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面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水,加州旅館的窗口多半設計在同一個方向,用來辦公的房間也不例外。米歇爾對下雨天有著迷之熱情,每當下雨她總喜歡趴在窗台上,伸手到外面的世界,接著從天而降的雨水,滿心歡喜,樓下的英國人此時會探出腦袋對她打招呼,她也會很熱情地回應。
這個世界永遠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黑澤明則顯得相當沉默,一個晚上都在吸煙,餐桌上擺放著同樣數量的牛奶,他彈了彈香煙上的煙灰,又抓了抓頭皮,很傷腦筋地問著:為什麽你那麽喜歡下雨天?不覺得很煩躁?
她帶著欣賞的目光,眺望著遠方:其實下雨天挺好的,可以阻止更暴力的事件發生。周末不用待在辦公室的時候,偶爾睡個懶覺,聽著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宛若身處在另外一個世界那樣。雖然是那樣說,但是你自從那天早上去了法庭回來之後,就一直沉默寡言,還不斷地吸煙,喝牛奶。有哪些事情在困擾著你呢?
他欲言又止,眼神頹敗,捂著嘴巴,保持著極低的分貝率:那天在法庭上……羅琳女士……她認得我了,認出我就是替爵士辯護的那個律師。她在法庭上痛罵我是混蛋!偽君子!助紂為虐!人類的恥辱!毫無同情心的屠夫!我在法庭上的形象無緣無故變成了一位“慈父”,盡管我也差點認為自己真的害死了幾千萬條生命那樣……我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太糟糕了。
她重新關上了窗戶,窗外的雨水顯然變小了。
她在屋子裡徘徊著:我想,你肯定是在法庭上做了很過分很離譜的事情吧?
他點了點頭,心灰意冷地說:“是的,我知道自己很過分,不過,這就是我的工作。”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並且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鄭重其事地問:你應該還有其他的選擇,對嗎?
他皺著眉頭,反問著:或許是吧?當然,那可不一定……好吧,我認為還有其他的選擇,不過那不是我想要的選擇,我想要的選擇卻輪不到我自己選擇,我只能選擇別人為我提供的選擇,我選擇的東西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所以我想要的選擇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其他人想要的選擇。
她愣了愣,隨後說了句:很好,你的繞口令進步了很多。
他滿懷期待地問著:我表現怎麽樣?能不能拿個最佳演出獎什麽的……
她一臉嫌棄地望著他:你夠了!真的夠了!
他像個孩子那樣抱怨:我現在心情很亂嘛,開個玩笑也不行哦。
她給他一個建議:如果你想去改變,就去改變,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做任何事;我不相信還有人,還有力量可以左右一個律師的辯護權利。
他哭笑不得地說著:慢著,慢著,這個真的有,這種力量是與生俱來的,無法抗拒……
她停頓了一會,好奇地問著: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以前你為當事人辯護都不會產生如此之多的矛盾表現,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要麽生存要麽死亡,這倒是一個問題,你只能二選一?可是你過去給我的印象是,永遠都能從二選一中變成三選一。你到底是怎麽了?
他情不自禁地瘋笑起來,笑了好幾分鍾,她皺著眉頭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良久以後,他的神情恢復到平時的模樣:算了,我還是先走了。我離開家太久了,珍妮絲一個人在家一定很寂寞了,我也是時候回去了。
她還想接著追問下去,卻被他一連串的怒吼震住了:你根本就不懂!在權力面前,法律連個屁都不是!你以為我不想放棄為那個家夥辯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那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也很渴望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敢愛敢恨,純粹可愛!可是我能嗎?我回不了頭!我只能在一條相對絕望的道路上一直這樣走下去!如果有一天我發瘋了!請你一定要記住,我是被所謂的權力給逼瘋了!你不要問了!你根本就什麽都不懂!
