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與賽德爾坐在海邊的一家咖啡館享受著咖啡,與其說是享受休閑時光,還不如說是借助咖啡的神奇力量來忘掉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差一點就站在上帝家門口的經歷。
黑澤明不確定賽德爾有沒有那種恐懼感,反正他肯定是深有體會,在飛機往下墜的那一瞬間,他竟然一下子就想起了童年時代的不幸,小時候的回憶,就好像一個人經歷著回光返照那樣,以前的事情會突然浮現在腦海裡,人生的記憶就像一幅幅照片那樣回放著。
飛機撞在海裡,海水很暖和,他就像經歷過死亡然後又得到上帝的許可,繼續復活那樣。
體驗過死亡的人,對生命將會是無比的尊重。
他看著賽德爾,似乎這位朋友一點都不曾恐懼過,還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咖啡,接二連三地消耗著咖啡的熱量,對奶茶咖啡有著說不出的喜愛。
他仍然記得,在飛機撞到海平面上,太陽恰巧停靠在他們附近的視野裡,看上去就像太陽剛剛冒起的早上那樣,他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賽德爾還笑嘻嘻地安慰他:沒事了,孩子,我們得救了。
當時的陽光似乎是為他們的重生而散發出來的祝福,如此溫暖,如此難得。
現在的他,身上披了一件很厚的外套,全身發抖,舉起杯中的咖啡,顫抖著喝下。
賽德爾胃口倒是很好,已經吃了兩個牛肉沙拉三明治,毫不客氣地嘲笑著他:孩子,你怎麽還在發抖?還沒回過神來?看來你還是沒有經歷過那個冒險年代的動魄驚心。吃個漢堡包吧,這裡的漢堡包很不錯,只不過我不能吃太多這種食物。
黑澤明顫抖著說:“還吃東西?我剛剛已經在海水裡吃飽喝足,海水太鹹,我的鼻子裡仿佛還漂浮著海洋裡的漂浮生物。”
賽德爾好奇地問他:在你面臨死亡的一瞬間,你想起了什麽?
黑澤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隨便編造了一個謊言:我想起了我的當事人本傑明,他的案件一直使我耿耿於懷。
賽德爾滿臉通紅,說話的聲音異常沙啞,咬字不清晰,很多時候是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但是他聽到了當事人的字眼,自然就聯想到黑澤明陪伴他坐飛機玩大冒險的真正目的。他不禁感歎著:說來說去,你心裡還在想著本傑明?你這個律師還真是夠專業的,如果每個律師都像你這樣,學會不向金錢服務,司法界至少會少一半的冤案,牢獄裡少一半的囚犯,為世界帶來的痛苦至少少了一半。可惜不是人人都是黑澤明,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無視金錢,畢竟它始終帶來了發展,匯聚成就,就像一個貴族朋友那樣。
黑澤明意識到賽德爾開始明白他的動機,於是他就大膽地措辭:是的,先生。我的當事人是一個懷有許許多多夢想,對世界滿有抱負,對未來對世界的格局有一定的遠見。他是難得一見的社會棟梁,我不忍心看著他無故入獄,蒙受不必要的痛苦。我已經找到充分的證據證明他是無罪的,可是我的上訴請求一直卡在厄爾·瓦倫法官的手裡,通過議案的權力常常掌握在他手裡,他不願意讓我的上訴通過,我的當事人就無法重新獲得應有的自由。權力集中在一個人的手裡很容易出問題,盡管司法的權力一直處於分散的狀態中,可是我衷心希望你能夠發揮法官的職能,介入我這宗上訴案件的議案中,只要重新擺上法庭審理,我當事人就有機會重獲自由。
賽德爾一口咬掉了手裡的三明治,舔了舔手指上的黃油:首先我很欣賞你這種當事人的利益優先的態度,或許他真的是無辜,哪怕我不看表面證據我也願意相信他。可是我也很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司法制度是相互製衡的,我和他雖然同為法官,可是我們之間的權力是不能互相干涉,隸屬他范圍的案件就只能在他手裡處理,如果我貿貿然介入他的案件,那就等於乾預他人案件。這就等於是違反了互相製衡的規定。我不是不想幫你,我不能打破這個秩序,我更加不想成為顛覆司法的千古罪人……那樣會顯得我很不尊重司法制度。盡管我也很不讚成他的做事方法,可是他有他的主張,我有我的原則,我不希望打破平衡。
黑澤明表示憂心忡忡:這樣說,我的當事人豈不是要一直待在監獄裡?我的天哪!那簡直就不是人類可以待的地方。
賽德爾示意讓他放松一點:事情總有解決的方法的。就像我們飛機墜落那樣,明知道是死定了,可關鍵時刻我們還是落在了海的平面上,這就是上帝的安排,他不會無緣無故賦予死亡。
黑澤明黯然傷神地捂著臉,此時此刻他還是明白了一件事,這一趟的冒險他算是白忙了。目的不僅僅沒有達到,差點也性命都要搭上。
賽德爾很納悶地拿出自己的錢包:天哪,剛剛掉到海裡的時候,錢包裡的美元全部都濕透了,還好我的手機沒有帶在身上,不然就麻煩了。
黑澤明這次反應過來:手機?他連忙拿出自己的手機,發現經過海水的浸泡,他手機已經開不了機,作為一名律師,與外界失去聯系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連忙離開咖啡館,在附近的電話亭打了一通電話給小聰明,電話在很久以後才接通。
小聰明在電話那頭很誇張地尖叫著:我的天哪!你去哪裡了!全世界都在找你呢!
