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查德·尼克醫生自從上一次在法庭上被辯方律師當眾質疑過其專業能力以後,他一直都表現得忐忑不安,因為貌似被辯方律師說中了一點,他其實沒有跟患者溝通過,他們瘋言瘋語,他根本沒有心思去跟他們溝通,但也是因為這一點,卻成為了辯方律師攻擊他的原因。
但其實他心裡仍然有內疚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擔任高級精神科醫生太久了,很多病例他都用不著親自去接觸,在他下屬裡個個都是成熟可靠,專業,有乾勁的醫生,雖然他們都是實習醫生,但是對精神科抱有一種近乎狂熱的鑽研精神。他很信任這一批實習醫生,對他們的實力十分認可,因此有很多案例他都只是循例問了幾句,看了幾篇結論報告就輕率地簽字,同意已經康復的病人出院(其實他自己也沒有認真地觀察過那些病人究竟是否真的康復,但一般來說,沒有複發就等於康復—至少在精神科的角度裡有這樣的說法)
在經歷過法庭那一幕,他明白了作為精神科權威人物的重要性,或許應該是起到表率的作用。
於是,就在今晚,他破天荒地拿起久違的病歷表,認認真真地巡病房,一個個地進行溝通,了解病人們的康復程度。在此之前,他已經下了命令,所有的實習醫生今晚可以提前下班。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終於輪到了最關鍵的病人那裡。
他納悶地看了一眼病人的簡歷。
她的名字叫佩裡斯達·約翰。是新猶太教的教徒,與患上急性精神分裂的病人是同一批送進來的,送進來的時候已經發現懷有身孕,肚子已經逐漸現出形狀,但由於懷上的時間還算比較短的周期,要進行墮胎手術是可以的,但是病人的情緒十分激動,不適宜在現階段進行墮胎手術。其家屬一直在不斷地強調,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一個恥辱,是不應該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揚言一定要做掉這個孩子,理論上她肚子裡的仍然只是坯胎,是沒有感覺的,在道德上是可以接受。但病人的情緒仍然十分不穩定,而且是在意識不清醒的狀態下是不適宜做引產手術,況且這種事情必須讓她本人知道有這麽一件事,直到她明白引產手術的意義在哪,引產以後會有哪些後遺症,她都有知情權。因此事情就遇到了一個瓶頸。
第一,她的精神分裂一定要在坯胎進化到胎兒之前治愈;
第二,要對她進行行為認知治療,讓她意識到當下最重要的決定是,肚子裡的孩子不能再等下去,引產手術一定要越早越好。
第三,是最重要的一點,行為認知治療是需要一個過程,花費的時間比較漫長,沒有人可以保證,實行行為認知治療之後,患者是否願意接受得到認知之後的世界真實面貌。
第四,她是該案件的最重要證人,她的證供對案件的幫助是十分顯要的,他們最多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一旦超過了這個時間,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就會無罪釋放。這樣對所有受害者來說,這並非什麽好的消息。
因此他一下子就要面對四個問題,並且要同時解決四個問題。
他頓時就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一旦處理不好,後果將會非常嚴重。
他來到獨立病房外面,輕輕地敲著門,護士從裡面出來,還拖著一輛醫療小推車。
他保持著平靜的語氣問著:裡面的病人情況怎麽樣?
護士回答他:她的情況還不是很穩定,但是她的幻聽與妄想已經開始消失,仍然需要時間去接受一個沒有神的世界。
他問著:我現在可以進去跟她談話吧?
她說了句:可以,但最好別太久,因為她隨時會有情緒失控的可能。
這是他第一次問一個護士能不能跟病人談話,說來可笑至極。
他輕輕地扭開門,看到了佩裡斯達跪在木床上,面向牆壁,小木櫃上放有藥丸的瓶子,還有一杯只剩一半的溫水。三面牆壁,一扇窗戶都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被困在這樣的環境裡,換了誰都會發瘋。對於她的崩潰表現,他是理解的,但是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會哭得那麽厲害。
他盡量保持著溫柔的語氣問著:怎麽了?佩裡斯達女士,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
她聽到有人在說話,立馬回過頭來,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那樣,拚命地抓著他的手,語無倫次地問著:醫生……醫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告訴我,為什麽神不理我了,為什麽神會離我而去?是不是我不夠虔誠?是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麽事情,所以神才會拋棄我!
他看著她哭得那麽傷心,不由自主地感到哀傷,但是他嘗試盡量調整語氣:你之前之所以可以看到神,聽到神在跟你說話,能夠跟神溝通,是因為你有幻聽,有妄想症。現在你願意吃藥了,所以就看不到神,聽不到神在說話,是因為你的妄想症與幻聽的症狀消失了。這是好事,這就說明你已經在康復期間。你應該開心的,你知道嗎?
