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這幾天心情很是低落,他貌似遭遇了朱迪斯同樣的失落,將自己困在房子裡,鏽跡斑斑的窗戶偶爾會滴著水,陳舊的書桌擺滿了很多書籍,還有很多舊檔案,全部都疊在一起,一個圓筒裡放滿了筆,整張桌子亂作一團。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他只知道將這一切苦悶的心情都寄托在日記裡,這幾天他都在寫日記,用的是德文或者意大利文,他戴著眼鏡,默默地在紙張上書寫著。寫完他就會拿著一杯紅酒,雙手扶在窗戶前,非常困惑地望著窗外的世界,那眼神裡充滿了絕望與困擾,一種難以置信的情緒從心中爆炸開來,他常常站在窗前,有時候一站就是一整天。
他穿著灰白色的毛衣,衣領上有很多的灰塵,那是他從衣櫃裡翻出來的衣服,已經很久沒有洗過,他覺得很冷,不想拿去洗,拿出來就直接穿在身上。戴著眼鏡望著天空的他,像足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那樣,那樣的哀愁,那樣的迷惘。
擺在桌子上的其中一份報紙上很清楚地報導著:在2019年的11月14號,一名女士從貧民區的工業大廈跳樓,送院治療期間證實搶救無效身亡。
那天他還想著該如何去安慰這個可憐的女孩,但是他趕到的時候,救護車已經開走,現場被封鎖起來,一大灘血跡彌留在現場,很多人在現場拍照,包括記者、警察以及法醫的助手,他甚至看到了警方用粉筆字畫出了一個形狀,那是她跳樓時的姿勢,那是她最後一種表現形式表現在大地之上。
他當場捂著嘴巴,蹲在地上,一種撕裂般的感覺佔據著他的心臟。與其同時他還發現了辛波絲卡弗蹲在旁邊不停地嘔吐著,那雙眼睛都快要撐破了。
他冷眼旁觀,她也不予理睬。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辯護工作一旦失敗將會釀成那樣的悲劇,這是他一直都沒有想到過的。他還記得艾莉莎的父親趕到醫院時的神情,醫生向他發出死亡宣告,他眼裡沒有痛苦沒有絕望,更多的是麻木。
是的,情感上的麻木高於一切,就像神權高於皇權那樣。
但是他並沒有責怪任何人,更加沒有責怪這個可憐的律師,從出道到現在,贏過的官司案件屈指可數。
反倒是黑澤明,在他心裡一直認為,辛波絲卡弗要負上所有的責任,這是他最固執的想法以及結論。
現在機會來了,克裡斯仃匆匆忙忙地拿著一遝藍色的檔案文件,闖進了他的房間,他的日記剛剛寫完,手裡的紅酒還未喝過,對於對方的冒昧闖入,他表現得非常不耐煩。
“克裡斯仃女士,下一次在你進來之前,麻煩你要學會敲門。”
“緊急事件!所以我就不敲門了,我們還是直接進入主題吧。我剛剛為你接了一宗群毆致死的謀殺案,三個被告同時被律政司起訴,我替你接了其中一名被告的辯護工作,這些是他的檔案,你好好看看……”
他放下手中的紅酒杯,很沉悶地蹬著地板,一下接著一下,隨後腳板在地板上輕輕地摩擦著,發出輕微的聲音,不過那聲音聽著確實難受,她聽得受不了,於是趕緊地說:好了好了,知道你最近情緒低落,但是你也要工作,也要生活是吧?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對吧?我們是專業人士,無論遇到多麽悲慘的事情,我們都不能傷心,除非忍不住!
他拿起手中的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放棄組織語言,輕輕地將手裡的筆丟到桌子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來說去不都是為了錢,我再強調一遍,錢我不在乎,但是我現在心情很亂,很低落,我不想再去處理任何的工作,尤其是為任何人做辯護,我更加是力不從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明白,就請你乖乖地離開我的房間,我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來思考其他很重要的問題。
克裡斯仃早就看透他內心的苦悶,故意拖長說話的聲音:好吧,既然你都那麽堅持要放棄這一次的辯護工作,沒關系了。其他被告就好了,居然找了辛波絲卡弗做辯護律師……
黑澤明立馬就回過頭,眼睛瞪得很大,很嚴肅地問著:你剛剛說什麽來著?