說罷,黑澤明便揚長而去,門被很粗暴地關上了。
整個房間都被震動起來了。
黑澤明獨自一人流浪在街頭,穿過加州廣場,望著歡呼的人群,他的哀傷獨自隱藏在人群中,他假裝很快樂,混跡到人群中,與熱情的美國人快樂地擁抱;與法國人討論著歐盟的命運;與英國共同回憶起那些光輝歲月;與德國人回憶1913之前的時代,那是一個一去不複返的黃金時代,相對於歐洲而言。
等到一切落寂,他又顯得孤孤單單,他連續一人去了好幾家酒吧,喝了很多刺激性的飲料,與酒吧裡的人打交道,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對著空曠的表演區,對著隻想著喝酒的人們發表著演講,聲情並茂,聲音在效仿著丘吉爾在20世紀50年代的鐵幕演說,宣告著一個全新時代來臨,新的威脅已經誕生,我們必須要齊心協力才能解決眼前的危機……可惜的是,他們不懂他,也不懂他心中的憂慮,紛紛舉杯暢飲。逃避眼前的問題,一想幻想著空前的繁榮,假裝看不到目前所發生的事情。
一個個成了縮頭烏龜,只求安穩,不求解決問題。
物價飛漲,收入幾乎停滯不前,購買力嚴重下跌,樓市仍然像上一次經濟危機那樣瘋狂高漲。他打了很多個電話給以前的朋友,大學的同學以及同為律師的拍檔,只可惜他們一聽到是黑澤明的來電,紛紛丟下一句:不了不了,我不喜歡跟一個混蛋律師做朋友,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已經見過最糟糕的律師……
他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打出去,結果沒有一個人接聽。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重新恢復了寂寞,猶如行屍走肉那樣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在家家戶戶的燈光熄滅陷入黑暗的時候,他就慢慢地蹲了下去,恐懼著未來,恐懼著明天。
他抬起頭看著月亮,他從來沒有發現原來月亮可以那麽明亮。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法院的走廊椅子上,他一點印象都沒有,絲毫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躺在沙發上,他摸了摸頭,努力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但是他知道一件事,今天是辯方傳召證人的流程,他立馬爬起來,跑去找瓦倫法官。
他推開門,發現瓦倫正在一絲不苟地批改公文以及審視桌子上的案件還有各種類型的檔案。好幾盒雪茄疊在一起,案頭上有個煙灰缸,上面沾滿了煙灰,他大概也看到了雪茄疊殘余物。此時他不禁驚歎著:位高權重就是不一樣,刑事拘留也能那麽舒服。
瓦倫發現了他的存在,頭也不抬地問著:找我有事?
他瘋了一個晚上,反應有些遲鈍,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噢……是這樣的,待會就輪到你出庭作證了,有些事情我們要協商。
瓦倫拒絕了他的請求:不必了,我應該說什麽,在法庭上我就會說什麽,這一點你倒是不用操心。對了,你不是不相信我?樓下的管理員我已經找回來了,他已經答應我們出庭作證,你去跟他聊聊細節上的問題吧,我相信他的供詞對我們的幫助很大。
他好奇地問著:你是怎麽找到他的?
瓦倫翻開一份新的檔案:我找人在外面做事不需要問過你吧?
他很不高興地強調著:我才是律師!你瞞著我,在外面找人做事,還不告訴我?
瓦倫很不滿意地說:你辦事效率很低,而且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我找其他人做事也是無可厚非。況且整個司法界有一半人是我的朋友,我的門生,我並非完全孤立無援的。
他貌似意識到了一些事情,用盤問的口吻:你是不是單獨見過我們的證人?
瓦倫一口氣就承認了:是的,我的確見過他,我們還聊了很久,他雖然年紀大了點,可是他為人風趣幽默,很喜歡開玩笑,待人友善,我只不過跟他聊多了幾句而已。
他一下子就壓低了聲音:你知道的,被告與證人是不可以單獨見面,甚至是某種意義上的接觸也不行,你現在不僅僅私自接觸證人,還跟他聊過,如果讓別人知道,尤其是法官與陪審團,那將會影響你在他們面前的誠信形象!
瓦倫對他的溫馨提醒以及惡意警告十分反感:首先,我是一名資深的首席法官,說到法律程序我比任何人一個人都還要熟悉,我不需要你來提醒我,什麽事情應該做,什麽事情不應該做。
他很不滿地反駁著瓦倫:你這是藐視法律,目無王法!
瓦倫無所謂地說著:“對,你說得很對,我的確藐視法律,並且妨礙司法公正,因為我私底下接觸了證人,可是如果你不告訴其他人,那就等於沒有人知道我違憲了,我的權力依舊還在,仍然可以繼續以往的舊形象。”
他很生氣,一腳踹倒了在瓦倫面前拿來辦公的桌子,瓦倫不為所動,攤開雙手:你繼續踢吧,你已經不是第一次毆打我以及破壞政府公物。
他呵斥著:你的行為越來越過份!你根本就是無視法律的秩序!
瓦倫毫不在乎地反駁著:我們都一樣,在關鍵的時刻總是無視法律的秩序。你要是批評我,就等於在批評你自己,你自己做過的事情你自己清楚,毆打法官,扔下當事人不管,不顧一切地揚長而去。說到不負責任,說到橫跨法律底線,你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累了,實在是束手無策,對著這麽一個貴族般存在的大老爺,玩不過他也就算了,連謀劃也鬥不過他。
他默默地扶起桌子,撿起地上的雪茄,拿打火機點燃了,塞到瓦倫的嘴巴裡,說了句:或許你說得對,我真的沒有資格說你。
瓦倫很欣慰地說著:看來你還是覺悟了。
他微笑著,看著後面那堵牆上掛著的照片,皺著眉頭問:那是你年輕的時候?
黑澤明回律師樓簡單地洗了個澡,將身上混濁的氣味去除,一如既往地穿上比較高挑的鞋子,神情嚴肅地站在洗手間的鏡子面前整頓著自己的儀容,扶正了領帶,對著鏡子露出詭異的笑容。
普通法院
黑澤明很早就進入法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著頭,一言不發,手裡抓著一支鉛筆,在一張慘白的紙張上繪畫,畫著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幅很耐人尋味的場景作品。
嵐伽俐的狀態並不是很好,在較早之前受到了情緒上的困擾,他看著趴在桌子上畫畫的黑澤明,沒好氣地嘟囔著:怎麽看他都不像一個律師,怎麽會發生那樣的事情?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
嵐伽俐很不爽地走過去,搶過黑澤明的繪畫作品,呵斥著:老兄!這裡是法庭!你居然在這裡畫畫!你究竟有沒有心思辯護的?
