“好哇!”福爾摩斯說,“妙極了!”
“我還認為,他很可能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出診時多半是步行的。”
“為什麽呢?”
“因為這根原來很漂亮的手杖上已經有很多磕碰的痕跡,很難想象一位在城裡行醫的醫生還肯拿著它。而且,下端所裝的厚鐵包頭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顯然他曾用它走過很多的路。”
“完全合理!”福爾摩斯說。
“還有,那上面刻著’C.C.H.的朋友們’,我猜想大概是個獵人會;他可能曾經給當地的這個獵人會的會員們看過病,因此,他們送了他這件小禮物以示謝意。”
“華生,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福爾摩斯一面說著,一面把椅子向後推了推,點上一根紙煙,“我不能不說,在你熱心地為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所作的記載裡面,你已經習慣於過低估計自己的能力了。也許你本身並不能發光,但是,你是光明的傳導者。有些人本身不是天才,可是有著可觀的激發天才的力量[6]。我承認,親愛的夥伴,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以前從來沒有講過這麽多的話,我得承認,他的話給了我極大的快樂。因為過去他對於我對他的欽佩和為將他的推理方法公之於眾所作的努力,常報以漠然視之的態度,這樣很傷我的自尊心。想到現在我居然也能掌握了他的方法,而且實際應用起來,還得到了他一反常態的讚許,我不覺有幾分飄飄然。現在他從我手中把手杖拿了過去,用肉眼審視了幾分鍾,然後帶著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情放下紙煙,把手杖拿到窗前,又用放大鏡仔細查看起來。
又用放大鏡仔細查看起來。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又用放大鏡仔細查看起來。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1
“很簡單,但還有點意思,”他說著,重新在他最喜歡的那隻長椅的一端坐下來,“手杖上確實有一兩處能夠說明問題。它給我們的推論提供了依據。”
“還有什麽線索被我遺漏了嗎?”我帶著幾分自負地問道,“我相信,那些重要的地方我都談到了。”
“親愛的華生,恐怕你的結論大部分都是錯誤的呢!坦白地說吧,當我說你激發了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在指出你的謬誤的同時,往往就會把我引向了真理。但這一次你的推斷並不是完全錯誤。物主肯定是一位在鄉村行醫的醫生,而且他的確是常常步行的。”
“那就是說,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僅此程度而已。”
“但,這就是全部事實了。”
“不,不,親愛的華生,並非全部——決不是全部。譬如說,我倒願意指出,送給這位醫生這件禮物的與其說是某個獵人會,倒不如說是一家醫院;因為兩個字頭‘C.C.’是放在‘hospital’一詞的前面,所以,聯想到Charing?Cross這兩個詞應該是很自然的。”
“也許你是對的。”
“很可能是這樣的。如果咱們把這一點當做有效的假設的話,那我們就有了一個新的基點了。由這個基點出發,就能對這位未知的訪客進行描繪了。”
“好吧!假設‘C.C.H.’所指的就是查林十字醫院[7],那麽我們究竟能得出什麽進一步的結論呢?”
“難道它們就沒有一點啟發嗎?你已經了解了我的方法,那麽就應用吧!”