克裡斯仃狡猾地笑著說:沒有啊,我只是想說,辛波絲卡弗接了其中一名被告的辯護工作,那家夥贏面一向很大,除了你之外,我都不知道該找誰了。
很顯然,黑澤明在此時此刻已經回心轉意了。
“不用說了,我不管我的當事人是誰,他的辯護工作將由我來負責。”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話,所以我們要爭取時間,先與當事人見面,聊一聊案件上的細節。斯德·威廉是你的當事人,他的所有檔案都在你桌子上了。在這之前我已經見過他,他眼神裡盡是恐懼與悲傷,更多的是意想不到,我想,他是無辜的,所以他其實是很需要我們的幫助。”
黑澤明從椅子上拿起外套,隨後就穿了上去,漫不經心地說:在我們這一行裡,我們的當事人永遠都是無辜的,沒有人可以說他有罪,除了法官之外。來吧,我們一起出發吧。
克裡斯仃欣喜若狂,在她看來,說服黑澤明去做某一件事情是最有成就感的。
他們在拘留所接見了斯德·威廉,這個年輕人給他們的感覺就是,懦弱無能、害怕與其他人對視、輕度緊張、從頭到尾都在搓手,但就是一句話都不說。
克裡斯仃簡單地介紹著:你們互相認識一下吧。坐在我旁邊的是你的代表律師黑澤明,在未來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將負責你的辯護工作,你們現在可以好好溝通。
黑澤明不說話,因為他在等當事人發話,好明顯這一位還沒滿十八周歲的孩子根本沒有大聲說話的勇氣,既然當事人沒有說話,他也隻好主動打破沉默。
“斯德·威廉先生,你知不知道律政司要控告你什麽?”
“謀……謀殺……那個警察是這樣對我說的。”
“你知不知道謀殺的定義是什麽?謀殺的定義是,一個人有預謀有目的地去永久剝奪另外一個人的生命,並且造成死亡事實的,我們就稱之為“謀殺”
“我是無辜的,我根本就沒有預謀殺害布魯克林,我跟他根本就不熟!”
“威廉先生,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律政司在沒有實質證據的情況下,是不會輕易落案起訴任何一個人,他們之所以起訴你,完全是因為他們掌握了充分的證據,證明你有殺人的動機以及傾向,他們才會控告你。如果單單是因為你一句我是無辜的,他們就對你撤銷控訴,那麽這個社會也不再需要律師這個職業了。”
“那我應該怎麽辦?我真的沒有殺人!”
“法醫的驗屍報告指出,死者的致命原因在於胸骨碎裂,插穿了心臟附近的器官,導致血液堵住了呼吸道,然後隨著心臟的位置連續遭到暴擊,導致心臟停頓,繼而死亡。死因聆訊當局表示,死者是死於被虐打致死,屬於謀殺的類型。你當時在現場,另外還有兩個同學,所以你們當場被捕,現場的證供對你很不利。”
“不!我沒有參與過打鬥!”
“如果你沒有參與打鬥,怎麽會在死者的衣服上找到你的指紋?”
