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各顯神通
沈玉書回到先前用餐的餐廳,服務生看到髒兮兮的小孩還有他肩上的小松鼠,立即跑了過來。
沒等他開口,蘇唯先拿出一枚大洋亮到了他的面前。
“這個夠不夠讓你閉嘴?”
服務生二話不說,接過大洋,嘴巴閉得緊緊的,生怕再被要回去。
“挑幾個你們的招牌菜和點心送過來,還有……”蘇唯看看小松鼠,問孩子,“你的小寵物喜歡吃什麽?”
小寵物?
沈玉書愣了一下,倒是小孩反應快,說:“花生瓜子它都吃的。”
“那就花生瓜子板栗核桃什麽的都各上一份。”
蘇唯交代完,擺手讓服務生下去了,沈玉書回到原來的座位,他畫的人物圖像還擺在那裡,沒有人動過。
他先帶小孩去洗了手,回來後就見蘇唯坐在座位上,手裡拿著那幾張畫稿翻看,嘴裡還讚歎連聲。
“嘖嘖,畫得挺不錯的,雖稱不上價值連城,但也算有點收藏價值了,做你們這行的果然得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呐。”
“我們這行?你知道我做什麽的?”
“不就是那個嘛。”
蘇唯打了個手勢,注視沈玉書的反應,沈玉書的表情懵懂,看起來不像是做戲,他心裡泛起了嘀咕——這家夥可真會裝啊,要怎麽才能拆穿他的偽裝呢。
孩子輕輕拉拉沈玉書的衣擺,沈玉書照他的示意低下頭,孩子附耳小聲說:“就是坑蒙拐騙的意思,而且是要靠臉的。”
“靠臉?”
“嗯,長得好看才能騙到人啊,尤其是女人——爺爺說的,他的朋友也是這樣的人,不過沒有哥哥長得好,也沒有……”
孩子偷偷看看坐在對面的蘇唯,討好說:“也沒有那位哥哥長得好,他們臉上都塗粉,塗好濃的。”
沈玉書讓孩子坐下,對蘇唯道:“原來兄台是做這行的,才會以己度人。”
“哪行?”
“當然是你認為我做的那行的那行。”
沈玉書做了個和蘇唯相同的手勢,蘇唯連連擺頭。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可不會畫畫做文章還動不動給人搭脈外加聊天這種雕蟲小技。”
“那也比不上閣下貨真價實的偷技,”沈玉書在他對面坐下,指指那些畫紙,故意說:“這只是我為了尋找小偷畫的,信手塗鴉,不值錢。”
“這張有點像我。”
蘇唯拿起其中一幅畫。
紙上的人物戴著黑框眼鏡,留著胡須,跟他剛才的變裝頗像,這讓他對沈玉書的想象力多了幾分佩服,笑嘻嘻地問:“可以把它送給我嗎?”
“可以,反正我已經找到賊了。”
“先生,你說話可以不要總帶刺嗎?”
“會這樣感覺,大概是因為你心虛吧。”
兩人都面帶笑容,言語中卻明槍暗箭。
小孩聽不懂,乖乖坐在一邊不說話,還好服務生及時將茶點送來,蘇唯暫時停止與沈玉書較量,主動為大家斟上茶,做了請用的手勢。
沈玉書向服務生多要了一雙筷子,夾了點心放到托盤裡遞給蘇唯,他舉手投足有禮而自然,蘇唯愈發懷疑他是那種更高等級的拆白黨。
兩人相互觀察對方的表情和舉動,孩子那邊早就餓了,得到許可後,抓起餅乾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小松鼠也跳到了桌子上,兩隻爪子抓著一顆瓜子快速地啃,一邊啃一邊左看右看,生怕食物被搶走。
酒菜很快就端上了桌,沈玉書率先夾了一筷子竹筍肉放到蘇唯碗裡,問:“兄台貴姓?”
“蘇唯,”蘇唯堂堂正正地報了自己的真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蘇,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唯。”
唯我獨尊?還真敢誇口。
看著蘇唯用右手靈活地夾菜,沈玉書揣測他究竟是不是左撇子,頜首敷衍道:“好名字。”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沈玉書。沈園的沈,玉版靈書的玉書。”
沈園坐落在紹興,是宋代著名的園林,這個蘇唯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沒聽過所謂的玉版靈書,隻好不懂裝懂地點頭,呵呵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不知兄台從哪裡來。”
“從來的地方來。”
“到哪裡去。”
“到去的地方去。”
沈玉書問得快速,蘇唯回得隨意,把自己的身份掩飾得滴水不漏,看到沈玉書眼眸微眯,他想這家夥現在心裡一定不爽得很——呵呵,再好的偵探沒有推理素材,那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蘇唯忍住笑,反將一軍。
“那先生是從何而來?”