“我只能想到一個明顯的結論,就是那個人在下鄉之前曾在城裡行過醫。”
“我想咱們可以大膽想得更遠些。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最可能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這樣的贈禮行為呢?在什麽時候,他的朋友們才會聯合起來送給他禮物以表達心意呢?顯然是在莫蒂默醫生為了自行開業而離開醫院的時候。我們知道有過一次贈禮的事;我們相信他曾經歷過一次從城市醫院轉到鄉村去行醫的變動。那麽我們說這件禮物是在那個轉換的當兒送的,這個結論不算過分吧。”
“看來當然是可能的。”
“現在,你可以看得出來,他不會是醫院的主治醫師,因為只有當一個人在倫敦行醫有了相當名望的時候,才能擁有這樣的地位,而這樣的一個人是不會遷到鄉下去的。那麽,他究竟是個做什麽的呢?如果說他確實是在醫院裡工作,但還沒有成為主治醫師,那麽他就隻可能是個住院外科醫生或者住院內科醫生——地位比醫學院高年級的學生略高一點;而他是在五年前離開的——日期就刻在手杖上,因此你想象中的那位嚴肅的、年過半百的醫學界前輩就化為烏有了。親愛的華生,曾在這裡出現的應該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和藹可親,安於現狀,還有點大大咧咧。隨他同來的還有他心愛的狗,我大致可以把它形容成比犬大,比獒犬小。”
我不相信地笑了起來。歇洛克·福爾摩斯仰頭靠在長椅上,向天花板吐著飄忽不定的小煙圈。
“對於你所說的後一部分,我無法驗證,”我說,“但是要想找出一點兒有關這個人年齡[8]和履歷的特點來,至少還不是什麽難事。”我從我那個放醫學書籍的小書架上取下一本《醫生名錄》[9],翻到人名欄的地方。裡面有好幾個姓莫蒂默的,但只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來客。我高聲地讀出了這段記載:
查林十字醫院裡,醫生們在醫學院學生面前演示手術。(1890)
“詹姆斯·莫蒂默,1882年畢業於皇家外科醫學院,德文郡達特穆爾[10]格林湓人。1882-1884年在查林十字醫院任住院外科醫生。因撰著題為《疾病是否隔代遺傳》的論文而獲得傑克遜比較病理學獎金[11]。瑞典病理學協會通訊會員。《幾種隔代遺傳的畸形症中提到,[12](載於1882年的《柳葉刀》)、《我們在前進嗎?》(載於1883年3月份的《心理學報》)等文章的作者。曾任格林湓、索斯利和高塚村等教區的醫務官[13]。”
“並沒有提到那個當地的獵人會啊,華生!”福爾摩斯揶揄地微笑著說,“正如你所觀察到的那樣,他不過是個鄉村醫生。我想在其他方面我的推論也基本上是正確的。至於那些形容詞,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我說過‘和藹可親、安於現狀和大大咧咧’。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世界裡只有待人親切的人才會收到紀念品;只有不圖名利的人才會放棄倫敦的生活而跑到鄉村去;只有大大咧咧的人才會在你屋裡等了一個小時之後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反而留下了自己的手杖。”
“那狗呢?”
“那狗經常叼著這根手杖跟在它主人的後面。那手杖很重,狗不得不緊緊地叼著它的中央,因此,它的牙印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從這些牙印間的空隙看來,我認為這隻狗的下巴要比犬下巴寬,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是——對了,它一定是一隻長毛垂耳狗[14]。”
在說這些話的同時,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現在他在突出樓外的窗台前站住了腳步。他的語調是如此地充滿自信,我不由得抬起頭來,以驚奇的眼光望著他。
“親愛的夥伴,對這一點,你怎麽能這樣肯定呢?”
“原因很簡單,我看到那隻狗正在咱們大門口的台階上[15],而且你現在聽到的門鈴聲就來自於它的主人。我請求你不要走開,華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場對我也許會有幫助。華生,現在真是命運之中最富戲劇性的時刻了,你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了吧,他正在走進你的生活;可是,你竟不知道是禍是福。這位醫學界的人物,詹姆斯·莫蒂默醫生,要向犯罪問題專家歇洛克·福爾摩斯請教些什麽呢?請進!”
