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福爾摩斯全集的缺點之一——真的,如果你能把它叫做缺點的話——就是:在計劃實現之前,他對任何人都不願意將他的全部計劃和盤托出。不可否認,這一部分是由於他本人天性高傲,喜歡支配一切,並使他周圍的人們感到驚訝,一部分也是出於他從事的職業,促使他從來不願輕易冒險。這樣做的結果是,往往使那些委托人或充當他助手的人感到非常難堪。我就不止一次有過這種不快的經歷,但從沒有像這次長時間地在黑暗中駕車前進更令人憋悶的了。嚴峻的考驗就在我們面前,我們馬上就要開始最後的行動了,可是福爾摩斯全集還是不露絲毫口風,我也只能憑借主觀來推測他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寒風吹打著我們的面龐,狹窄的車道兩旁的黑暗無邊無際,這一切告訴我,我們又回到沼地裡來了。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的迫切期待使我周身的神經都仿佛抽縮在了一起。馬蹄每邁一步,車輪每轉一圈,都使我們更加接近了冒險的頂峰。由於有雇來的馬車夫在場,我們不能暢所欲言,隻好談一些無聊的瑣碎小事,而實際上我們的神經都已因心情的激動和焦慮被弄得高度緊張了。當我們終於經過弗蘭克蘭先生的家,離莊園,也就是此次行動現場已越來越近的時候,才總算度過了那段不自然的緊張狀態,我的心情也重新舒暢起來。我們沒有乘車直到門前,而是在靠近車道入口的地方就下了車。我們付了車錢,讓車夫馬上返回庫姆·特雷西,然後,就開始步行向梅裡琵宅邸走去。
伊勒·諾伍德主演的影片《巴斯克維爾的獵犬》的宣傳廣告《舊金山觀察家報》,1921年12月4日
“你帶著武器嗎,萊斯特雷德?”
那矮個兒偵探微笑了一下。
“只要我穿著褲子,屁股後面就有個口袋,既然有這個口袋,我就要在裡面擱點什麽[198]。”
“好!我的朋友和我也都作好應急的準備了。”
“你對這件事瞞得可真夠嚴密呀,福爾摩斯全集先生。現在咱們幹什麽呢?”
“就等著吧。”
“我說,這裡可真不是一個令人高興的地方,”望著四周小山模糊的陰影和籠罩在格林湓泥沼上的霧海,那偵探打了一個冷戰,說,“我看到咱們前面一所房子裡的燈光了。”
“那是梅裡琵宅邸,也就是我們這次旅程的終點。現在我要求你們一定得用足尖走路,說話也只能低聲耳語。”
我們繼續沿著小路前進,看樣子我們是要到那房子那裡去,可是當離房子大約還有兩百碼的距離時,福爾摩斯全集就把我們叫住了。
“就在這裡好了。”他說道,“右側的這些山石是絕妙的屏障。”
“我們就在這裡等嗎?”
“對了,我們就要在這裡打一次小伏擊。萊斯特雷德,到這條溝裡來。華生,你進過那所房子裡面,是吧?你能說出各個房間的位置嗎?這盡頭的幾扇格子窗是哪個房間的?”
“我想是廚房的窗子。”
“再往前一點,那個格外明亮的呢?”
“那一定是餐廳。”
“百葉窗是打開的。你最熟悉這裡的地形,悄悄地走過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麽,但千萬不要讓他們發覺有人在監視著他們!”
我悄悄地順著小路走去,彎腰藏在一堵矮牆的後面,矮牆周圍是稀疏的果樹林。借助樹蔭的掩護我找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裡可以直接望進那個沒有掛窗簾的窗口。
屋裡只有亨利爵士和斯特普爾頓兩個人。他們側面朝我,面對面地坐在一張圓桌的兩邊。兩人都在吸著雪茄,面前還放著咖啡和葡萄酒。斯特普爾頓正在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而準男爵卻是面色蒼白,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他想到要獨自一人穿過那片不祥的沼地,心頭感到沉重。
正當我望著他們的時候,斯特普爾頓忽然起身離開了房間,而亨利爵士又斟滿了酒杯,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噴吐著雪茄煙。我聽到房門一響,接著傳來皮鞋踏在石子路上發出的清脆的聲音。腳步聲走過了我所蹲著的那堵牆另一面的小路。我從牆頭望去,看到那位生物學家在果林一角的一所小房門口站住了,鑰匙在鎖眼裡擰了一下,他一進去,裡面就發出了一陣奇怪的扭打的聲音。他在裡面隻待了一分鍾左右,後來我又聽到一下擰鑰匙的聲音,他又順原路回到屋裡去了。我看到他和他的客人又在一起了,於是我又悄悄地回到我的夥伴們等我的地方,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訴了他們。
我找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裡可以直接望進沒有掛窗簾的窗口。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你是說,華生,那位女士沒在那裡?”在我匯報完後,福爾摩斯全集問道。
“是的。”
“那麽,她會在哪裡呢?除了廚房之外哪一間屋子都沒有燈光啊!”