“港口。”
“往何處去?”
“港口。”
“喂,你現學現賣是要教學費的。”
“至少我說實話了。”
沈玉書瞥了蘇唯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比你強,你連回答都那麽敷衍。
“這船的目的港是上海,不過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啊。”
“對,不是。”
蘇唯以為他會說下去,誰知沈玉書說完這句話,就拿起茶杯開始喝茶,竟然沒有了下文。
他隻好問:“那先生是哪裡人?”
“祖籍山東。”
看他這個頭,蘇唯猜他這句應該沒說謊,不過說了等於沒說,一點底都套不出來,挺欠揍的。
蘇唯擼擼袖子,當然不是真要揍人,因為他覺得自己可能揍不過對方,他夾了一塊東坡肉遞過去,皮笑肉不笑地說:“先生請用。”
沈玉書用筷子擋開了。
“太膩,不喜歡。”
“你可以吃瘦的那邊。”
“瘦的那邊被你的筷子碰過了,如果你要幫人夾菜,至少要用沒用過的筷子,這是接人待物的基本禮貌。”
被筷子夾到就這麽多話,這人是有毛病吧?
蘇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沈玉書不想吃,蘇唯就偏想讓他吃,換了個方向,硬要將肉放去他碗裡,沈玉書繼續阻擋,兩人的筷子在飯桌上你來我往地撞了半天,肉一滑飛了出去,剛好落到了孩子的碗裡。
小孩正在低頭吃飯,沒注意到兩人的爭執,還以為是特意夾給他的,道了聲謝,拿起另一個盤子裡的蒸饃,將肉夾進去,又放了兩片青菜,包好了細嚼慢咽起來。
兩個大人對望一眼,同時停下了手,相同的判斷浮上腦海——這孩子絕對不是流浪兒。
孩子洗過臉後,露出了原來的模樣。
他五官精致,皮膚白嫩,如果再換套像樣的衣服,說他是富家小公子也不會有人懷疑,而且孩子吃相斯文,言談有禮,可見他接受過良好的家教,不是出身底層的人。
蘇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重新倒了茶給小孩,問:“你叫什麽名字?”
“長生。”聽了他們剛才的對答,孩子也學著說:“長生不老的長生。”
“姓什麽?”
“嗯……不知道,就記得爺爺和他的朋友都這樣叫我。”
“爺爺在哪裡?”
“他不見了。”
“不見了?”
“是的,爺爺很凶,不過他會帶我去吃好吃的,還給我穿漂亮衣服,他有不少朋友也都穿得很好看的,不過我不喜歡。”
小孩敘事條理分明,沈玉書問:“那他們平時都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和爺爺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睡覺,好多事情都記不清楚……啊,我想起來了,他們常給一個長得很凶的男人交錢。”
“那爺爺是怎麽不見的?”
“不知道,我就記得爺爺帶我去一個很大的宅院,說我以後都會住在那裡,可我不喜歡,就偷偷跑了出來,我想去找爺爺,誰知被宅子裡的人發現了,他們很凶地說抓到我就打斷我的腿,我躲在一個大櫃子裡不敢出聲,等我再醒來,就發現自己在船上了。”
沈玉書猜想長生藏身的櫃子可能是裝船的貨櫃,所以他才會隨貨物上了船,問:“那你除了爺爺之外,還有別的親人嗎?”
“不記得了,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自己一直做噩夢,被人追趕,醒來後就看到了爺爺,他不生氣的時候對我挺好的,每天給我喝甜甜的水,我不喜歡喝甜的,但我不喝,他就發脾氣,不給我吃飯。”
這番話說得挺清楚的,蘇唯和沈玉書大致都聽懂了。
這孩子應該是被人販子拐賣出來的,怕他記得以前的事,所以不斷地給他灌藥。
他口中的大戶人家多半是那種藏汙納垢的地方,還好他逃了出來,又剛好藏在貨櫃,被裝上了船,奇怪的是小孩說話字正腔圓,不是廣州那邊的口音,而這艘輪船只在廣州港停靠過,所以他是哪裡人,是什麽時候上的船無從得知。
蘇唯問:“那你的小寵物又是怎麽回事啊?”
