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回到家中時,除了自家人,董月明和董昊都來了。
“可算回來了!”趙四郎笑呵呵地說,“元日大朝會怎麽樣?熱鬧吧?”
七郎面對一雙雙關切的眼睛,笑道:“很熱鬧,勳貴宗室、文武百官、外藩使臣,恐怕有上萬人,全都華冠官袍,一排排地上賀表,多壯觀啊!”
趙四郎點頭:“跟我們全家給爹娘拜年一樣。”
這比方……其實也不算錯,天子是天下人的父親,這不就是兒子們給父親拜年嘛!
小孩子們問:“宮宴吃了什麽?”
七郎便一一數著自己吃的菜,故意描述得很好吃,讓小孩子們一個個流口水、羨慕不已。
“好好讀書吧!等你們當了大官,也能去元日大朝會了。”七郎勉勵。
羅先生聽七郎說完,才問:“你沒有說別的吧?”
站在小孩子群中的七郎笑容一僵,撓了撓頭:“出宮的時候遇到阿史那賀魯,他自己湊上來,就隨口說了兩句。”
“你啊!”羅先生搖頭,“就是忍不住……罷了,說都說了,想想可有要描補的地方,別人問起你該怎麽答。”
七郎忙說:“是!先生別擔心,我有分寸的。”
羅先生沒再說什麽,他年輕時行事不謹慎,以至於蹉跎半生,就希望學生不要重蹈覆轍。
但七郎是一個獨立的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什麽事都依著他的想法來。
董月明和董昊是來跟羅先生拜年的,也聽七郎說元日大朝會的熱鬧。
七郎眉飛色舞地說著,正說到作詩得賞的事……突然皺了皺眉頭,下一刻猛地朝院子角落的茅房衝去。
眾人面面相覷……趙盈眨巴著眼睛:“么叔怎麽了?”
董月明想到七郎方才說吃了多少東西,抿著唇笑道:“怕是拉肚子了。”
趙四郎驚訝:“宮裡的東西還不乾淨?”
羅先生捋了捋胡子:“那些菜多是肉食,又冷了,略嘗嘗就罷了,哪有他那樣大吃特吃的?你聽他說,為了不浪費,把每一樣都清空了。”
趙四郎嘀咕:“我們家就是從來不浪費食物的。”
知道了原因,眾人都擔憂地盯著茅房方向……
接下來直到天黑,七郎就不停地往茅房跑,想和董月明說幾句話都不行,最後索性蹲在茅房前面了……
七郎抱著肚子,臉上滑下了兩道無形的寬面條般的眼淚:他錯了!他這都是沒經驗啊!
雖然拉肚子了,他還是要說,那道鯖鮓巴適得很呀!
家裡人都很擔憂,要去請大夫。
七郎搖頭:“不用!我感覺已經差不多了。”
……因為貪吃拉肚子,說出去怪丟人的!
趙四郎說:“那你自己看著,要是受不了了就喊我,我背你去尋大夫!”
說完捂著鼻子走遠了幾步。
七郎:……
幸好到第二天早上,腹瀉終於止住了。只是被折騰了一夜,七郎神色萎靡,在家中睡了一日。
到初三日,他才去弘福寺給慈惠禪師拜年。
禪房裡,只有慈惠禪師在。
二師兄圓融又去吐蕃弘法了,這一回不知領了什麽任務,大約要過幾年才回來了。
七郎見禪師在窗下自己煮茶,便過去幫忙扇爐子,一臉困惑地說:“師父,我第一次見到您,您是現在這樣。怎麽十年過去了,您還是一點都沒變呢?”
雖然是說討喜的話,但基本也是實情。
歲月似乎格外優待這個老和尚,沒有在他身上增加歲月的痕跡。
禪師微笑:“十年過去了嗎?原來又十年了。人活得久了,便忘了時間,也逐漸被時間遺忘了。”
七郎似懂非懂地點頭:“小孩子的時間很漫長,每一年都要長高一截,覺得十年很遙遠。對老年人來說,十年前和現在,也沒什麽不同。”
禪師欣慰地說:“徒兒有慧根。但也有不同的,世事變化,早已人事全非。”
七郎笑道:“外面怎麽變換,師父不動如山。”
“你在為師面前倒很會說話。”禪師話音一轉,“那麽前日在宮門前,又何必對人說那句話呢?”
“師父你那麽快就知道了?”七郎驚訝,“您消息真靈通!”
禪師歎息:“你呀!想必阿史那賀魯已經明白過來你話中之意,你又平白樹敵了。經歷過被人刺殺,還不知道收斂一些?”
雖然是責備,語氣中卻是濃濃的關心。
七郎給禪師煮了一盞茶,奉到禪師面前,乖巧地說:“師父喝茶!這件事也是話趕話了,他非得問,我就隻好說了。既然已經把人得罪了,不如乾脆把他留在長安。離了屬下兵馬,他就是一個人了。”
禪師悠然喝了一口茶:“你確定他會反?”
“不能確定。”七郎坦然說,“世上的事沒有一成不變的,或許他被我警告之後就老實了呢?但只要有這個可能,還是扼殺在萌芽階段比較好。”
禪師滿意地笑了。
這是他的徒兒,心懷天下蒼生。
只有這樣的胸襟,才能得證大道。
佛家有渡人、有渡己,禪師有自己修行的法門……是天下大勢!
有什麽比安定天下的功德更大呢?
七郎有這樣的天賦和胸襟,才是他的衣缽傳人。
七郎在禪師房裡說了一會兒話,就去找小夥伴窺基玩。
窺基如今已經摒棄“三架馬車”了,進出都很低調,儼然有了出家人的樣子。
見窺基過年都在誦經,七郎好奇地問:“你沒有回家跟家人一起過年嗎?”
窺基搖頭:“出家之人,不過凡俗節日了。”
他認真地說:“我這幾個月跟隨師父禮佛誦經,心中頗有感悟。世間萬物都是虛幻,都是心識的投影。因為我想,所以存在。”
七郎:“……師弟悟了。”
玄奘法師就是厲害!
這才多久,就把一個執著於還俗的酒色小沙彌給渡了!
想到玄奘法師那充滿蠱惑力的聲音,七郎不由得慶幸,要是自己是這位高僧的弟子,恐怕也無力抵抗啊!
窺基看著七郎,說:“我近來常想這個問題,卻又覺得深陷迷障,不知師兄有何指教?”
七郎摸了摸下巴:“你的意思,就是‘我思故我在’?事物的存在是客觀的,還是因為感知而存在?”
窺基雙目發亮:“師兄!師兄!多謝師兄的點撥!心外無物,唯識無境!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人生至理,高興地衝出門去,要去和玄奘法師分享……倒把七郎丟在一旁。
七郎:……阿彌陀佛,又悟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