“我想不出她在哪裡。”
我曾提到過,在大格林湓泥沼覆蓋著一塊濃厚的白霧,此時它正向我們這個方向緩慢地飄移過來,積聚起來,就好像在我們的旁邊豎起一堵牆似的,雖然不高但是很厚,而且界線也很分明。被月光一照,看上去就像一片閃閃發光的冰原,遠處那一座座凸起的岩岡,就像是在冰原上生出來的岩石一樣。福爾摩斯全集把臉轉向那邊,一面望著緩緩飄行的濃霧,一面不耐煩地嘟囔著:“霧正在向咱們這邊移動呢,華生!”
我找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裡可以直接望進沒有掛窗簾的窗口。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情況嚴重嗎?”
“確實非常嚴重,說不定會打亂我的計劃呢。現在,他待不了多久了,已經10點鍾了。我們的成敗甚至他的生命可能都要取決於他能否趕在濃霧完全遮住小路之前出來了。”
我們頭上的夜空皎潔而美好,星星閃耀著明澈的冷光,半輪月亮高懸在空中,使整個沼地都沉浸在柔和而朦朧的光線之中。我們面前就是房屋的黑影,它那鋸齒形的屋頂和矗立的煙囪輪廓,都被銀輝皎潔的天空清晰地襯托出來。
低層的那些窗戶裡射出幾縷寬寬的金黃色的燈光,向著果林和沼地的方向照去。其中一道忽然熄滅了,說明仆人們已經離開了廚房;只剩下了飯廳裡的燈光,裡面的兩個人——一個是蓄意謀殺的主人,一個是毫不知情的客人——還在抽著雪茄閑談。
遮住了沼地一半的大霧,像羊毛似的白茫茫一片,每一分鍾都在向這邊的房屋飄近,先到的一些淡薄的霧氣已經在有燈光的房間的那個金黃色的方形窗前滾動了。果樹林遠端的牆已經看不到了,可是樹木的上半部依然屹立在一股白色水氣渦流的上面。在我們守望著的時候,滾滾的濃霧已經爬到了房子的兩角,並且慢慢地堆積成了一堵厚牆,遠遠望去,二樓和房頂像是浮遊在模糊不清的海面上的一條奇形怪狀的大船。福爾摩斯全集不時用手急切地拍打著我們面前的岩石,不耐煩地跺著腳。
“如果他在一刻鍾之內再不出來,這條小路就要被遮住了;再過半小時,咱們把手伸到面前都要看不到了。”
“咱們要不要向後退到一處較高的地方去呢?”
“對,我想最好這樣。”
因此,當濃霧向我們湧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向後退了一退,這樣一直退到了離房子有半英裡遠的地方。可是那片上面閃耀著月光的濃白色的海洋,還在繼續緩慢而堅決地向著我們這個方向推進著。
“咱們走得太遠了,”福爾摩斯全集說道,“他會在走近咱們之前就被人追上的。咱們可不能冒這個危險,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堅守在這裡。”他雙膝跪地,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感謝上帝,我想我已經聽到他走過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沼地的寂靜。我們蹲在亂石之間,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面前那片上緣呈銀白色的霧牆。腳步聲愈來愈響了,穿過濃霧,就好像穿過一層幕布似的,我們所期待的人終於走了過來。當他走出濃霧,站在星光照耀著的清朗夜色之中時,他驚慌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後又迅速地順著小路走來,經過離我們隱藏之處最近的一點,繼續向著我們背後那漫長的山坡走去了。他一邊走,一邊不時忽左忽右地越過肩頭向後張望。“噓!”福爾摩斯全集噓了一聲,我聽到了尖細而清脆的扳開手槍機頭的聲音,“注意,它來了!”