“你說花生?它是我在船上認識的,我們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食物也一起吃,它很聰明的,特別特別聰明。”
長生很自豪地說著,又伸手摸摸小松鼠的頭。
蘇唯發現小松鼠盤子裡的食物都消失了,再看到長生的口袋鼓鼓的,原來不知什麽時候它把零食都轉移掉了,的確是挺聰明的。
小松鼠大約四寸長,從顏色跟身上的花紋來看,應該是金花鼠,它挺機靈的,蘇唯摸摸它的尾巴,它大概也知道飯是誰請的,所以不像咬胖子時那麽凶,還衝蘇唯搖搖尾巴,做出可愛的樣子。
蘇唯很喜歡小動物,但他四處漂泊,沒辦法養寵物,眼下有了這機會,忍不住又摸了小東西幾下,說:“原來是花生醬啊。”
“不是花生醬,是花生。”
“花生拌醬,所以叫花生醬也沒錯了。”
“嗯嗯,那就叫花生醬。”
長生好說話,附和著蘇唯點頭,沈玉書聽著他們的對話,又觀察蘇唯,推測這個小偷的身份和來歷。
蘇唯都問完了,靠在椅背上看沈玉書,意思是問這孩子怎麽辦?
長生也吃完飯了,打了個飽嗝,小心翼翼地看他們。
流浪生活讓孩子懂得察言觀色,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吃了上頓沒下頓還好說,等船到了港口,他連船票都沒有,那只能聽天由命了。
沈玉書沒說話,迎著蘇唯的目光看過去,蘇唯兩手一攤。
“這種事你別問我,我又不是慈善家。”
“他還是個孩子,既然遇上了,總要想辦法送他回家。”
“你有時間你送啊,我負責他的船票,已經做大善事了。”
不幫忙就算了,還在這兒胡言亂語。
沈玉書悻悻地想,他原本就不該寄希望在一個小偷身上,這種人該送去牢房,而不是任由他無法無天。
沈玉書對長生一語雙關地說:“不管怎樣,你都不該拿別人的東西,大家生活都是自食其力,偷盜者就算是一時得逞,最終也會被世人唾棄。”
蘇唯正在喝茶,被這話嗆到了,捂著嘴巴咳嗽起來。
長生看看蘇唯,又看看沈玉書,可憐巴巴地說:“對不起,我知道不該拿人家的東西,可是我餓啊,就忍不住了,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哥哥,你救救我吧。”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沈玉書動了惻隱之心,蘇唯卻正色道:“不,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世上每個人都在偷東西,有人偷名有人偷利,所以一件事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端看你偷的是什麽。”
孩子聽不懂,臉上寫滿了迷惑,沈玉書沒好氣地說:“你這是謬論。”
“通常被倡導的都是我這樣的言論,尤其是在這個年代裡。”
沈玉書沒再反駁,因為他知道蘇唯說的都是實話。
在這個風雲動蕩的年代裡,強敵四起,戰亂不斷,有手段的人飛黃騰達,而正直的人卻被打擊鎮壓,這些道理沈玉書都懂,但懂得跟接受是兩回事。
飯吃完了,蘇唯拿著他中意的自畫像起身告辭,沈玉書沒挽留他,說:“請付錢。”
“付什麽錢?”
“飯錢。”
“欸?我記得剛才好像某人說他做東的。”
“不錯,我做東,你掏錢,”對視蘇唯的目光,沈玉書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的錢包在你那兒。”
“你有證據嗎?”
“沒有,要說有,大概證據也在海底,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你是賊,這毫無疑問。”
“說話也是要講證據的,大偵探。”
“我不是偵探,所以我心裡清楚就行了,”沈玉書再次說:“你掏錢。”
蘇唯聳聳肩,真是個不好說話的人,差一點就被他的好皮囊給騙了,道:“好吧,看在你長得順眼的份上,這次我請,下次記得回請。”
他叫來服務生付了錢,看長生的目光一直盯著剩下的甜餅,他又讓服務生打了包。
三人出了餐廳,蘇唯將點心給了長生,問沈玉書。
“你真要收留他?”
“我是照顧他,到找到他家人為止。”
“天下這麽大,要找他的家人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啊。”
其實蘇唯更想說,亂世之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你都管得過來嗎?
