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想要的祥瑞,還在海上。
且說李敬業和趙智奉七郎之命,去安南愛州助越王的兒子越獄,途經徐聞時被當地土著打劫,好險成了女首領的壓寨夫君……
一路乘風破浪,終於罵罵咧咧的到了安南。
安南作為大唐下屬州郡,和嶺西的州郡大同小異,官員任免和行政機構一如內地,走在狹窄的黃土路上,兩側食肆、酒肆、鐵匠鋪等,應有盡有。
李敬業帶著都督府簽發的通行府牒,嶺南管轄的廣、桂、邕、交等州皆可通行。
本地官員驗過府牒,失望地說:“還以為是來接任的,邸報上說有個新刺史要來,啥時候到?我好卸任啊!”
聽他的語氣,就知道是朝廷派來的流官。
在這地方當官,和被流放也差不遠。
雖然失望,這位官員還是妥善地安排李敬業等入住驛館。
李敬業和趙智打量著潮濕的土坯牆,透著天光的瓦,淅淅索索的蛇蟲竄動,大老鼠呲溜一下從床底竄過,都目瞪口呆。
驛館是這樣的條件,罪人住的更不必說。
想想路邊低矮的茅草屋、黑瘦的百姓,李敬業說:“不知越王父子怎麽樣了,明天就去找他們。”
養尊處優的皇子皇孫,說不定水土不服一命嗚呼了。
趙智皺眉:“么叔說越王有松鶴之年,性命應當無憂,就怕被土人首領看上。”
兩人想到在徐聞遇到的女首領,同時打了個寒顫。
被幾個女首領共享,那是怎樣的人間……悲劇?喜劇?
李敬業摸了摸下巴:“若是這樣,真是宗廟不幸。”
被女首領看上還罷了,就怕男首領。
他們議論著越王可能的遭遇,越說越淒慘,越說越……起勁。
次日一早,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踏上了解救王子的道路。
越王李楨一家雖是流放,但礙於他們的身份,當地官員沒讓他們為奴,而是安置在一處田莊。
李敬業和趙智尋了過來,走進一間掩映在蕉林中的低矮茅草屋。
屋裡只有幾樣破爛的家具,並沒有人。
負責看守罪人的莊頭漢話很差,連說帶比劃,李敬業和趙智都沒聽懂。
“什麽?你們把李楨扔河裡?”
“長棍子?你們打他了?”
莊頭聽得懂一些漢語,急得跳腳……汙蔑啊!看不懂我的手勢?
雞同鴨講了一會兒,雙方都著急了,小路口終於出現了幾個人影。
李敬業轉身望去,只見李楨帶著兩個兒子,一手拎著釣竿,另一手提著兩條魚走了過來。
父子三人穿著麻布衣、草鞋,卷起的褲腿上沾滿了泥。
雖一身狼狽,腰杆仍挺得直直的,臉上帶著收獲的喜悅。
和先帝相似的英武俊朗面容,更是和這片蕉林格格不入。
先帝一代雄主,子孫淪落至此,實在令人唏噓。
莊頭的說話聲打破沉默:“我就說他們去了釣魚,你們不信……”
李楨回過神,扔下釣竿和魚,衝過來抓住李敬業的手,連聲問:“皇帝赦免了我?翻案了?長孫老賊死了?”
李敬業抽回手,答道:“都沒有。”
李楨一臉失望,定了定神走向茅草屋,挺直腰說:“客人遠來,請進來一敘,寒舍簡陋,招待不周,請勿見怪。”
巍峨磅礴的皇宮他曾住過,華麗典雅的越王府,他亦住過。
如今這個簡陋的茅草屋,他也住得下。
趙智第一次見到皇子的氣度,一時愣神。
李楨看過來,笑道:“你是趙義的兄弟吧?和他長得很像。”
趙智連忙說:“是!趙義是我親兄長!”
趙智和李敬業跟著李楨走進草屋,其他人等在外邊,李楨的兩個兒子拎著魚說:“我們去煮魚湯,請客人留下用飯。”
他們越從容,越讓人敬重。
李敬業笑道:“好!勞煩你們了,回頭我請你們吃飯!”
李楨從角落拖出一個籮筐,拿出幾根香蕉拋給李敬業和趙智,問:“趙全讓你們來的?”
李敬業說:“您猜得不錯。趙叔父任嶺南都督,建了一個大書院,還缺一些先生,讓我們來請您兩位公子去做先生。”
李楨笑道:“做先生?他們做學生還罷了。這是趙全的好意,我明白。但我的兒子是罪人,趙全不怕被人知曉?”
李楨比七郎大不了幾歲,他的兒子也就比趙禧大一些,哪裡當得了先生。
李敬業說:“叔父說,不要大肆宣揚,便無妨。縱然陛下知道了,也不要緊。”
李楨自己剝了一根香蕉吃,歎道:“陛下……我想明白了,翻案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冤枉,都是以皇帝名義下的旨,牽涉到幾大藩王,無論如何不能翻案。”
否則史書怎麽寫?
皇帝是昏君嗎?
唯有把罪名落實,將錯就錯。
他自顧自地說:“趙全說我‘松鶴之年’,你們也看到這個地方……活得久都不知道是福是禍。”
“我的王妃和幾個小的孩子在路上病逝了,外頭的是我的長子李衝和次子李洽。把他們帶走也好……有勞趙全多照應。”
他的聲音很平淡,仿佛妻兒的死只是尋常。
然而平淡中卻帶著痛意。
趙智啃著香蕉,覺得很不是滋味,問:“那您怎麽辦?”
李楨苦笑:“我就這樣活著嘛!其實我也想過自盡,可賀蘭說得對,好死不如賴活著。三哥墳頭草都老高了,至少我還活著。”
李敬業突然說:“本地官府說收到邸報,褚遂良被貶愛州,不久之後也要來了。”
李楨怔了怔,哈哈笑道:“好極了!天道好輪回,哈哈!我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嘲笑他幾句!”
正笑著,一個黑影從破洞的牆上竄進來,嗖的一下搶走李楨手中的香蕉。
眾人定睛望去,原來是一隻猴子。
李楨罵道:“你這潑猴,外面林子沒有香蕉?非得搶我手裡的!”
猴子得意洋洋的“吱吱”叫。
李楨又拿起一根香蕉,無奈地說:“這是我的鄰居,有它們在我還熱鬧些,就是太頑皮。”
李敬業和趙智面面相覷,說道:“您甚是灑脫。”
李楨歎道:“松鶴之年……還有幾十年好活呢,不灑脫些能怎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算越獄又能去哪裡?”
李敬業和趙智正想安慰幾句,外面隱約傳來魚湯的香味。
李楨的長子李衝走進來說:“魚湯已好,請客人用飯。”
李楨站起,摸了摸肚子:“正好我餓了……沒什麽好的招待客人,隨便用一些吧。”
魚湯沒什麽調料,腥味重,但李楨父子都吃得很香。
趙智也覺得挺香……這世上,有幾個人吃過皇孫親手做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