這下子她哭得更加傷心了:可是沒有神的指引,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應該怎麽辦。我很迷失,很迷惘,沒有神,我就沒了信仰……
他嘗試著開解她:神是否存在與你是否有信仰完全是兩回事。沒有神,你一樣可以生活得很好,但是沒有信仰,你的人生會完全喪失方向,但是不代表你要信仰一個壓根就不存在的神。
她蜷縮在角落裡,不停地說著: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他雙手合十,一本正經地說著:沒事的,從你願意嘗試吃藥那一刻開始,就說明你已經同意神或許是不存在的,你願意接受治療就代表著你相信可以改變現狀。去嘗試吧,你還很年輕,還能再浪費幾年的時間,可是你要想想你的家人,他們已經為你操碎了心,你難道不應該為他們做點事情表示你對他們的誠意?
她停止了哭泣,也停止了胡言亂語,慢慢地陷入了思考的狀態。
“你慢慢考慮吧,以後的路到底要怎麽走,這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他離開房間,剛好碰上了正在等待他的諾曼。
諾曼問著:有沒有時間聊幾句,邊走邊聊。
他回應著:噢,我為什麽要拒絕呢?
兩人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走著。
諾曼問著:裡面的病人怎麽樣,完全康復了嗎?
尼克心事重重地回答著:還好,雖然她還沒有完全康復,但最起碼她已經意識到之前可以看到神的存在是一種妄想症,她知道自己有問題,慢慢的,她就會接受自己是患上精神病的事實。不過要接受這個事實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她未必可以承受這些煎熬,但她必須要學會承受。
諾曼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問著:尼克醫生,為什麽我們相信的神,它的樣子總是那麽痛苦的呢?
尼克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感概: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神話故事,小時候相信一個,長大了就相信另外一個,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原來所有的神話都是騙人的。”
諾曼反過來問:是不是不相信神話,我們就會活得比較開心?
尼克一口氣就否定了:不,那將會是更加痛苦!
“看來你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很老實說,最近發生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會開心的。”
“你不開心肯定是因為那天離開法庭之後,沒有記者找你采訪吧?”
“不,雖然我很介意,但是考慮到我在法庭的表現,他們不出現是對的。因此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應變能力,否則我相信我已經是名譽掃地了。”
“不,是我的責任,我們的協議沒有落實,我欠你一個人情。”
“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你這句話。”
兩人逐漸消失在走廊的視野裡……
會議室裡坐著幾位參與這一次的急性精神病例的案例中的醫生,他們都是一群剛剛從醫學院畢業出來實習的醫生,對任何類型的精神病都非常感興趣;此外,對宗教的問題也相當狂熱。
收音機裡正在廣播著今天被炸傷的案例。
政府大樓的檔案處理室發生了爆炸,一名女秘書不幸被炸斷了一條右手;機場等候室同樣發生了兩個炸彈的爆炸,七名乘客被當場炸死,十三名乘客被炸傷;新時代廣場被不明來歷的飛機投放12-30枚炸彈,造成466名無辜市民的受傷,其中有125人被當場炸死。
今天的傷亡報告是十分的令人沮喪。
但是多名實習醫生對此並不以為然,他們仍然可以饒有興趣地展開討論。
“新猶太教的教義呢,其實是有一半借鑒了《聖經》的出埃及記以及馬太福音的上半部分;而中間那一段呢,其實是借鑒了《可蘭經》的最後的幾部分;但是最重要的是,大部分的教義根本就是從西蒙·帕卡所撰寫的那本《末日論》直接抄過去的,只不過混雜了其他宗教的教義,形成了一個宗教大熔爐,主體思想仍然是《末日論》”
“但是西蒙·帕卡教授所撰寫的那本《末日論》已經是禁書,除了剛剛出版的那幾年,在市面上可以買到,後來都沒有渠道接觸到他的《末日論》新猶太教的教主是如何接觸到教授的著作呢?”
“會不會是較早之前已經有人買了他的著作,他只是透過金錢交易拿到那本書呢?”