不過沈玉書要做什麽和他沒關系,他只是挺驚訝的,沈玉書對他說話時就特別不講道理,換成了長生,他就像是變了個人,嗯,如果他沒做戲的話,這大概算是他的弱點了吧。
找到了對手的弱點,蘇唯洋洋得意,轉身要走,沈玉書叫住他,問道:“兄台的客房是幾號?”
蘇唯回頭笑道:“你要半夜找我談心嗎?先聲明,我不喜歡被搭脈的。”
“什麽搭脈?”
“嘖嘖,你之前不就借著搭脈摸進了女人的房間?”
“你跟蹤我?”
沈玉書的眼睛眯了起來,蘇唯心裡一驚,糟糕,他一時得意忘形,居然自我暴露了,呵呵傻笑,道:“我跟蹤你?哈哈,你是長得比別人好看還是比別人有錢?我只是碰巧看到而已。”
也不知道沈玉書是不是真信了他的話,沒再追問,淡淡道:“我只是想了解下是不是狡兔都有三窟。”
“沒,我就一間房,不過我的房間不喜歡不熟悉的人光顧。”
蘇唯走回來,他喝了酒,腳步有些踉蹌,上前搭住沈玉書的肩膀,道:“下次如果你能順利抓到我的話,我就告訴你我的房號……啊對了,福爾摩斯先生,你還推理錯了一件事,我沒打算要你的錢。”
他靠得太近了,酒氣衝天,沈玉書將他推開了,蘇唯向前一晃,還好及時扶住了牆,面對沈玉書的粗暴行為,他沒在意,哈哈笑著,一搖三晃地離開了。
沈玉書掏手帕要撣衣服,卻摸到了一個硬東西,拿出來一看,那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他被偷的錢包,再打開檢查裡面,錢幣與船票都完好無損。
難怪蘇唯說他推理錯了,原來是指這件事,小偷既沒有把他的錢包丟海裡,也沒有漫天要價,而是原物奉還了。
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要知道偷東西之後最先要做的就是銷毀贓物,隨身攜帶只會增加危險,假如自己剛才叫來巡捕,他就麻煩了。
錢包原璧歸趙了,沈玉書卻沒有開心,相反的,是濃濃的懊惱。
因為蘇唯算到了他不會報警,可他卻沒有算到對方的想法。
所以這一次他又輸了。
“哇……”
長生突然叫起來,打斷了沈玉書的沉思。
他低頭一看,孩子翻動著他的小包包,小手裡還抓了一大把鈔票,小松鼠被叫聲嚇到了,兩隻爪子揚起,蹲在他肩上一動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啊?多了好多錢哪!”
沈玉書急忙捂住長生的嘴巴,把他帶去一邊,又檢查他的包,裡面除了紙鈔外,還有好幾塊大洋。
看著這些錢,蘇唯出現後的一幕幕在沈玉書的腦海中閃過——蘇唯偷胖子的錢、扔錢包、跟他們吃飯、幫長生打包、最後還特意湊近了和他說話……現在蘇唯的種種行為都得到了解釋——長生的錢是胖子的,這大概就是蘇唯說的幫他買船票的意思。
長生仰頭看沈玉書。
沈玉書心想這錢雖然來得不地道,卻也無法再還回去,一個弄不好,說不定還會被那無賴倒打一耙,他對長生說:“這是蘇唯給你的,你就好好收著吧。”
“蘇大哥為什麽要給我錢啊?”
他如果知道,他就不會被那小偷耍了。
沈玉書心裡恨恨地想,說:“下次遇到了,你自己來問他。”
“喔。”
長生應下,還保持著看他的姿勢,猶猶豫豫著像是想問什麽,卻不敢問出口。
沈玉書暗自歎了口氣,他知道孩子是擔心被丟下。
沈玉書現在居無定所,回去後還要借住在姨丈家裡,實在不適合帶一個陌生的孩子去叨擾,但要讓他置之不理,他也做不到,如果他只是管一頓飯的話,那與蘇唯塞錢過去又有什麽不同呢?
“你就先跟著我吧,”盤算過後,沈玉書說:“之後的事還不知道,但任何事總有辦法解決的。”
孩子聽懂了,大聲叫道:“謝謝大爺!”
“叫哥哥,今後你跟著我,就兄弟相稱吧。”
“是,謝謝沈大哥。”
“還有,下次要是再見到那家夥,記得叫他大叔。”
“大叔?”