黑澤明像個孩子那樣撲過去搶回來,嵐伽俐不甘心地搶回去,兩人在法庭糾纏著,雙方的助手都跑過來勸阻著兩人的意氣之爭。
嵐伽俐信誓旦旦地嚷著:我發誓!我一定要毀了你的作品!
黑澤明不服輸地反駁著:我是不會讓你摧毀我喜歡的東西!
控辯雙方的助手以及事務律師全部扭打在一起,抱成團地起哄,現場看起來一團糟。
麗塔·賽德爾帶著一身的疲勞走進法庭,看著法庭內部秩序亂作一團,毫不猶豫地拔出槍,朝天花板開了一槍:砰!
所有人都愣住了,保持著固定的姿勢,僵持了十五秒鍾。
麗塔·賽德爾保持著鎮定:我親愛的朋友們,我無意冒犯,只不過你們可別忘了這裡是法庭,不是菜市場。如果你們沒有其他的問題,可以開始審理案件。
所有人若無其事地返回自己的座位,嵐伽俐以怨恨的目光盯著黑澤明,黑澤明表現出一副沮喪的神情,默默將皺成團的紙扔到垃圾桶裡。
書記員:羅琳女士性侵虐待案件,現作第四次公開審訊。
麗塔·賽德爾:主控官,請問你還有沒有其他的人證或者物證,如果沒有,那麽本席將會默許輪到辯方的舉證階段。
嵐伽俐:法官大人,控方暫時沒有更多的證人。
麗塔·賽德爾:很好。辯方律師,你可以開始傳召有關證人。
黑澤明遲了幾秒鍾才站起來,望著堆滿文件的桌子:法官大人,我要求傳召本案的證人-胡佛裡亞先生出庭作證。
麗塔·賽德爾:本席批準。
一名年事已高,頭髮斑白,兩眼無神,走路都極度困難的老人從法庭外面走了進來,在這個過程中,他仍然需要庭警的攙扶才能順利進來。
當嵐伽俐看到辯方的證人是一個老家夥的時候,他輕蔑地發出了笑聲。
書記員拿著詞稿遞給他,要求他照著上面的文字念了出來:
“本人謹以真誠致誓,所作之證供均為事實以及事實之全部,如果有虛假或者有不真實的成分,本人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法律製裁。”
黑澤明:請問在2020年8月29日晚上的9:00-11:00之間,你在哪裡?
胡佛裡亞:當時我在一間舊式公寓值班,在此之前,我在該公寓擔任管理員已有18年,那天晚上是我在值班。
黑澤明:在當天晚上,你是否見過本案的被告?也就是坐在犯人欄裡的那個男人。
胡佛裡亞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回答:見過。
黑澤明倒是有點驚訝,但很快就克制著了:你是在什麽時候見到被告:
胡佛裡亞:晚上的9:05分,我看到他進入了我工作范圍的公寓內,當時他還很熱情地跟我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就走進了電梯裡。
黑澤明:你是第一次見到被告?另外,你作為一名物業管理員,難道就可以任由一名陌生的男人自由自在地出入公寓的范圍?
胡佛裡亞:不!先生!我已經見過他好幾次,他常常出入公寓附近,偶爾還會有一個女人陪他一起下來,送他離開。對於住戶的朋友或者關系曖昧的對象,我們通常是默默允許的,畢竟誰也不願意管太多。
黑澤明:被告當晚在公寓內逗留了多久?
胡佛裡亞:不清楚,但是在9:45分左右,我就看到他離開了公寓,他離開的時候還不小心踢翻了樓下的垃圾桶,弄得滿地都是垃圾,我還特意喊了清潔工前來打掃衛生。
黑澤明:你很肯定被告是在9:45之後離開的?
胡佛裡亞:當然,如果你不相信,公寓樓下的監控室有閉路電視,你可以自己建成。
黑澤明:我十分相信你的作供,同時也願意相信你是一個很好的夥伴。請問在被告離開公寓之後,你是否還見過他?或者目睹他出現在公寓的范圍之內?
胡佛裡亞:我想……真的沒有。
黑澤明:為什麽那麽肯定?
胡佛裡亞:因為後半夜相對來說十分平靜,幾乎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更何況他離開的時候還踢翻了垃圾桶,這就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如果他當晚有折返的現象,我肯定會記得。
黑澤明:法官大人,在我手上有一份筆錄,是關於受害人在警局提供的。她聲稱遭受被告性侵與虐待之後,被告就離開了現場,當時是差不多11:00左右,但是樓下的管理員就聲稱當晚再也沒有見過被告出現,換言之被告的認知與樓下管理員所目睹的現象是互相矛盾的,至於誰提供的事實是可靠的,我相信你們會有一個比較明智的想法。法官大人,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