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才熬到結案陳詞的階段,黑澤明當然很緊張也很期待,因為他終於可以脫身,不用再違背良心為瓦倫辦事,說實話他恨死這個家夥了。在進行結案陳詞之前,他還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探望他的外祖母。
這段時間一直忙碌於工作,法律上的事情越來越多,他顯然力不從心,但也勉強能夠應付,他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忽視了外祖母的存在,一直沒有時間去醫院探望她,距離上一次探望她已經是開庭審理之前的事情,一眨眼時間過得飛快,他都差點忘了,那段時間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拿著外套,匆匆忙忙地趕到養老院,看到外祖母在病房裡拿著一張世界地圖在研究著,負責照顧她的護士也沒事做,隻好坐在一旁看書,她手裡看的是《民族的重逢》,這一本書主要是講述民族大遷移以及受苦受難的歷史記載,很小的一本書,拿在手裡毫無感覺。
他連忙放下外套,掛在椅子上,俯下身親吻外祖母的額頭:我來探望你了。
外祖母喜出望外地說著:嘿!你終於還是來了!怎麽樣?你的司法考試都通過了嗎?
坐在一旁的護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自我嘲諷著:是的,那時候考司法考試我總是不能通過,我太懶了,考了幾次才通過。我外祖母的情況是不是好轉了很多呢?我發現她總能記起許多有關過去的事情。你瞧,她這不是還記得我司法考試失敗的故事?
護士把書重新折起來,站起來給她梳理著兩鬢斑白的頭髮,怪可惜地說著:“她記得,不代表她的情況不嚴重,她這種屬於記憶衰退與混亂的征兆。就好像911事件與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樣,前者她當成了20世紀的事情;後者她當成了21世紀的事件,位置混淆了,但是在她的大腦中以及邏輯認定裡,這就是真實存在的事件。完全不是問題,可能我們是理解不了。
他貌似也明白了她的情況,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象征式地握著她的手,握得很緊,有著一種想要傾訴的張力爆發出來,但是他知道,無論他有再多的千言萬語要傾訴,她也未必聽得懂。
直到她開口說話:對了,你最近究竟做了什麽壞事?在法庭上,有個女人對著你喊:噢!混蛋律師!你就是一個混蛋!徹頭徹尾的流氓律師!
他驚呆了,看著一旁的護士,護士輕輕地拿起報紙,上面刊登了一幅照片,是一名攝影者在法庭內拍攝到的,照片裡有法官與檢控官,當然還有他與羅琳女士,當時羅琳女士指著他辱罵,就在那一瞬間,他們倆的樣子被拍了下來,時間被定格,歷史性的一刻被記錄下來了。他差點忘記了,在2013年,布達拉美宮聯邦法院通過了由立法會頒布的《法庭公開審訊以及記錄》的議案。該議案指出,記者或者研究學者允許在普通法院審訊期間拍攝在法庭上出現的事情,但照片一定要在合法的情況下才能刊登。他當時聽著羅琳女士的辱罵,沒有注意到聽眾之中有記者存在的事實。
護士哭笑不得:雖然你外祖母患了腦退化症,可是她仍然熱愛閱讀,她每天都吩咐我為她購買當天的報紙。
他表示不介意,然後扶著外祖母到輪椅上,推她到下面的花園散步,順便曬曬太陽。
在花園裡,彌留了太多的孤寡老人,他們雖然玩得很開心,但也難以掩飾他們內心的孤獨與寂寞。他的外祖母常常開玩笑地說著:我覺得我比他們幸運多了,他們多半被遺棄,可是我還有孩子在照顧著我,陪伴著我。
他糾正著:我是你孫子。
她不以為然地重複著:孫子?那豈不是更好?
他很沮喪地描述著:你的孩子估計已經在南美洲享受人生了。
她關懷備至地問著:看你的樣子似乎很大壓力,遇到了很多問題似的。做律師是不是壓力很大?很辛苦?
他高興極了:你終於想起我已經畢業的事情。
她猶豫著:可是你為什麽要做出那樣的事情呢?你對那個女人做了什麽?導致她如此憎恨你?我的孩子那麽的友善,他才不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呢。
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能信誓旦旦地說著:我有分寸了,我不會亂來的。我不是小孩子,我可是成年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一隻蝴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含糊不清地問著:所以,你替一個德高望重的法官辯護?你是不是有苦衷?