孩子聽不懂,歪頭問道。
沈玉書也覺得自己挺無聊的,不過想象著蘇唯被這樣叫後的反應,又覺得有趣,說:“對,就叫他大叔,他如果問為什麽,你就說——你一把年紀了,我要尊重老人家啊。”
這次孩子聽懂了,嘻嘻笑著點頭。
“好的,我記住了。”
沈玉書牽著長生的手回客房,心裡卻在想,船這麽大,可能沒機會再見了吧。
沒辦法反擊回去有點可惜,不過那個家夥行為古怪又反常,還偷偷跟蹤過他,這樣的一個人還是不見為妙啊。
——這是個非常狡猾的家夥,切記不要輕舉妄動,要找準時機才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第二個回合過後,兩人在心中對對方做出了相同的評價,他們也是這樣操作的,比如暗中調查身份等等,但一切並不順利。
了解了蘇唯的基本打扮後,沈玉書又畫了幾張他的畫像,向服務生打聽他的客房,沒想到蘇唯果真狡兔三窟,等沈玉書照著房號找過去時,裡面已經人去樓空。
至於蘇唯,他原本以為沈玉書是拆白黨,住在一等艙,出入高級會所,有機會再釣個富家女約會什麽的,要暗中調查他很簡單,誰知他也失算了。
沈玉書根本沒住在一等艙,他只是某一晚為了照料急診病人,臨時借住在隔壁的一等艙而已,病人的病情緩解後,他就回了自己原本的客房,再加上身邊多了個小孩和小動物,沈玉書便臨時與別人換了房間,所以任憑蘇唯找破了頭都沒找到沈玉書。
次日午後,輪船靠港了,雙方沒有照計劃找到目標,再次認為這個對手城府很深,誰也沒往陰差陽錯的方面去想。
直到客輪入港,乘客陸續下船,蘇唯才找到了沈玉書,確切地說,是看到了他的背影。
沈玉書正隨著人流下船,而當時蘇唯還在客輪的第三層上,雖然一眼就能看到人,卻沒辦法撥開人群追過去,除非他攀著纜繩滑下船,不過那樣做的話,只怕還沒跟蹤成功,就先被巡捕房的人抓走了。
所以蘇唯只能扼腕長歎,眼睜睜地看著目標消失在人群中,等他好不容易也下了船,衝進碼頭尋找沈玉書,早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不過,把目標跟丟的沮喪感只在蘇唯心裡停留了三秒鍾,在確信自己踏在了大上海的土地上後,他很快就把懊惱拋開,振作精神開始打量眼前這座城市。
這裡是被譽為東方巴黎的地方,繁華奢侈卻又光怪陸離,這座都市有著近代社會最先進的工業以及財源,但同時街頭巷尾又充斥著數不盡的流離失所的貧民,繁華與落後,先進與愚昧,相互矛盾的元素摻雜其中,譜寫了上海灘傳奇的一頁。
蘇唯站在碼頭上,看著眼前的風光,心房不由自主地鼓動起來。
偶爾經過的黃包車和小洋車;貼滿牆壁的明星海報;在附近叫賣的小攤小販;以及聳立在遠處的教堂大樓,這裡和其它城市有相似之處,卻又不盡相同,三年前他和方簡接下那筆買賣,曾說過等拿到了錢,一起來大上海淘金。
然而,話語猶在耳畔,物是卻人已非,他做夢都不曾想到,三年後的今天,他會因為誤打誤撞,獨自來到這裡。
太陽高照在頭頂,陽光太刺眼,蘇唯的眼睛有些酸,他揉揉眼,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紙條。
紙條上寫了一串地址,是他從沈玉書錢包裡的那張紙上抄來的,開頭是貝勒路,大概是沈玉書的住址,所以他不怕跟丟人,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但目前有個很大的問題。
他頭次來上海,對這座城市一點都不熟,他只聽說過貝勒,至於貝勒路在哪裡,他完全沒有頭緒。
蘇唯又摸摸口袋,最後摸出三個大洋——除了他那些隨身不離的吃飯家夥外,這三個大洋是他所有的積蓄。
早知道就該在船上多賺幾筆了,這麽寒酸,怎麽在上海灘混啊。
“看報看報,交際花為情自殺,情場浪子抱憾終身;夜半鍾樓驚見鬼影,鍾聲響個不停;法租界再出新疑案,美麗少女為愛私奔,卻因利益謀殺情郎……”
吆喝聲打斷了蘇唯的懊惱,他抬頭看去,一個和長生差不多大的報童正在沿街叫賣,他心一動,揮手要叫報童,對面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匆匆走過來,報童沒注意到他,正撞到了他身上。
“你個小癟三!”