由徐徐推進的霧牆中心不斷傳來輕輕的吧嗒吧嗒的聲音。那雲狀的濃霧距我們藏匿的地方不到五十碼遠,我們三個人都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裡,不知道將會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從裡面突然跳出來。我當時正在福爾摩斯全集的肘旁,我朝他臉上望了一眼。他蒼白的面色中顯出狂喜的神情,兩眼在月光的照耀下炯炯發光。忽然間,他的雙眼猛地向前死死盯住了一點,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與此同時,萊斯特雷德發出一聲驚恐的喊叫,隨即臉朝下伏在了地上[199]。我雙腳跳了起來,那已經變得麻木的手緊緊地握住手槍。在霧影中向我們竄來的那形狀可怕的東西嚇得我魂飛魄散。確是一隻獵狗,一隻碩大無比、黑得像炭團似的獵狗,但絕不是人們平常看到過的任何一種獵狗。它那張著的嘴裡向外噴著火,眼睛也亮得像冒火一樣,口鼻之間、頸毛和脖子下方都在閃爍發光。那個突然由濃霧中向我們竄過來的黑色軀體,那張猙獰的狗臉,就是瘋子在最怪誕的夢裡也不會看到比這家夥更凶惡、更可怕和更像魔鬼的東西了。
他驚慌地向四周望了望。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跨著大步,那隻巨大的黑家夥順著小路直竄下去,緊緊地追趕著我們的朋友。我們被這個幽靈驚呆了,以致於在我們恢復神志之前,它已經從我們的面前跑了過去。後來,福爾摩斯全集和我一起開了槍,那家夥發出一聲難聽的怪叫,說明至少有一槍已經打中了它[200]。可是它並沒有停住腳步,還是繼續向前竄去。在小路上遠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亨利爵士正回頭望著,在月光下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恐怖地揚起雙手,望著那隻對他窮追不舍的可怕家夥,絕望地瞪大了眼睛。
那獵狗痛苦的嗥叫聲消除了我們所有的恐懼。只要它怕打,它就不是什麽鬼怪,我們既然能打傷它,也就能殺死它。
我從沒見過有誰像福爾摩斯全集在那天夜裡跑得那樣快[201]。我是一向被人稱做飛毛腿的,可是他竟像我趕過那小個子的官家偵探一樣輕易地把我甩在後面。在我們沿著小路飛奔的時候,可以聽到前面亨利爵士發出來的一聲接一聲的呼救,以及那獵狗發出的深沉的吼聲。當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那野獸躥起來,把準男爵撲倒在地上要咬他的咽喉。說時遲那時快,福爾摩斯全集一連氣就把左輪手槍裡的五顆子彈[202]都打進了那家夥的側腹[203]。那狗發出了最後一聲痛苦的嚎叫,向空中虛咬了一口,隨後就四腳朝天地翻倒在地,瘋狂地亂蹬了一陣,便側身癱下去不動了。我喘著粗氣俯身下去,用手槍頂著那可怕的熒熒發光的狗頭,但是已經沒有必要再扣動扳機了,這隻大獵狗已經斷氣了。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劇照(英國:蓋恩斯伯勒製片公司,1931)福爾摩斯全集由伊勒·倫德爾飾演,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由約翰·斯圖亞特飾演(如圖)
亨利爵士躺在他摔倒的地方,已失去了知覺。我們解開他的衣領,當看到爵士身上並沒有受傷的跡象,說明我們的拯救還算及時的時候,福爾摩斯全集才長舒了一口氣。我們朋友的眼皮已經開始抖動了,還無力地掙扎了一下身子,想要挪動一下。萊斯特雷德把他隨身攜帶的白蘭地酒瓶塞進準男爵的牙縫中間[204],他終於睜開了雙眼,飽含驚恐地向上望著我們。
“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說,“那是什麽?看在老天的份上,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啊?”
