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分鍾很快就過去了,眾人也不明白黑澤明為什麽要故意要求休庭,在法官看來休庭15分鍾是絕對沒有問題。畢竟她聆聽了證人的供詞,頓時產生一種眼前一亮,刷新她的三觀以及認知。自從擔任聯邦法官以來,她一直以為西區重新恢復了繁榮的經濟,不僅產業發達,國民福利收入也優異於歐盟的眾多國家。然而她沒想到,有一些陰暗又難以發覺的角落她還是沒有觸碰到。看不到陰暗面的她總以為世界是一片光明的。她簡直不敢相信還有這種不公平的現象。她寧願辯方律師做個好心,推翻證人的供詞,讓飽受蠱惑的國民再次迎來美好的幻想。其實有的時候她也不想聽真話,真相往往很難令人接受。她失去了法官應該擁有的勇氣。
大眾又回來了,庭審又開始了。
黑澤明重新詢問。
黑澤明:你對於金頓猝死的現象有什麽看法?
卡爾斯:工廠工人猝死現象屬於很常見。我們已經見怪不怪,死去一個人,很快就會進來一個新人,我們已經徹底麻木,死去就等於消失。廠長也沒有很多想法,他依舊會鼓勵我們進行漫長的勞動,絲毫不關心我們的健康問題。對他來說,利潤就是一切;能否完成任務才是最值得考慮與擔心的問題。
黑澤明:他猝死之前,有什麽反常的現象嗎?
卡爾斯:腳跟發軟、精神萎縮、呼吸困難、反應遲鈍。那天我隔著空氣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也沒有回答我,我還以為他不理會我,是因為我得罪了他。但其實是他可能太疲勞了,以至於聽不見我的聲音。當時我就已經意識到他很有可能會猝死,他的狀況與其他猝死的工人一樣,狀態很糟糕,聽力失去知覺。那是死亡之前的預兆,我想提醒他但是他根本聽不見,我想,他的靈魂已經消失,剩下的只有軀殼。其實我們有什麽區別?區別在於,我們只是一副可以移動的軀殼,沒有了生命跡象。他拚命加班,超時勞動,結果收入還沒有管理層的一半。這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
黑澤明頓時心情變得沉重:法官閣下,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
辛波斯卡弗伸了個懶腰—這代表她根本不重視對手,或者說壓根不當一回事。
辛波斯卡弗:你在汽車廠工作的期間,是不是有很多抱怨很多怨言?
卡爾斯:工作時間很漫長,假期幾乎沒有,收入低微。有抱怨不是很正常?
辛波斯卡弗:你對工廠是不是很不滿意?
卡爾斯:我不想回答你那麽無聊的問題。這種極具壓榨性的企業,誰會滿意。
辛波斯卡弗:因為你對工廠不滿意,心懷怨恨,所以你要捏造事實控告對方是不是?
卡爾斯:我並沒有捏造事實。我所陳述的全部是事實。
辛波斯卡弗:勞動法規定工作時長不能超過6個小時,福爾汽車廠也是一樣,我當事人從來沒有主張過員工要加班才能生存。
卡爾斯:他沒有主張過?難道我們是自願加班的?
辛波斯卡弗:麻煩你舉個例子,我的當事人什麽時候明確表示要求你們連續工作16個小時,或者有沒有內部文件通知?
卡爾斯:我們的確工作了很長時間……
辛波斯卡弗很粗魯地打斷他的話:你只需要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卡爾斯非常無奈:沒有。
辛波斯卡弗:既然我當事人沒有親口要求你們加班,公司也沒有明文規定你們非要連續工作滿16個小時才能下班,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你們會自願加班。
卡爾斯:他們都在默默工作,我當然也不能下班。
辛波斯卡弗:那是你們惡性競爭鬥下限,與我當事人的管理無關,與公司更是沒有太多的關系。記住,你們可是自願加班的。
卡爾斯:收入低過法律規定的范圍又怎麽說?
辛波斯卡弗:我當事人是廠長,經常要出差,薪酬的發放是財務的事情,他幾乎不碰財務上的工作。
卡爾斯:難道我們真的願意待在那個鬼地方乾活?每天16個小時沒有假期,薪水又低。
辛波斯卡弗:這就要問你們自己了。時代不斷在發展,你們不學會自我增值。又不懂進修,很多知識儲備是依靠課外閱讀與空余時間累積的,你們自己選擇了放棄,又能怪誰呢?況且,福爾汽車廠可沒有不讓你們辭職,是你們自己沒有知識,沒有能力更換工作,又不舍得那點錢,害怕失業經濟會倒退。你們一點也不勇敢。
卡爾斯:金頓就是連續工作死於疲勞的!這一點你無可否認!