黑澤明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驚慌失措的狀態,他只能不斷地安撫她:聽著,我今天剛剛經歷了一場近乎毀滅的災難,我應該比你更容易崩潰才對,別用這種病怏怏的語氣跟我說話。好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在我手機關機的時候,有誰找過我?
小聰明只能很冷靜地陳述著:林肯律師曾經找過你,但是找不到;另外還有一個消息,我知道可能對你造成很大的打擊,或許不會,不過無論如何我想要知道你的感受,現在你只需要維持著耐心聽我說完……
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傳進了黑澤明的耳朵,繞到了他的大腦裡,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告別了賽德爾,很憤怒很激憤地坐船回去。
回到市區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找到了林肯的住所,在他的停車場門口等候著。
一個小時以後,林肯開車出來,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攔截著林肯的車輛前進,林肯反應很快,踩住了刹車,由於急刹,他整個人都快要飛出去,還好扣了安全帶。
林肯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那麽瘋狂,用身體攔截車輛,他很不滿地抱怨著:你瘋了嗎!你是不要命了是吧?
黑澤明很憤怒地拿起手裡的公文箱砸向林肯的車,先打破了車輛的玻璃,左側的門,然後又用腳踹扁了車身,林肯很少見黑澤明如此憤怒,失去理智的狀態,他不敢刺激他,只是不斷地警告他:你先後退!後退!冷靜下來!
黑澤明咒罵著:你他媽給我下來!滾出來!
林肯小心翼翼地下車,檢查著車身受到的毀壞,不禁抱怨著:你瘋了嗎!你看看你對我的車輛做了什麽!
黑澤明深呼吸著說:你必須給我說說,旦丁那宗案件怎麽了,為什麽他會罪名成立!為什麽他會獲判刑!控方明明不夠證據起訴他,為什麽他還是倒在了法庭上?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你的車輛明天就要送去報廢!
林肯支支吾吾,於心有愧地說著:你那天晚上交給我的文件,我漏在酒吧沒有拿回來,我知道那些文件很重要,是足以幫他洗脫罪名,可是我臨時臨急才發現文件不見了,當時法庭的審訊已經開始,我沒有能力令法官給我多余的時間。沒有證據,就無法辯護……所以就……
黑澤明青筋暴現,變得更加生氣了:你承認了是吧?你終於肯承認是你搞砸了這個案件是吧?他衝上前,再次踹了兩腳在車身上,原本已經不堪入目的車輛現在變得更加狼狽。
林肯推開黑澤明,再次警告著:你別再靠近我的車輛!這件事情不僅僅是我的責任!你也有責任!他有前科!有案底,可是你根本就沒有告訴我!控方一直咬著他過去犯下的錯誤不放,攻擊他的人格,詆毀他的立場,我毫無反駁的能力!他又頻頻失語,在法庭上不敢為自己辯護,最後法官才判他罪名成立!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他的事情,我要是做足了準備工作,一定有理據反駁控方的!可是一切都晚了!你什麽也沒有告訴我!
黑澤明扯著嗓子喊:我沒有告訴你?我給你的那些文件裡寫得清清楚楚!他過去經歷了什麽事情,做了什麽事情,上面都有詳細的記錄!是你沒有認真看他的資料!
林肯的聲音更大了:我那晚喝多了!來不及看!要不是喝醉了,這宗案件不會搞砸的!再說了!那個家夥本來就有問題!
黑澤明不敢相信地問著:這就是你的態度?你不認為應該盡心盡力幫助他?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答應我,為他辯護?我只不過有其他的事情要處理,坐了一趟飛機回來,差點死了,回來你又告訴我,你將我的案件給搞砸了?他們都是人!他們不是罪人,他們有各自的生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們?為什麽啊?
林肯兩個手掌瞬間打開,很激動地喊:這宗案件沒有太多的錢可以賺,沒有必要傷神費力!我們賺不了太多的錢!
黑澤明扯著顫抖的嗓子:這就是你的立場?沒有錢,你就不顧他們的安危?不理會他們的哀嚎?我信任你才將案件轉交給你,你就這樣對待我?
林肯很激動地喊著:好了!我知道了!我欠你的!我明天就去上訴,總之我答應你,一定為他辯護!直到他被釋放為止……
黑澤明脫口而出,捂著腦袋說著:沒有機會了!你再也沒有機會為他辯護了!他死了!