“不管它是什麽,它都已經死了,”福爾摩斯全集說道,“我們已經把困擾您家的妖魔永遠地消滅了。”
四肢攤開倒臥在我們面前的那個家夥,單從那個頭的大小和力道來說,就已經相當駭人。它既非純種的尋血獵犬,也不是純種的獒犬,倒像是這兩類的混合種[205],精悍、凶狠,塊頭足有一隻小母獅子一般大。即使是現在,在它死了不動的時候,那張大嘴好像還在向外噴射著藍色的火焰,那小小的、深陷而殘忍的眼睛四周也有一圈火環在閃動。我伸手摸摸它那發光的鼻口,抬起手來,我的手指也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光芒。
“是磷[206]!”我說。
“多麽狡猾的布置啊,”福爾摩斯全集一邊說著,一邊聞著那隻死狗,“沒有能影響它嗅覺的氣味。我們十分抱歉,亨利爵士,竟使你受到這樣的驚嚇。我本想捉的是一隻平常的獵犬,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一隻怪物。而且大霧也使我們沒能及時截住它。”
“不管怎麽說,是您救了我的性命。”
福爾摩斯全集一連氣就把左輪手槍裡的五顆子彈都打進了那家夥的側腹。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不管它是什麽,它都已經死了,”福爾摩斯全集說道。
理查德·古特施米特,《巴斯克維爾的獵犬》(斯圖亞特:羅伯特·盧茨出版社,1903)
“可是卻先讓您冒了一次大險。您還能站起來嗎?”
“再給我一口白蘭地,我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啊,請您扶我起來吧。按照您的計劃,咱們下一步該做什麽?”
“您留在這裡好了,今晚您已經不適宜再作進一步的冒險了。如果您願意等一等的話,我們當中至少會有一個人陪送您回莊園去。”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他的臉色蒼白,四肢也在發抖。我們扶著他走到一塊石頭旁邊坐下,他用雙手蒙著臉不住地哆嗦著。
“我們現在必須得離開您了,”福爾摩斯全集說道,“剩下的工作還非得去幹不可,每一分鍾都很重要。我們的證據已經齊全,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他抓捕歸案了。”
“要想在房子裡頭找到他的可能性很小,”當我們沿著小路快速往回走時,福爾摩斯全集繼續說道,“那些槍聲已經告訴他一切都完蛋了。”
“那時,咱們離他家已經有一段距離,而且這場霧也許會把槍聲擋住呢。”
“他一定跟在那隻獵狗的後面,好指揮它——這點你們完全可以相信。不,不,現在他已經走了!可是咱們還是搜查一下房子,確定一下的好。”
前門開著,我們一衝而入,抓緊時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索。在過道裡遇到一個老邁的男仆,被我們的舉動嚇得目瞪口呆。除了飯廳之外,哪裡也沒有燈光。福爾摩斯全集把所有的燈都點亮,我們找遍了房屋的每一個角落,但是絲毫沒有看到我們所追尋的那人的蹤影,最後在二樓,發現有一間臥室的門被鎖了起來。
“裡面有人!”萊斯特雷德喊道,“我聽到裡面有動靜。把這門打開!”
一陣低弱的呻吟和沙沙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福爾摩斯全集看準門鎖上方的部位,抬腳猛力一踹,一下子就把門踹開了。我們三人握著手槍衝進屋去。
“是磷!”我說。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可是屋裡並沒有我們想找的那個不顧一切、膽大妄為的壞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件非常奇怪的東西,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望著眼前的景象,我們一時間驚愕得呆住了。
這個房間被布置得像一座小博物館,牆上裝著一排帶玻璃蓋的小匣子,裡邊裝的全是蝴蝶和飛蛾,那個狡詐而危險的家夥把采集這些東西當做娛樂消遣。在房間正中有一根筆直的木樁,大概是早先某個時候為了支撐橫貫屋頂、被蟲蛀蝕了的舊梁木才豎立起來的。柱子上面捆著一個人,那人被布單捆綁得不能出聲,一時無法分辨出是男是女。一條手巾繞過脖子系在後面的柱子上,另一條手巾蒙住了臉的下半部,上面露出兩隻黑眼睛——眼中充滿了痛苦與羞恥的表情,還帶著恐懼的疑問——緊盯著我們。我們掏出塞在那人嘴裡的東西,解開身上的綁繩,不大一會兒的工夫,斯特普爾頓夫人就癱倒在我們面前的地板上。當她那美麗的頭下垂在胸前的時候,我在她的脖子上看到了清晰的紅色鞭痕[207]。
比爾·索亞,《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紐約:班塔姆圖書公司,1949)
斯特普爾頓夫人癱倒在我們面前的地板上。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這畜生!”福爾摩斯全集喊道,“喂,萊斯特雷德,你的白蘭地呢?把她放在椅子上!她已經因為經受不了虐待和疲勞的折磨而昏厥了。”
她又睜開了眼睛。
“他安全了嗎?”她問道,“他跑掉了嗎?”
“他從我們手裡是逃不掉的,太太。”
“不是,不是,我不是指我丈夫。亨利爵士呢?他安全嗎?”