男人衣著筆挺,看起來也是個斯文之人,蘇唯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罵人,報童向他點頭哈腰地道歉,他卻不依不饒,說皮鞋被踩髒了,要報童賠,兩人爭執起來,男人仗著力氣大,把報童裝報紙的布包拽過去丟到地上,又抬腳去踩。
報童氣不過,用頭頂那個男人,男人被他頂了個趔趄,他揪住報童的衣領,抬手就打。
這種事時常發生,蘇唯看得多了,原本都麻木了,但不知為什麽,看到報童,他就想到了長生,一想到長生,他就沒法坐視不理了,跺跺腳,走了過去。
那個男的手都揚起來了,眼看著就要落到報童的臉上,半路手腕被攥住了,他轉頭一看,卻是個穿對襟短衣的男人,說:“還是個孩子,你罵也罵了,不如就算了吧。”
“算了?你知道我這雙鞋多少錢買的?他賠得起嗎?”
“知道他賠不起你還讓他賠,你是不是傻?”
“你!”
男人火了,想要動武力,可他哪是蘇唯的對手啊,手腕被攥住,任憑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卻愣是甩不開,蘇唯一臉笑眯眯的,唯有眼神冰冷,男人先慫了,說:“算了算了,你先松手。”
“這就對了嘛,你看你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何必跟個孩子一般計較。”
蘇唯松開手,順便幫他撣了撣弄髒的衣擺,男人哼了一聲,卻不敢和他計較,掉頭氣衝衝地走掉了。
蘇唯看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所以說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斯文敗類。”
“謝謝先生。”
報童跑過去把包撿了起來,向蘇唯道謝,又說:“做學問的也有很多好人的,申報的先生們人都很好。”
蘇唯點點頭算是附和,至少他覺得同樣是斯文人,沈玉書就順眼多了。
“給我份報紙。”
報童給了他報紙,說不要他的錢,蘇唯將僅剩的三個大洋都給了他,他很吃驚,連連搖頭說不要,被蘇唯硬是塞進了口袋。
“拿著吧,我還要你幫我指個路,這就算是辛苦費了。”
聽他這樣說,報童便高高興興地收了錢,問:“指什麽路啊?我對這兒很熟的,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都行。”
“你知道貝勒路嗎?”
“知道啊,不過貝勒路離這兒有點遠……”報童摸摸後腦杓,忽然看到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的洋車,他說:“我幫你叫出租吧。”
“出……租?”
蘇唯對這個詞還有點陌生,就見報童跑過去和車裡的人說了會兒話,車開了過來,蘇唯探頭往裡看看,一個年輕男人坐在駕駛座上,他身穿製服,還戴著製服帽和白手套,感覺就像火車司機。
報童對蘇唯說:“您是外地來的吧?我們上海現在可流行出租車了,付點錢,他就會帶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就是比黃包車稍微貴點,不過您別擔心,我和馬哥挺熟的,他不要你的錢。”
蘇唯想起來了,廣州好像也有出租車行,但他只是聽說,沒見過,更別說坐了,看這車還挺洋氣的,不由得上來了興趣,向報童道了謝,開門坐了上去。
報童又和開車的馬哥打了招呼,蘇唯臨走時蘇唯交代他說:“這段時間你不要在這附近賣報紙了,那家夥回頭一定會來找你的麻煩,惹不起躲得起。”
“知道了,謝謝先生。”
車開動起來,蘇唯把自己抄的地址遞給司機,又打量車裡的擺設。
座墊是象牙色的,椅背鋪著帶蕾絲花邊的白紗,車門內側和方向盤則是深棕色的,很洋氣,他拍拍座椅,感歎地說:“不愧是大上海,連車都這麽高級。”
司機瞥了他一眼,將紙還給了他,蘇唯靠著椅背看了會兒風景,忽然想到這次來大概要住很久,不需要像個鄉巴佬似的看個不停,他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正反看了看,真皮的,上面還有品牌烙印,他看不懂,又打開看裡面。
錢包裡的貨居然不少,除了鈔票和大洋外,還有幾張車票以及名片,蘇唯拿出名片,上面印著中南銀行業務的頭銜,他嘖了一聲。
在銀行做事的啊,難怪那麽囂張了。
“你常做這種順手牽羊的事嗎?”