辛波斯卡弗:這個沉重的話題沒有必要在這裡談論。因為你根本不能說明什麽。你今天站出來出庭作證不能證明你充滿了正義感,你只是想讓我們知道,你的工作環境是多麽的糟糕,但是你入職之前是簽了勞動合同,簽的時候沒有問題,簽了之後又開始抱怨?你的抱怨毫無意義,你的出庭作證更是意義不明。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意義到底是什麽,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黑澤明:反對!法官閣下,我反對辯方律師對證人作出人身攻擊。
辛波斯卡弗:法官閣下,我收回剛才的那一番話,因為那樣會惹惱很多人。我暫時沒有其他的問題。
黑澤明都快要氣炸了,很久沒有與妻子打官司,沒想到一碰到就產生了那麽大的憤怒。
阿瑟根本不需要交叉詢問,他向來很有信心:法官閣下,我這邊沒有問題。
第二次審訊就這樣落幕,他費盡心思拖延的審訊變得毫無意義,證人很容易被打垮。他不服氣,主要是他的證人竟然是被他的妻子給打垮的,他還故意在法院門前跟她打招呼:大律師,你今天贏得很漂亮嘛,看來事前做了不少調查工作。
她覺得有些尷尬:我都說了,我比你專業很多。今晚有慶功宴,你來不來?
他很高傲地說著:我有約會!你自己慢慢玩吧!
他說錯了,他不是有約會,他得去找柏妮。
他先去了聯邦總局,發現她已經請了假,短期內都不會上班。他正準備離開,突然注意到最快速最新鮮的報紙頭條登了一條駭然聳人的新聞。似乎是最新的新聞,剛剛刊登的消息,還不到5個小時。西區速度指的就是媒體人士。他迅速閱讀了血腥的新聞,頓時意識到時間在流逝,危機在逼近,他不能放滿節奏了。他通過其他渠道的消息知悉她有過精神恍惚的現象,他便憂心忡忡前往公寓尋找她。
當她打開門的時候,發現是他,她面無表情,極度疲倦,直接躺臥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想說,招呼也不打。
他雙手插在褲兜裡,站在角落的位置,沒有打算坐下來,慢條斯理嚷著:我去過聯邦總局詢問過,他們說你精神有問題,做事無法集中精神所以請假。
“那又怎麽樣?”她把腳架在沙發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問著:你是不是很不舒服,精神有問題?我可以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認識。
“我做臥底做了很多年,心理醫生的圈子我已經混熟,各種心理疾病我都經歷過,不用枉費心機了。”她看上去快要睡著了。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他不等她答應,就擅自查看她的傷口,發炎的現象還在,但是已經好了很多,傷口很難看,看著就覺得疼痛。但是她現在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
“不痛嗎?”他問著。
她緩緩睜開眼睛,有些害怕:痛,誰說不痛,我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說著說著她自己都有點擔心,坐起來,看著他問著:你怎麽來了?
“沒,剛好想探望你而已。”他找了個位置坐下,不太願意說太多。
她這才注意到今天是開庭審理的日子,盡管她根本不知道到了哪個階段。
“不對,今天庭審怎麽樣了?”她問著。
“挺不錯的。你提供的證人非常有信譽,本來陪審團已經接納他的供詞,不過辯方律師很輕易找出了破綻,一碰就散,預料之中。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一切看起來是那麽的簡單。辜負了你辛辛苦苦找回來的證人。”他雖然面帶笑容,但是始終是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很容易就能發現他的沮喪與苦惱。
“噢,我很遺憾。”她盤膝而坐,在他身旁撫摸著他的胸口—一種安慰好朋友的手法。
“沒事,我習慣了。”他轉過頭,盡量掩蓋自己的失落。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說話,執意保持著沉默,她懂男人沉默的含義,堅決不開口,等他自己提出來。
良久以後,他終於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嚷著:其實我來探望你不僅僅是關心你的身體狀況……還有……不過……不應該……什麽?噢,別犯傻了。
她懂他的意思:你想試探我的身體狀況,是否適合出庭作證是吧?
他挺內疚的,低著頭:我知道這樣很自私。可是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其余的工人看到了第一個出庭作證的人的下場,紛紛表示不想多事,拒絕出庭作證。而你剛好是經歷了一切苦難的人。你的出現對我很重要。
她點了點頭,雖然無精打采,但還是同意幫助他。
他表現得很痛苦:可是你的狀態看起來糟糕透了。到了法庭上,辯方律師說不定還真的會攻擊你的精神問題,還是無法湊效。
這下子她變得很固執了,拉著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著:好了,你給我聽著,過幾天就要開庭,我會養足精神,準時在法庭上出現!