“他很安全。”
“那隻獵狗呢?”
“這畜生!”福爾摩斯全集喊道,“喂,萊斯特雷德,你的白蘭地呢?”
弗瑞德裡克·朵爾·斯蒂爾,《福爾摩斯全集歷險記》,卷二,1952.雖然這幅插圖在標題上寫著“斯蒂爾先生為本版書籍特別繪製”,但安德魯·馬萊克指出,這幅圖最初刊登於1916年8月的《人人雜志》上(作者簽名旁可以看到年份“16”的標記),是瑪麗·羅伯特·萊因哈特撰寫的小說《看都沒看》中的插圖。
“已經死了。”
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滿意的歎息。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噢,這個壞蛋!看看他是怎樣對待我的!”她猛地拉起袖子露出胳臂來,我們驚恐地看到她的臂上布滿了傷痕,“可是這算不了什麽——算不了什麽!他折磨、汙損的是我的心。我能忍受這一切,受虐待、被冷落,終日生活在欺騙當中,只要我還抱有希望他還愛我,這一切我都能忍受,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就在這一點上,我也是他的欺騙對象和作惡的工具。”她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痛心地哭了起來。
“您對他已經一無好感了,夫人,”福爾摩斯全集說道,“那麽,請告訴我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吧。如果您曾幫著他做過壞事的話,現在就來幫助我們以贖罪吧。”
“他只有一個地方可逃,”她回答道,“在泥潭中心的一個小島上,有一座廢舊的錫礦,他就是把獵狗藏在那裡的,他還在那裡做了準備,以供藏身之用。他一定會跑到那裡去的。”
濃密的大霧像雪白的羊毛似的緊圍在窗口外面。福爾摩斯全集端著燈走向窗前。
“看,”他說道,“今晚誰也找不到走進格林湓泥沼的道路的。”
她拍著手大笑起來。她的眼裡和牙齒上都閃爍著可怕的狂喜的光芒。
“他也許能找到走進去的路,可是永遠也別打算再出來了。”她喊了起來,“他今晚怎麽能看得見那些木棍路標呢?是他和我兩個人一起插的,用來標明穿過泥沼的小路,啊,如果我今天能夠把它們都拔掉該有多好啊,那樣您就真的能任意處置他了!”
顯然,在大霧消散之前,任何追逐都是徒勞的。當時我們留下了萊斯特雷德,讓他照看房子,而福爾摩斯全集和我就和準男爵一起回到巴斯克維爾莊園去了。有關斯特普爾頓一家的故事再也不能瞞著他了,當他了解到他所鍾愛的女人的真面目時,他竟然勇敢地承受了這個打擊。可是夜間那場冒險的震驚已經使他的神經受了創傷,天不亮他就發起高燒[208]來,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莫蒂默醫生被請來照顧他。他們倆已經約定,在亨利爵士完全康復之前就要一起去作一次環球旅行,要知道在變成這份不祥的財產的主人以前,他是個多麽精神飽滿的人啊。
現在我很快就要結束這篇奇特的敘述了,我試圖使讀者設身處地地體會到那些極端的恐怖和模糊的臆測製造出來的緊張氣氛,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來,這些東西在我們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而結局竟是如此的悲慘。