林肯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什麽?你在說什麽?你他媽在說什麽?
黑澤明接著說下去:旦丁在牢房裡自殺了!他用棉被做成了繩套,將自己勒死在牢房裡!他殺死了自己!他無法忍受在牢房裡遭受的殘忍虐待而自殺了!他死在了牢房裡!他本來可以不用死的!為什麽!為什麽你做事情要那麽敷衍?!
林肯聽到了這個消息也很難過,心情一下子就變得低落起來:我很抱歉!真的!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
黑澤明就像失去理性那樣,退到牆的角落裡,喪失理智地咒罵著:該死的!該死的法律!他很不容易才走出了心理陰影!結果又自殺了!FUCK!FUCK!這簡直就是他媽的FUCK!
林肯因為傷心難過而跌坐在地上,黑澤明蹲在那裡,捂著臉,痛苦地陷入了沉思……
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隨後又遭受到嚴重的打擊,黑澤明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去,流浪在各種各樣,風格各異的酒吧裡,有很多問題他都想不透,又磕藥又喝酒,偶爾會混跡在人群中忘我地跳舞,他甚至會學旦丁那樣的舞步,扭著腰,幻想自己是女人,既興奮又痛苦,在人群中假裝很快樂,很瀟灑。酒吧營業結束以後,他這才醉醺醺地倒在垃圾堆裡痛哭起來。
突然,出現了一名女性,她穿著高跟鞋,黑色的休閑裝,無可奈何又十分痛心地望著醉醺醺的黑澤明,她蹲在他身旁,很溫柔、很冷靜地對他說:“這個世界可能會發生很多不開心的事情,很多時候不公平,不過人生就是這樣,你總要學會習慣它。”隨後她接過他手裡喝了一半的1664,毫不嫌棄地坐在他旁邊喝了起來。
當黑澤明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好像在某個診所裡,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氣味,直到瑪格麗特·米歇爾發出關懷的問候:你覺得怎麽樣?頭還很疼嗎?喝點茶吧,這樣你會舒服一點。
他困惑不已:我為什麽會在這裡?
她笑了笑:你昨晚在酒吧喝得醉醺醺,是我扶你回來的,不然你早就被警察抓回去了。
他努力地坐起來,才發現自己之前是躺在沙發上,他痛哭地捂著頭部,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的頭很痛……看來我昨晚真的喝了很多,我好像還磕藥了,現在大腦一片混亂……對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酒吧喝酒的?
她遞給他一杯水:一個男人感到痛苦與傷心的時候,還能去哪裡,除了喝酒,我真的想不到還有別的消遣了。
他好奇地問著:你怎麽知道我不開心?
她歎息著說:“旦丁在監獄裡自殺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是小聰明告訴我的。”
他小聲地咒罵著:王八蛋……早就知道她會到處分享這些事情……
她拍了拍沙發的扶手:不關她的事,是我逼她說的,我本來想找你,找不到,我問她你去哪裡了,她又不肯說,於是我就用了心理暗示的方法誘導她說出來。
他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會心理暗示……聽起來很酷,對吧?”
她咬了咬嘴唇:其實旦丁在牢裡自殺,我也很震驚,也很難過。我還以為幫他走出了心理陰影,他就會過上正常的生活,沒想到他會在牢裡自殺……如果他有機會重新投入社會,我想,他大概會比之前更加開心……不過很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不斷地責怪著自己:我都不知道自己想怎麽樣。明明有機會可以幫本傑明洗脫罪名,但是自己又太衝動,毆打法官,導致他無故入獄;好了,我又有機會幫助旦丁洗脫罪名,我為了幫本傑明,擅自將他的案件轉交給一個做事糊裡糊塗的律師,結果害得他入獄。到頭來,本傑明的案件我不僅僅幫不上忙,旦丁還在牢裡自殺了。上帝好像一直在捉弄我,我往東邊走,西邊就出事;我想補救西邊,東邊又接著出事!現在本傑明的案件都還沒有眉目,我實在是很累,勸不動厄爾·瓦倫法官,賽德爾又不願意幫我,我還傻乎乎地陪他玩大冒險,差點連命都沒有了……
她站起來,往辦公桌那一邊走過去,整理著檔案文件,她向他展示著一份文件:這一份就是旦丁的個人檔案,他本來已經是我的病人,我才剛剛為他開了一個檔案,個人經歷這邊才整理完,結果他就出事了。我告訴你一件事吧,他是我病人之中唯一一個步向死亡的……我指的是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一直以為只有ErnestMillerHemingway才會這樣熱衷於結束自己的生命,不過區別在於,他手裡沒有獵槍,他也不是作家。我很遺憾,讓他成為唯一一個死在我任期內的病人。早知道他會自殺,我當初就不應該為他開檔案,打破了我的記錄……
真是有夠糟糕的!
她說著說著,打開了電腦,找到了旦丁的個人檔案,點擊了“永久刪除檔案”的選項……
她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