前面傳來話聲,蘇唯抬起頭,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他,他微微一笑,做出‘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的表情。
司機說:“那錢包不是你的,是剛才你從那個男人身上扒來的吧?所以你才提醒報童近期不要來這邊,免得男人發現丟了東西,來找他的麻煩。”
大上海果然藏龍臥虎,一個開出租的司機眼神都這麽毒。
蘇唯收起了偽裝的笑,也透過後視鏡看司機,他歲數不大,最多二十出頭吧,五官清秀,不像是走江湖的,他拍拍錢包,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沒看出來,你動作還挺快的,不過像你這種打扮的人通常喜歡用錢袋,這種皮質錢包只有在大公司上班的人才會用,大半是用來顯擺的,再聯系你對那孩子說的話,就很好猜到了。”
原來不是看到的。
蘇唯松了口氣,連續幾次被發現,他都懷疑自己的偷技退步了,說:“你也挺厲害的嘛,光靠看幾個小動作就猜到了,大上海不會遍地都是福爾摩斯吧?”
“這還需要福爾摩斯嗎?如果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我就不用開出租了。”
“欸,你叫什麽啊?在這裡開車很久了?”
蘇唯靠到椅背上和司機套近乎,人家看都沒看他,目視前方開著車,說:“請坐好,否則萬一來個急刹車什麽的,你就飛出去了。”
“看你的技術挺好的,肯定不會急刹車。”
司機沒答話,也沒報名字,蘇唯這人的個性是愈挫愈勇,自我介紹說:“我叫蘇唯,來上海找人的,相逢即有緣,交個朋友唄。”
他向司機伸出手,對方冷冷道:“不好意思,我不跟小偷做朋友。”
“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怎麽瞧不起人呢。”
“瞧不起不勞而獲的人很奇怪嗎?”
蘇唯從小跟隨師父走江湖,什麽人沒見過啊,瞧不起他這行的人比比皆是,但很少有人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還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他哈哈笑起來,沒再勉強,靠回椅背上。
司機借著後視鏡瞥瞥他,覺得這人真奇怪,被嘲諷居然還笑得這麽開心,真讓人難以理解。
“很好笑嗎?”他問。
“沒有,就是覺得你這人挺坦率的。”
蘇唯拿走了錢包裡的錢,打開車窗,把錢包丟了出去,司機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問:“你從廣州來的?那邊最近有沒有出什麽新鮮事?”
“我只是路過,沒太留意,”蘇唯把錢放進口袋,隨口問:“你想打聽什麽?”
“沒什麽,就隨便問問。”
蘇唯看向他,從他的表情中判斷他不是隨便問問這麽簡單,說:“聽你的口音不是廣州一帶的。”
“不是,我就是看到廣州的船進港了,好奇問下。”
他的謊說得太不高明了,蘇唯正要再問,誰知出租車突然來了個急刹車,他沒防備,整個人向前撲去。
總算他反應靈敏,及時抱住了前方座位的靠背,就聽外面傳來刹車聲,接著是撞擊聲,他按著靠背往前看去,原來車輛跑進了十字路口,旁邊有人闖紅燈,要不是司機刹車快,他們的車就撞上去了。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蘇唯雙手合十拜了拜,心想他要是因為這個翹辮子,那是死都不能瞑目的。
“現在你明白為什麽我讓你留心急刹車了?”司機在前面涼涼地說。
蘇唯連連點頭,“明白了明白了,感謝提點。”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傳來,蘇唯抬頭看去,前面兩輛車的車頭撞在一起,正停在路口當中,還好不是太嚴重,只是稍微的擦撞,闖紅燈的司機竟然按起了喇叭警告對方,沒多久他從車裡下來,指著人家的車開始叫罵。
男人大約二十五六,穿著高檔西裝,頭上打著厚厚的發蠟,在陽光的照射下油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鋥亮,明顯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開,被撞的那一方倒是沉得住氣,過了一會兒司機才下來和小開交涉。
蘇唯看在眼裡,啞然失笑。
“明明就是他闖的紅燈撞上人家的,他還有理了。”
“在這裡有錢就有道理。”
“另一邊好像也挺有錢的。”
被撞的那方是一輛黑色雪鐵龍,車窗上掛著簾子,看不到裡面坐的人,不過開得起雪鐵龍並且有專屬司機的肯定不是普通人,蘇唯幸災樂禍地想這小開也是不長眼,惹到了不該惹的人頭上,不知道會被怎麽教訓。
果然小開揪著司機不肯放,馬上就有一個長得膀大腰圓的男人從雪鐵龍上跳下來,那人一看就是練家子的,比小開足足高了一個頭,小開立刻慫了,不知道那男人對他說了什麽,他停止叫喊,灰溜溜地回了自己車上。
兩旁看熱鬧的人發出倒彩聲,打手也回了車上,蘇唯看著雪鐵龍開走了,問司機。
“這人好像挺有來頭的?”