他還在奇怪她怎麽會突然之間思維變得那麽清晰,她突然來了一句:算了,不說就不說,我也沒有興趣知道。前面有很大的一片海,推我過去吧,孩子。
他望著前方,饒有興趣地說著:很好,我很高興看到你對大海的熱愛,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事,在911事件發生了以後,前面的那片海就被填為陸地了,你看到那個小島沒有?那個就是填海填出來的,我還沒去過那邊,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
她驚訝地說著:原來20世紀就已經開始填海了……
黑澤明告別外祖母以後,接到一個會晤通知,是他大學的一個好朋友利毛唔子相約他在咖啡館見面,咖啡館在城市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這裡聚滿了附近的白領人士,午飯時間以及下午茶時間都在這裡活動。他們在這裡辦公,商談重要的合作項目以及朋友之間的相聚。但是這裡的咖啡價格也是貴得離譜,5美元的咖啡,在這裡要20歐元,由於該咖啡館是歐盟投資開辦,所以只能流通歐元,然後到了營業結束的時候再用美元匯率進行結算,最後的利潤就很容易看得到。
中上階層的人士是消費得起咖啡的,黑澤明也毫不猶豫地點了一杯咖啡加一塊小黑森林巧克力蛋糕,用了50歐元,他一點也不心疼,歐元對美元的匯率還是有一定的優勢。
他回想起來,利毛大學時期總是不熱愛學習,老是躲在宿舍裡看各種奇奇怪怪的書籍,大學畢業以後,他靠著自己的經濟實力開了一家偵探社,專門負責調查一些聯邦警察根本不會調查的案件,因此他偵探社的生意一向十分火爆。他的狀態已經變成要麽在查案的路上要麽正在查案。黑澤明通過司法考試成為正式的律師以後,也一直與他保持聯絡。事實上,每當他接到新的官司要進行處理的時候,往往是極度依賴利毛提供的情報,從而使他在打官司的道路變得通行無阻。盡管他無法理解利毛的處事方式以及生活習慣,可是這個朋友,他仍然要繼續保留,畢竟還是有一定的利用價值的。
一個小時以後,利毛就到了。
雖然他的偵探社生意很好,可是他娶了一個很會花錢的妻子,因此他在外面的消費總是變得格外的小心,他坐下來以後,要了一杯美式咖啡。(美式咖啡是最低消費的飲料)
黑澤明開玩笑地說著:你的生意那麽好,不用那麽小氣吧?
利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抱歉,我的錢全部被那棟該死的房子給套住了,所以不敢胡亂消費,希望你能體諒我的痛苦。
黑澤明說著:我明白,我要是知道你的錢被房子套住了,這一頓我來請你好了。
利毛很堅決地說:“還是不了,我不太喜歡受人恩惠的。”
利毛是日本人,從小就在布達拉美宮讀書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日本了。他父親在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發了財,送他到這個國家生活、讀書。但是沒想到上個世紀90年代末日本經濟出現經濟大崩盤,經濟水平幾乎陷入停滯的階段,壓根就沒有增長的趨勢。
日本在上個世紀被樓市打垮了,沒想到現在利毛也被房子給套住了。
黑澤明試探性地問:你開偵探社賺那麽多錢,也不夠用?你究竟是買了多少套房子?
利毛似乎很有信心地說著:放心吧,我手裡的房子一定會升值,價格一定會不斷地往上漲,我是不會拋售房子的!
黑澤明帶著諷刺的語氣說著:希望你的房子真的能全部拋售。對了,你突然找我那麽急,有什麽事情嗎?
利毛開始說清楚自己的來意:
“大概在兩個月之前,我偵探社來了一個委托人,她是一個性感的女人,她觀察到自己的丈夫行蹤詭秘,前言不搭後語,她懷疑他出軌了。於是就委托我跟蹤她的丈夫,並且拍下他出軌的照片。你知道的,跟蹤別人,偷拍捉奸是我最擅長的事情,這簡直合我胃口。於是我就接受了她的委任,在8月29日那天晚上,我跟蹤了她的丈夫,親眼目睹他進入一間公寓裡,我偷偷潛藏在公寓外面,透過窗口看到他對一個女的摸手摸腳,可是那個女的對他很反感,很快就趕他出去,他也灰溜溜地離開了公寓。原本我以為那晚不可能有收獲的了。沒想到我發現他那晚一直在公寓附近停留著,壓根就沒有想過要離開,直覺告訴我,這個故事還有下文,還有下半場的精彩表演。於是我維持了耐心,一直在監視著他。沒多久他就行動了,再次闖入公寓的范圍內,那個可憐的物業管理員當時還在打瞌睡,我很容易就跟了上去,我站在窗外,看到他很粗魯地對待那個女人,還虐待她,脫下她的褲子,強行與她發生了性行為……整個過程我都看在眼裡……”
黑澤明聽到這些頓時覺得很驚訝:你那個委托人的丈夫是誰?