這位客人的外表確實大大出乎我的預料。因為我先前預想的是一位典型的鄉村醫生,而他卻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長著一隻像鳥喙一樣的長鼻子,突出在一雙敏銳的灰眼睛之間[16],兩眼相距很近,在一副金邊眼鏡的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他這一行人常愛穿的衣服,可是相當落拓,因為他的外衣已經髒了,褲子也已磨損。雖然還年輕,可是長長的後背已經有些佝僂了,他在走路的時候頭向前探著,顯示出一種貴族般的慈祥風度。他一進門,目光馬上就落在福爾摩斯手中拿著的手杖上,他歡呼一聲就向它跑了過去。“我太高興了!”他說道,“我不能肯定我是把它忘在這裡了呢,還是忘在輪船公司裡了。我寧可失去整個世界,也不願失去這根手杖。”
他穿的是他這一行人常愛穿的衣服,可是相當落拓,因為他的外衣已經髒了,褲子也已磨損。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他一進門,目光馬上就落在福爾摩斯手中拿著的手杖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1
“我想它是件禮物吧。”福爾摩斯說。
“是的,先生。”
“是查林十字醫院送的嗎?”
“是那裡的一兩個朋友在我結婚[17]時送的。”
“天哪,天哪,真糟糕!”福爾摩斯搖著頭說。
莫蒂默醫生透過眼鏡帶著幾分驚異地眨了眨眼。
“為什麽糟糕?”
“因為您已經打亂了我們的幾個小小的推論。您說是在結婚的時候,是嗎?”
“是的,先生,我結婚了,也因此離開了醫院,放棄了成為顧問醫生的全部希望。可是,為了家庭的幸福,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啊哈!這麽說,我們總算還沒有錯得太離譜。”福爾摩斯說道,“嗯,那麽,詹姆斯·莫蒂默醫生——”
“您稱我先生[18]好了,我只是個卑微的皇家外科醫學院的學生。”
“而且顯而易見,還是個思維精細的人。”我在一邊插嘴道。
“一個對科學略知一二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在無邊的未知海洋岸邊揀貝殼的人[19]。我想正在和我談話的就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不,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
“很高興能見到您,先生。我曾聽到人家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並論。至於您,福爾摩斯先生,我對您非常感興趣。我真想不到會看見這樣長的頭顱[20],還有如此深陷的眼窩[21]。您不反對我用手指沿著您的頭頂骨縫[22]摸一摸吧,先生?在沒有得到您這具頭骨的實物以前,如果按照您的頭骨做成模型,對任何人類學博物館說來都會是一件出色的標本。我並不想招人討厭,可是我得承認,我真是羨慕您的頭骨[23]。”
歇洛克·福爾摩斯揮手請我們陌生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我看得出來,您和我一樣,是個很熱心於思考本行問題的人。”他說道,“我從您的食指上看出來您是自己卷煙抽的[24],不必猶豫了,請點一支吧。”
那人拿出了卷煙紙和煙草,把煙絲倒在紙上,以驚人的熟練手法把它們卷在一起。他那長長的手指抖動著,好像昆蟲的觸須一樣。
福爾摩斯很平靜,可是他那快速轉動的眼神使我看出,他對我們這位怪異的客人已經產生了興趣。
“我認為,先生,”他終於說起話來了,“您昨晚賞光來訪,今天又再次光臨寒舍,恐怕不僅僅是為了研究我的頭顱吧?”
“不,先生,不是的,雖然我也很高興有機會這樣做。我之所以來找您,福爾摩斯先生,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缺乏實際經驗的人,而且我忽然遇到了一件最為嚴重而又極為奇特的問題。由於我確知您是全歐洲第二高明的專家——”
“真的?先生!那麽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那位榮幸地站在第一位的是誰呢?”福爾摩斯有些刻薄地問道。
“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而言,貝蒂榮先生[25]的辦案手法總是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那麽您找他去商討不是更好嗎?”
“先生,我是說,就具有精確的科學頭腦而言。可是,就處理具體業務的實際經驗來說,眾所周知,您是首屈一指的——我想,先生,我沒有在無意之中說了什麽讓您誤會的話吧?”
“多少有那麽一點兒。”福爾摩斯說道,“我想,莫蒂默醫生,不必再拐彎抹角了,請您最好直接說明來意,把需要我協助解決的問題明白地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