“不可能,因為自從教授寫那本書寫得精神分裂,然後又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下,縱火燒死了很多人之後,他的著作已經被很多人當街焚毀,認為他的思想,他所陳述的事情都是邪惡的。所以結論就是,沒有人可以接觸到《末日論》除非口述,但是沒有人可以完全記得《末日論》的內容。”
“我之前有讀過《末日論》的內容,雖然寫得很精彩,對世界的認識有著很深層次的看法,可是他要表達的思想過於灰暗以及悲傷,所使用的字眼又過於繞口,裡面還出現了很多拉丁文與俄文,相信一般人是記不住那本書的內容,別說是記住了,就算是讀出來,我相信也是很困難。”
“那就有問題了,布朗·伊斯拉曼是如何得知《末日論》的內容呢?還知道那麽清楚,懂得利用其他宗教的教義摻合在一起,形成新的教義。”
尼克醫生突然出現在會議室裡,實習醫生們很緊張,因為平時尼克醫生對工作的態度非常嚴肅,他很喜歡抽問實習醫生,誰要是回答不了就會挨罵。所以在他們的心裡,尼克醫生的形象就是非常嚴肅,古板,而且喜歡胡亂罵人。
他們當然會很害怕尼克醫生的突然出現了。
“很抱歉,尼克醫生,我們只是在討論新猶太教的問題,旨在討論而已。我們沒有偷懶,我們待會就去巡病房。”
尼克醫生露出疲倦的笑容:沒事,今天發生了那麽多不愉快的事情,討論其他的問題也是好事。而且我剛剛在外面聽到你們在討論的要點,還挺關鍵的,我希望聽你們繼續討論下去。所以你們不用管我的存在,只需要繼續討論就行了。
尼克找了個位置坐了下去,示意他們繼續討論下去,不用管他。
“你們說,會不會是西蒙·帕卡教授也有份參與這件事呢?其實只要他提供《末日論》的稿件給布朗·伊斯拉曼,那麽新猶太教的教義就一定沒有問題了。問題在於,西蒙教授究竟有沒有幫過布朗,如果有,他會不會是同黨呢?”
“其實不太可能,因為西蒙教授因為精神分裂加上縱火燒死那宗案件,他一直都在小欖接受著治療,同流合汙應該不可能。”
“但是如果布朗跑去找西蒙教授,並且從他口中套取到末日論的稿件,那麽他就有機會成立新的猶太教,本來是西蒙教授的思想但卻變成了布朗的思想。”
尼克醫生終於忍不住發表意見了:那也就是說,新猶太教的成立,其背後的詐騙,西蒙教授很有可能是知道的,最初西蒙教授只是以為布朗會代替他將他的思想傳播到外面的世界,但是沒想到布朗的用意根本就不單純。如果我們去找西蒙教授,說不定能發現更多的線索。
其他的實習醫生不太好意思,但是又不得不提醒一句:其實……你會不會覺得這樣扯得太遠了呢?如果有人願意拿我作品在外面做宣傳,而且很受歡迎,引來一大批信徒,我肯定會很高興,揭發他不就等於揭發我自己,就等於承認了我當初的錯誤?作為一個教授的那種驕傲,我認為他不會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
尼克站起來,指著剛才那個正在發問的實習醫生:你給我站起來。
實習醫生一臉的緊張:我只是陳述事實,你不能那麽小氣!我又不是故意針對你。
尼克笑著說:不用緊張,你覺得我們去找西蒙教授談幾句會不會好一點呢?
實習醫生露出僵硬的笑容:好是很好,可是我跟西蒙教授並不是很熟,所以可免則免。
尼克倒是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憂慮:放心,你不用那麽害怕,西蒙教授雖然是患上精神分裂,但是他沒有攻擊性行為,那宗縱火案只不過是意外。
實習醫生:意外我也不去,誰知道他有沒有康復。
尼克連忙說:好好好,這件事不用勞煩你,不過呢,請你幫我通知負責該案件的檢控官,跟她說找到新的有力證人。
林肯律師訂了餐廳的位置,目前正在享受著餐桌上的牛排,還有一瓶價格不菲的紅酒。
索馬利亞氣喘籲籲地趕到餐廳,看樣子她很累了,一口氣喝完整杯紅酒,喝完還在喘氣的狀態中,急促的呼吸聲使其他座位的客人都在看著她。
他壓低著聲音:你沒事吧?要不要看醫生?
她沒有說話,搖了搖頭,然後從背包裡拿出幾份文件。
“你要找的資料都在這裡了,老實說,她的背景很複雜;至於另外一位是一名過氣英雄,其實也不算英雄,只不過是在特定的階段內特別受歡迎,後來因為犯法被判入小欖。對了,控方的證人名單在昨天更新了,增加了兩名,恰巧就是你讓我找的這兩個人。我不知道該說你神機妙算好還是說你運氣好,這都能讓你碰上。”
他對她讚歎不已:做得好。夠效率,又積極,下個月加你薪水。對了,她有沒有犯罪記錄?
她嗤之以鼻:不止有,而且還很多,整個檔案有一尺那麽厚了。不過她目前還在聖瑪麗醫院接受治療,控方卻堅持要她出庭作證。不得不說,這個做法很大膽。如果他們要讓陪審團接受她的證供,就必須要精神科醫生的評估報告,報告沒有問題,陪審團才會考慮接納她的供詞。
他自信滿滿地說著:就算沒有問題,我也有辦法讓陪審團不接受她的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