他變得很激動,有了她的諾言,這下子他就有把握戰勝自己的妻子。他意識到妻子的行為邏輯發生了不少的變化,功利主義變得很顯然,他不希望她走上這樣的一條道路。如果可以借這一次的機會打垮她,說不定可以改變她的做事方法。他興奮不已,剛要說點什麽,一轉過身就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笑得很溫柔,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還為她蓋了好幾層被子。突然,他發現書櫃的中間位置有一瓶藥,瓶子已經空了,他粗略瀏覽了藥瓶上的配方,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沒有想太多。輕聲對她說:謝謝你。
接著他就離開了,此時他對褲兜裡還塞著今天的報紙。
他回到家,妻子已經哄孩子睡著了,看到他回來了便詢問著:你還真的去約會了?孩子睡著了,別吵醒她,注意點。
他脫掉外套,掛在木架上,領帶也脫掉,從褲兜裡掏出一份報紙,甩在她面前,用肮髒不已的手指戳著觸目驚心的標題:汽車廠工人在火車站失足被撞死,屍體被碾碎。
她咬了一口麵包,捏了捏鼻梁,喝了一口金酒:工業意外經常都會發生。基建交給私人企業營運是很危險的,我待會幫你找一些資料,看能不能代表法院起訴這家該死的企業。她在瘋狂轉移話題,甚至有點語無倫次。
“他只不過是站出來說出事實的真相,不用那麽殘忍吧?”他的眼神裡充滿了質疑與怨恨。
她假裝現在才反應過來:不是,你剛剛在說什麽?你在懷疑我?你在懷疑我找人推他進火車軌道,讓他死於非命?
“慣用手法罷了。”他坐在沙發上,一切是如此的輕描淡寫。
“黑澤明先生,我覺得你在影射我。”她喊了他的名字,這就說明情況已經很嚴重,不過他似乎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毫不在乎地說著:我不需要影射你,我現在就可以很明確告訴你,你肯定是教唆你的當事人找人“做事”殺雞儆猴是吧?恐嚇證人是吧?我以為做律師已經遊走在某種程度的邊緣上是很無奈的事情,我沒想到你會教唆殺人。
“過分了,太過分了,我覺得你非常有必要向我道歉!”她指著他,眼淚都快要流出來,十分的委屈,不好發作,孩子還在裡面睡覺,她不想給孩子留下不好的回憶,盡量避免吵架的場面發生。
“我覺得我沒必要向你道歉,我有言論自由。還有,在法院的走廊那裡,我隻向你提過證人會坐火車前往東區,移民證件我都安排好了,沒想到你還是不肯放過他。誰會知道他去火車,不是你還能有誰?”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無關痛癢的地方,大概是因為,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很心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偏激過度。說著說著,那種內疚的心情就出來了。
她看著他看了很久,緊緊咬著嘴唇,用最激動的語氣發出最輕微的聲音:沒錯,是我教唆我的當事人恐嚇證人,恐嚇不成功就殺人。我說了,你報警抓我,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你不去是吧?我回房間,你今晚最好喊警察過來,不然你會非常後悔!
她含著眼淚跑回女兒的房間,掩面而泣,眼淚滑過手掌,她嘗試調整著呼吸的頻率,讓大腦放松下來。
證人死在火車站的軌道裡的確讓她很意外,但是可以非常明確的一點是,她沒有教唆殺殺人,她的當事人對此也全不知情。老板那裡更是搞不清楚狀況。她產生了不好的預感,她的丈夫肯定會懷疑自己。然而令她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就不是懷疑她,而是認定她就是教唆殺人的幕後黑手。他不信任她,她很傷心,更傷心的是夫妻之間的心牆已經拚命鞏固,信任危機出現,想敲碎心牆就更是難上加難。她就這樣傷心而絕望躺在女兒的床上逐漸入睡。她的腦海裡仍然在思考一個蒙太奇的問題:究竟工人的死是否意外呢?如果不是,是誰殺了他?這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深夜裡,珍妮特蹲在衛生間裡燃燒著一張照片—卡爾斯生前的照片。她從幕後操縱並且製造了火車站的工業意外慘案。一切看起來很平常,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意外事件。但是在黑澤明的眼裡,這就不可能是意外。她故意殺掉剛剛離開法院不久的證人,目的就是要製造他們之間的矛盾,讓他們彼此相互猜疑。卡爾斯就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她就是要破壞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切的主張與案件毫無關系。她精心策劃了慘案與無法緩解的誤會,讓他們之間的撕裂感更是明顯。她在黑夜中看著燃燒的灰燼像極了他們的婚姻—早晚會破裂。
灰燼散盡,她端著一杯紅酒,對著黑漆漆的窗口:乾杯,上帝。
“我的天!你真夠邪惡!”
她返回房間,從鎖著的抽屜裡拿出猶文太的照片,她還挺尊重他,特意用相框裱起來,沒有掛在牆上,而是放在抽屜鎖著。那是她罪惡的過去,她必須要隱藏起來。
“你還好嗎?”她對著照片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