“嗯,他們開的是雪鐵龍新出的車型,肯定比錢家大少有錢有勢力。”
司機目送著雪鐵龍跑遠,眉頭微微皺起,蘇唯跟著他一起張望,問:“你認識那個小開?”
“認識,”司機略帶嘲諷地說:“他叫錢赫,家裡是開醫館的,整天開著車到俱樂部鬼混,是個花花公子。”
等錢赫開車走了,司機重新啟動車輛,蘇唯說:“你認識的人還不少啊。”
“一般。”
蘇唯還想從司機口中打聽消息,可他又不說話了,蘇唯閑著沒事,便拿起剛才買的報紙看起來。
司機問:“你識字?”
“識的,雖然我是個小偷,但我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小偷。”
蘇唯一邊自嘲一邊翻動報紙,裡面有一頁佔了很大篇幅的懸賞廣告跳進了他的眼簾。
各君子鑒,日前圓月觀音一案,連累家人入監,為求清白,並尋回丟失之物品,特借此一隅尋求聰慧敏銳之君子相助,事成後願奉酬金五千,祈待聯絡。
下面還附有聯絡地址,地址也是貝勒路,蘇唯挑挑眉,又翻看報紙的其它版面。
很快的,他就找到了有關圓月觀音的案件報道,忍不住摸著下巴笑起來。
五千大洋啊,這可比小偷小摸的錢來得快多了,他是不懂怎麽查案,可他不是認識一位福爾摩斯先生嗎?
“喂喂喂!”
他拍打司機的靠背,司機不高興地說:“這裡沒有姓喂的。”
“你又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不叫喂叫什麽?欸別說這個,你知道這案子嗎?圓月觀音案。”
蘇唯把報紙往司機那邊推了推,意思是你看,司機瞄都沒瞄一眼,說:“知道,整個上海灘就沒有不知道的。”
“這麽轟動啊,報道說偷觀音的人都會受到詛咒,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我又不偷東西,還是你想偷?”
蘇唯噎了一下,他堆起笑臉,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偷門也不是饑不擇食的,我是覺得既然主人都提供這五千大洋的懸賞了,我可以利用自己的技術和頭腦幫忙把觀音找回來啊。”
“喔,那祝你如願以償。”
司機說得挺沒心沒肺的,蘇唯覺得他的言下之意是——想賺那五千大洋?就憑你?
“我說,你信不信我真能找回來?”
他一拍座椅,大聲說道,司機的回應是把車停下了,說:“到了。”
“這麽快?”蘇唯看看外面,“這就是貝勒路?”
“對,你順著門牌號進去找就行了。”
“喔,車錢多少?”
蘇唯從口袋裡掏出大洋,司機擺擺手。
“不用了,我是去碼頭送客人,反正要回來,就順便載你一程。”
“這多不好意思啊,你看這萍水相逢的。”
“不用在意,我也不想收贓款。”
司機不鹹不淡地說,蘇唯笑了,下車時忽然往前面的椅背上一靠,司機不妨,急忙躲開了。
“你打了耳洞啊。”蘇唯看著他的耳朵說。
“與你何乾?”
司機一臉警惕,蘇唯說:“我也不想受人恩惠,既然你不收錢,那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你想女扮男裝呢,就最好做得全面一點,不要以為把頭髮卷在帽子裡,別人就發現不了了,太蹩腳了,還有這個耳洞也太顯眼了,你弄個短發,還能把耳洞遮住,豈不一舉兩得?”
“你!”
司機氣得漲紅了臉,蘇唯隻當沒看到,說完後衝她擺擺手,跳下車,雙手插在口袋裡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