“好吧,我真的記不清楚了,我當時只是打了他一拳……只是一拳而已,我打他的時候,他還很精神的,一點事都沒有。他是後面才出事的。”
“由於死者的死亡時間與你們打鬥的時間非常接近,所以最終的參考數據將會定義為,越是接近死亡時間,誰出手就越是會遭到陪審團的懷疑。不幸的是,在給予死者創傷的順序裡,除了第二被告之外,接下來就是你,你就是第三被告。換言之,你打了死者一拳,隨後第二被告接著毆打死者,才導致了死者的死亡……”
“不對!還有奧古·斯都,他當時追在角落裡,對布魯克林拳打腳踢,我們都沒有繼續動手毆打布魯克林,只有他紅了眼似的,瘋狂地毆打著,直到布魯克林氣絕身亡……”
克裡斯仃很遺憾地告訴他:停車場的閉路電視拍不到角落裡的情況,它隻拍到你跟第二被告有動手毆打死者,至於第一被告有沒有繼續毆打死者,我們根本就沒有證據,因為閉路電視根本沒有拍到當時的情況。如果真的要指出第一被告繼續毆打死者的現象,你就只能自己出庭作證,親口指證他,因為當時現場只有你們三個人。
黑澤明也接著補充:但是最大的問題也在這裡。我們以前也處理過不少類似於這種毆打的官司案件,像這種類型的情況,通常是被告與被告之間互相指責與控告,這時候就要看陪審團願意相信誰的供詞了。換言之,你準備指出第一被告繼續毆打死者的事實,第一被告也有可能反咬你一口,說不定他還會計劃法庭聯盟,企圖聯合第二被告將矛盾全部轉移到你身上。他們只需要讓陪審團相信,在死者倒地以後,他們都沒有繼續毆打死者,只有你繼續毆打死者,那麽你將會被判謀殺罪名成立,他們頂多就判故意傷人罪。你隨時有可能被判終身監禁。
黑澤明將手裡的筆扔在桌子上,聳了聳肩膀:大致上的情況就是這樣。
斯德·威廉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不行!我不能坐牢!我還要照顧媽媽!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幫幫我!
黑澤明轉過身問克裡斯仃:這宗案件是誰做檢控?
“帕特麗夏,夏檢控官。”
“律政司是落案起訴三個,三個全部告謀殺罪?”
“是的,看來司法部的執政官對於這一次的毆打事件非常憤怒。”
“所以他們一定要搞垮這三個孩子?這就糟糕了。”
斯德·威廉搖搖頭,抗議著:我還沒成年,法律應該保護我們!
黑澤明站起來,拉開凳子,雙手插在口袋裡,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他看:你還以為是以前,以前那個年代早就過去了,現在有消息稱,為了防止青少年犯罪率上升,立法會的議員已經出了新的議案,以後不再有未成年保護法,不然律政司也不會落案起訴你們。你與其盼望未成年保護法可以保護你,倒不如好好想想,應該如何為自己辯護。
斯德·威廉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不能這樣……
黑澤明用近乎安慰的口吻對他說:你放心,身為你的辯護律師,我會盡力幫你脫罪。
斯德·威廉逐漸平靜下來,不再語無倫次。
他們離開了拘留所。
黑澤明坐在副駕駛上,手掌捂著嘴巴,心事重重地望著車來車往的街道。
克裡斯仃專心駕駛車輛的同時,好奇地問著:這一次有沒有信心?
“恐怕是沒有,但是沒有也得有,因為這一次官司的輸贏我是志在必得的。”
“哦?這話怎麽說?剛才你好像還很討厭威廉那種自以為是的性格。”
“這一宗官司當事人是誰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要打倒辛波絲卡弗,我要將所有的矛盾都指向奧古·斯都。”
“哦,所以我們又回到了那個究竟是誰戰勝了誰這個問題上?”
“不是誰戰勝了誰,而是我一定要戰勝辛波絲卡弗。”
“看來你的鬥志很強,但是你可別忘了,第二被告的辯護律師還沒找到,我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接了第二被告的辯護工作。如果第二被告的辯護律師很難纏,我相信你都很難打贏辛波絲卡弗。”
黑澤明低著頭,將外套的拉鏈緊緊地拉了起來,把自己封閉起來,表示不想再與對方交談任何事情。
車子仍然在繼續往前行駛……
在小木屋裡,朱迪斯坐在書桌前,雙手拿起最新報導的新聞報紙,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隨後放下手中的報紙,拿起某個人的照片,深情款款地盯著看了一會,接著挪步至牆壁的位置,將照片貼在了牆壁上面。
此時收音機正在報道著布達拉美宮的混亂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