在那獵狗死後的第二天早晨,霧散了,我們在斯特普爾頓太太引導下來到他們曾發現一條貫穿泥沼的小路的地方。看著她帶領我們追蹤她丈夫時所表現出來的急切而喜悅的心情,使我們體會到這個女人過去的生活是多麽的可怕。我們讓她留在一塊狹長的半島形的土地上,地面是堅實的泥煤質,越往泥沼深處,這塊地面就變得越窄。從這塊地面的盡頭處起就這裡一根那裡一根地插著小木棍,沿著這些小木棍就是那條蜿蜒在漂浮著綠沫的水窪和汙濁的泥坑之間的陌生人無法識別的小路,曲曲折折,由一堆亂樹叢到另一堆亂樹叢。繁茂的蘆葦和青蔥,多汁而又黏滑的水草散發著腐朽的臭味,濃重的濁氣迎面襲來,我們不止一次地失足陷入沒膝深的、顫動著的黑色泥坑裡,走出好幾碼遠,泥還是黏黏地粘在腳邊甩不下去。在我們走著的時候,那些泥一直死死地拖住我們的腳跟。當我們陷入泥裡的時候,就像是有一隻惡毒的手把要我們拖向汙泥的深處,而且抓得那樣緊那樣堅決。
只有一次,我們看到了一點痕跡,說明曾有人在我們之前走過這條危險的路。在黏土地上的一堆棉草中間露著一件黑糊糊的東西。福爾摩斯全集由小路上向旁邊邁了一步,想要抓住那件東西,卻陷入了泥潭中,一直陷到齊腰那樣深。如果不是我們都在那裡,伸手把他拉出來的話,他就再也不會站到堅硬的實地上來了。他向空中舉起一隻黑色的高筒皮鞋,鞋幫裡面印著“邁爾斯[209],多倫多”的字樣。
他向空中舉起一隻黑色的高筒皮鞋。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
“這個泥巴浴洗得不冤,”他說,“這就是咱們的朋友亨利爵士丟失的那隻皮鞋。”
“一定是斯特普爾頓在逃跑途中丟在那裡的。”
“正是。他用這隻鞋讓獵狗分辨要追蹤對象的氣味,用完後還把鞋留在手邊,當他知道把戲已經被拆穿了而倉皇出逃時,仍把它緊抓在手裡,在逃跑的途中就丟在這裡了。我們知道,至少他一直安全地跑到了這裡。”
盡管我們可以作很多推測,可是永遠也不能知道比這更多的情況了[210],而且在沼地裡根本沒有辦法找出腳印來。因為不斷冒湧的泥漿很快就把它蓋上了。走過最後一段泥淖小路,一踏上堅實的土地,我們就都急切地尋找起腳印來了,可是一點影子也沒有看到。如果大地沒有說謊的話,那麽斯特普爾頓就是昨天在掙扎著穿過濃霧走向他用以藏身的小島時並沒有能達到目的地。而是在格林湓大泥潭中心的某個地方,大泥淖汙濁的黃泥漿已經把他吞了進去。這個殘忍、冷酷的家夥就這樣永遠地被埋葬了。
在他隱藏他那凶猛的夥伴的、四周被泥沼環繞的小島上,我們找到了很多他遺留下的痕跡。一隻巨大的方向盤和一個一半裝滿了垃圾的豎坑,說明這裡是一個廢棄的礦坑遺址。旁邊還有支離破碎的礦工小屋的遺跡,那些開礦的工人無疑是被周圍泥潭的惡臭給熏跑的。在一間小房裡,有一塊馬蹄鐵、一條鎖鏈和一些啃過的骨頭,說明那裡就是隱藏過那隻畜生的地方。一具骨架躺在斷垣殘壁之間,上面還粘著一團棕色的毛。
“一隻狗!”福爾摩斯全集說道,“天哪,是一隻長毛垂耳犬[211]。可憐的莫蒂默再也看不到他寵愛的小狗了。嗯,我相信這裡已經沒有什麽我們還沒有搞清楚的秘密了。他可以把他的獵狗藏起來,但是他無法使它不發出聲音,因此才出現了那些叫聲,即使在大白天聽起來也讓人感到不舒服。在必要的時候,他可以把那獵狗關在梅裡琵房外的小屋裡,可是這樣做總是很冒險的,只有在他認為一切均已準備妥當的時候,他才敢這樣做。這隻鐵罐裡的糊狀的東西,無疑就是抹在那畜生身上的發光材料的混合物。當然,他這種做法是受到了這個家族世代相傳的魔犬的故事的啟發,蓄意要嚇死老查爾斯爵士。難怪那可憐的惡鬼似的逃犯,一看到這樣一隻畜生在沼地的黑暗之中一竄一竄地從後面追了上來,就會像我們的朋友一樣,一面跑一面狂呼,就連我們自己說不定也會那樣呢。這確實是個狡猾的陰謀,因為這樣不僅可以把你要謀害的人置於死地,而且能使當地居民不敢深入調查這樣一隻畜生。很多人在沼地裡都見過這隻獵狗,可哪個見過它的農民敢於過問呢?我在倫敦曾經說過,華生,現在我再說一遍,咱們從來還沒有協助追捕過比長眠在這裡的他更為危險的人物呢。”——他朝著廣袤而色彩斑駁的、散布著綠色斑點的泥潭揮舞著他那長長的胳臂,泥潭向遠處伸展著,直到和赤褐色的沼地山坡連成一片[212]。
那裡就是隱藏過那隻畜生的地方。
西德尼·佩奇特,《海濱雜志》,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