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漢一抬頭,就看到七郎左手提著一隻雞,口中哼著童謠,蹦蹦跳跳走進院子。
那隻雞耷拉著脖子,顯然已經死了。
趙老漢猛地從地上站起,因為起得急有些頭暈、晃了一晃,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慢慢地蹲了下去。
一個六歲的小兒掙錢買雞回來給家人吃,他做父親又有什麽立場責怪呢?
就算此時家中遇到困難,他也不能遷怒一個孝順的小孩兒。
周氏走了出來,接過七郎的雞,無奈地說:“我說你怎麽跑得那麽快,原來是惦記著吃的……這是從誰家買的?花了多少錢?”
七郎笑嘻嘻地說:“娘答應過的,我給家裡買肉不許說我。這是跟梅姨買的……”
看到爹和哥哥們沉悶的神色,七郎越過周氏走到趙老漢跟前,問:“爹,出了什麽事,你不高興嗎?”
趙老漢看著活潑可愛的七郎,扯出一抹笑,“和我們家關系也不大,你小孩子不要操心。”
雖這麽說,臉上的褶子卻比平常更深了。
七郎看看老爹,又看看蹲成一排的哥哥們,索性也抱著手臂蹲在六哥旁邊……成了最小的一隻鵪鶉。
趙老漢看見兒子們的衰樣,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說道:“劉翁都說多半是征到杏花村,我們天明村這回是安全的。這是皇恩浩蕩,我們也沒有辦法……大郎,你下午去你舅舅家和嶽父家,告訴他們這個事……”
趙大郎悶悶的應了一聲。
杏花村是個大村,擁有廣闊的良田,也有好幾個姓。周氏的娘家和大嫂張氏的娘家都在杏花村。
從前杏花村田地好、距離白馬鎮和益州城都比天明村近,村民的日子大多也過得比天明村的人強。
但福兮禍之所倚,這田地好,可不就被官府瞧上了。
七郎聽得懵懵懂懂的,疑惑地問:“爹,到底是什麽事?舅舅家有什麽危險嗎?”
趙老漢沉默了一瞬,官府的事能說是危險嗎?
這種話就算是在自己家也不能亂說的。
他拉著七郎進屋,么兒聰明,或許他能聽得明白……能想出什麽辦法來。又或許,神仙老爺看在么兒的份上保佑他們度過這一劫。
這一回雖說征不到天明村,可一旦周家和張家淪為佃戶,吃不飽穿不暖了,自家作為親家,難道能站在岸邊看熱鬧嗎?
“劉翁和村長召集村裡人,說蜀王長史司的職田要劃在劍南道,首先就是從我們益州出。本來刺史府各級官員的職田就是劃在我們益州,現在又多了一個蜀王長史司……原本的職田不夠分,可不就要贖買民田。”趙老漢轉述著劉誠的話。
他平日是不大關心時事的,縣令換了人、來了新蜀王……似乎都和小老百姓沒有關系,反正該納的糧還是要納。
七郎皺起眉頭:“官府給成丁分口分田,都是荒地,讓百姓開荒。既然還有荒地,就把這些無主的荒地劃為官田好了嘛,還不用花錢贖買。”
趙老漢用指腹揉了揉七郎的眉心,苦笑:“官府的職田都是熟田,沒有荒地的。不僅是熟田,最好還是能連成一片的良田。所以一旦贖買,往往都是整個村子被贖買。”
“那舅舅家得到錢,可以去別的地方買田地或是進城買一個鋪子。石頭舅舅本來就不喜歡種地,讓他置辦個鋪子做買賣也好啊!”七郎提出建議。
趙老漢:“……官府贖買的錢,買不起田地也買不起鋪子。”
七郎目瞪口呆,他明白了,官府是要強買!不給錢的那叫贖買嗎?那叫強搶啊!
“怎麽可以這樣……這是官府啊……”七郎呢喃,滿臉的困惑。
這個世道和他夢裡看到的不一樣,和書上聽到的也不一樣。
“舅舅他們沒了地,會怎麽樣?”七郎低落地問。
趙老漢攬著七郎,撫摸著他的小腦袋:“會成為官府的佃戶,該交的人丁稅還是要交,收成卻平白要被剝去六成甚至七成……劉翁的佃租只收三成。”
官田的盤剝比鄉紳還厲害。
七郎心裡悶悶的,似乎大受打擊。
他剛剛還惦記著那隻雞是燉湯還是和木耳蘑菇煮……爹就告訴他,舅舅一家很快就會淪為佃戶了。
外祖母吃不上飯、舅舅和表哥們吃不上飯,還有阿仁、阿琴的舅舅們……那他吃雞還香嗎?
趙老漢突然像發誓一樣沉聲道:“七郎!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也當官,家裡的田地都掛在你的名下,就不用擔心被贖買了!你當了官,還能有官田!”
七郎迎著父親的目光,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充滿決心讓他讀書……
可是,因為自己受到壓迫,就讓自己成為統治階級,去壓迫別人嗎?
這是不對的……七郎對自己說,但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下,還是鄭重地點頭。
趙老漢粗糙的手摩挲著七郎的頭髮,咧著嘴笑道:“好孩子。”
院子裡,張氏妯娌已經擺好了飯菜,喊大家吃飯了。
七郎走出來,看見小侄女阿棋蹲在牆角下,拿著一根棍子玩得全神貫注。
湊近一看,原來她是在捉弄地上的螞蟻。
螞蟻排成整整齊齊的隊伍,搬運著食物進洞,根本不知道旁邊有個“龐然大物”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它們……
阿棋突然用棍子攔在隊伍中間,蟻群一下子就亂了。
“吃飯了,你還在這裡欺負螞蟻。”七郎拉起阿棋。
阿棋站起,笑嘻嘻地跟七郎去吃飯,一腳踩下,又不知踩中幾隻螞蟻。
對螞蟻來說的滅頂之災,也不過是一個小孩兒無聊的遊戲罷了,誰會去在乎螞蟻怎麽想呢?
這一頓飯,全家人都悶悶地吃。
過了一會兒,周氏說道:“我們的房子還是繼續蓋,多少年才攢到這一筆錢,這一回不蓋,下一回就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孫氏和林氏微微露出了喜色,她們的娘家不在杏花村。
本來還擔心家裡要留銀子接濟周家和張家,這房子就蓋不成了。
趙老漢似乎看到了七郎當官、威風八面的希望,情緒也平靜下來,點頭道:“不錯,我們還是接著蓋。總不能大難還沒臨頭,我們自己慌了。但是今年收的糧食,不能對外賣了,三郎多做些豆腐賣,我們攢些糧食和錢,萬一你們舅家有困難,我們也能搭把手。”
七郎扒了一口飯,提議:“我們蓋了新房子,把外婆接過來住吧!”
周氏和趙老漢對視一眼,說道:“到時候再說,也要你外婆肯。”
周家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哪裡肯住在女兒家呢?
這是要讓周大舅和周二舅被人戳脊梁骨的!
趙家一家人為了贖買官田的事謀劃著,劉誠也受鄉親們托付,打點著禮物請人引薦,要去拜訪蕭縣令,希望這個父母官能為鄉親們多爭取一些贖買銀。
北風越過難於上青天的蜀道,終於來到了益州,來到了這個平靜安寧的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