利毛簡單地回答著:就是聯邦法院的首席法官瓦倫先生。最初我跟蹤他的時候也覺得很驚訝,想不到一名相貌堂堂的聯邦法官竟然會做出這種殘忍的事情。
黑澤明像是遭受了重大的打擊那樣:你那天晚上拍了哪些照片,拿給我看看。
利毛遞過去給他,他看到了照片的內容,看到了瓦倫猙獰的面目以及猥瑣的笑容,一副難以置信的反應,反覆地查看拍攝日期,的確與案發時間十分吻合。
利毛繼續地說著:我拍攝了照片,充分地掌握了瓦倫偷情……噢,不對,應該是犯罪的證據。當我正準備將這些照片交給我的委托人的時候,我的家人在日本那邊發生了重大的事情,我隻好連夜坐飛機趕去日本,直到幾天前才回來。看了新聞才知道,原來瓦倫被法院機構起訴他強奸以及虐待他人的罪行,更讓我驚訝的是,他的辯護律師竟然是你。最初我還以為他虐待那個女人是征同了對方的允許,可是他卻被起訴了,這就說明他那晚的確在犯罪。外界對這件事褒貶不一,但是大部分的評論人士都相信瓦倫是無辜的,可是掌握在我手裡的照片卻是鐵證如山地指出,他在犯罪並且已經犯罪,我認為他不應該被釋放,應該受到法律的製裁。
黑澤明翻看照片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質問著:既然你很清楚我是辯方律師,你就更不應該把這些照片率先交給我,難道你就不怕我銷毀這些所謂的犯罪證據?
利毛憂心忡忡地說著: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優先把照片交給你。你是他的辯護律師,站在律師的立場,我很明白你應該盡心盡力為他辯護,為他爭取一切盡可能爭取到的利益,這是你的原則,你的立場;但是對於我來說,我不忍心看著你為一個罪有應得的人辯護,為他洗脫罪名,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我很有信心,把照片交給你之後,你會有一個非常理智的決定。
黑澤明好奇地問著:你的委托人不會責怪你?
利毛語重心長地說:“她不會責怪我的,我完成了她委托的任務,我已經收到對方的報酬。但是她希望這些照片可以公開,因為她恨死了瓦倫,她恨不得親手送他進牢房裡。我原本真的有想過把這些照片直接交給控方,可是我覺得這一次是上帝對你的考驗,是法律精神在引導你,還是權力的力量在迷惑你,我相信你會有正確的決定。”
黑澤明藏起了眼前的照片,問了一句:這些照片還有誰看過?
利毛搖了搖頭:目前只有三個人,但是我相信很快就會出現第四個人或者第五個人。當然這取決於你。
黑澤明笑了笑,輕聲地說著:謝謝你。但是很快,他又陷入了沉思。
他掌握了瓦倫的犯罪證據!這聽起來實在是太瘋狂了!換了是以前,他相信任何一個律師都會比他更加激動,沒有什麽能比拉一個法官下馬更為激動人心了!現在,他無容質疑是可以做到的,並且做得比任何一個人更加好。
可是他心中仍然有所顧慮,在他的夾克裡存放著利毛交給他的照片,用一個小小的牛皮信封袋裝著致命的證據,他走在路上,生怕會遭受瓦倫的滅口政策。他像往常那樣,遇到重大的事情就變得不知所措,停在那裡,此時他需要一個人可以指引更好的去向。
當然,他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珍妮絲,他的愛人,相信她會給予他不錯的選擇。
他們相約在黃昏後,在一條康莊大道上,附近的樹木都被破壞得差不多,樹木枯萎,空氣汙染十分嚴重,河流裡的水質變得混濁起來。
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珍妮絲今天沒有化妝,臉上特別乾淨,就是看起來很沒精神,被風吹過的臉顯得尤為疲倦、乏味,乾燥不已。
她若有所思地說著:“你掌握了瓦倫法官的犯罪證據?很好,非常好,我覺得你應該舉報他,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在聯邦法院作惡多年,為所欲為,玩弄權力也是人所共知。他漠視法律,逍遙法外,知法犯法。我們欠的,就是一個拉他下馬的機會!”
他望著樹上的烏鴉,很平靜地說著:“是的,你說得很對,我幫你們鏟除他,對你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我來說,就等於是親手告發自己的當事人犯罪的事實,撇除他是聯邦法官的身份不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歷史上有哪個律師會捅當事人刀子,這不僅僅是作風問題,還是涉及專業操守的范圍。經過這一役,我相信以後就不會再有人找我處理官司,我也不用指望在司法界有任何的立足之地。”
她連忙反駁著:不不不!這不是涉及專業操守的問題,這是伸張正義!你懂嗎?你告發那個混蛋是一件大快人心的舉動!他們會當你是英雄!你是一個勇敢的英雄!
他並不看好她對他的吹捧:是啊,英雄往往是死得最早那個。
她毫不在乎地說著:聽著,沒有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事情,你只需要知道,你有責任把真相公諸於世,揭穿這個人的真面目。你如果想去做就盡管去做,公義需要正義去維護,法律需要你去捍衛,羅琳需要你為她討回公道!這不就是你當初立志成為律師的動力?
他否認著:不!對於公義,我還是更崇尚金錢。
她笑了笑:我相信你會有一個十分準確的決定。
他停了下來,她選擇往回走,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好奇地問著:你去哪裡?
她說了句:結案陳詞那天我會去看,我很期待你那天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