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底下的渾人很多,或者說誰都有個犯渾的時候,也許每個人都是童心未泯,總有想要耍小孩子脾氣的時候。
所以,在禦駕親征這件事情上,李世民便犯渾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大唐實質上的開國之主,橫掃千軍也不皺眉頭的賢明聖人,會因為內臣極力反對他禦駕親征,便將內朝還未定奪的事情提到前朝上討論,當著數百名文武官員的面,逼著他們議論禦駕親征一事,揚言若是得不出結果,就絕不下朝,非要群臣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彼時大唐開國之初,皇帝賢明,朝野清明,有資格站在兩儀殿中議事的,就大多數懷抱赤膽忠心,對於皇帝要禦駕親征的打算,眾人便都表示了反對,無論李世民如何威逼利誘,也很少有朝臣松口,從辰時熬到午時,反對禦駕親征的聲音還是佔了主流。
李世民也沒料到這麽一件小事,會遇上這麽大的阻力,沉吟片刻之後便笑出來聲來,道:“好,很好!誠如諸位所言,天子禦駕親征,乃是國之大事,自然要細細議論。我不著急,你們接著討論,也不必急著答覆。來人,奉午膳來,朕就在這兒吃了!”
一聲令下,就有宮人奉上簡單精致的午膳,端端正正擺在龍榻面前,蓋碗一揭,便有熱氣升騰,混合著肉味、油味和菜味,像一隻勾魂的小手,撩動每一個官員的心弦。
他們上朝本來就早,五更天蒙蒙亮就要在宮門外等候,起床到現在三四個時辰,都在這兩儀殿中耗著,著實是又累又餓,喉嚨裡像是有團火在燒,隻被禦膳的香味一勾,這便是火上澆油,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甚至已經坐不直身子,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昏倒。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是滿滿的無奈,就知道李世民講理不成,這會子是打算耍賴了,名義上是叫大夥兒議論,其實就是困住眾人不許走,非要眾人同意他禦駕親征不可。
亞聖孟子有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為人臣子,就應該將其奉為立身之道,別說身子疲憊,胃袋空虛,就是刀斧加身,受盡十八般酷刑,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說自己想說的話才對。
然而孟子是聖人,一眾朝臣卻都是血肉之軀,李世民所用的招數,已經近似於給眾人上刑。身為群臣之首,房玄齡自然不能瞧著朝堂上真餓死幾個,這便拱手上前,無奈道:“啟稟陛下,若陛下真要禦駕親征,就牽動三省六部,本朝自開國以來,尚無此先例,我等需要仔細籌備。”
長孫無忌會意,連忙接口道:“不錯,天子禦駕親征,所有的儀仗、禮數,隨行的臣工、護衛,沿途的路線、休息之處,犒賞三軍的米面、酒肉,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準備完畢,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算清楚的。咱們在這裡議事,屬下人一無所知,討論再多,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李世民切著酥松香脆的芝麻胡餅,沉聲道:“滿朝文武皆在此,還算不清這區區小事?禮部何在,太常寺何在?你們說,儀仗如何,禮數如何?戶部何在,工部何在?爾等與兵部商量,犒賞三軍,究竟要多少東西?議論!接著議論!朝廷給你們發放俸祿,是叫你們做事!”
話音未落,就聽得殿中傳來噗通一聲,這就見中書令褚遂良斜著身子歪道,眉頭緊鎖,牙關緊閉,手腳不斷抽搐,喉嚨裡咯咯作響,似乎是突發了什麽急病,就嚇得房玄齡急忙上前,一把捏住她的手腕。
李世民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手中的胡餅掉在碗裡,摔得粉碎,才急切喊道:“快傳太醫!快!”
群臣都伸頭朝這邊看來,房玄齡卻覺得自己手腕一緊,才瞧著褚遂良在李世民看不見的地方,不住朝自己擠眉弄眼,表情十分豐富,這就會過意來,微微一笑,轉頭道:“啟稟陛下!杜大夫年老體弱,五髒失調,許是一早急著上朝,不曾用膳,這會兒撐不住了!”
這一番話才叫李世民懊悔不已,一面搖頭歎氣,一面親自端了自己桌案上的乳粥過來,扶起褚遂良的肩膀,不住往他嘴裡去喂,卻是他牙關緊閉,半碗乳粥都撒在了衣服上,不曾入口點滴。
也就在這會兒,張太醫急匆匆跑上殿來,接受對褚遂良的救治工作,才叫李世民稍稍放心,無奈歎道:“朕太著急了,都忘了諸位還餓著肚子……罷了,散了吧!傳旨,賜廊下食,有撐不住的,就在殿外先吃幾口吧!”
堂堂大唐的朝廷上,中書令被餓得昏死過去,李世民作為皇帝,也覺得面上無光,眼瞧著房玄齡等人七手八腳,扶著剛剛緩醒過來的褚遂良謝恩告退,他便覺得心裡一陣空落落的,渾不知自己當這個皇帝有什麽意思,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裡得罪了朝臣。
一出兩儀殿,張太醫便低著頭告辭,醫術精湛如他,早知道褚遂良一切正常,卻不敢戳穿,隻盼著別把自己攪在裡面。褚遂良則是由房玄齡攙著,故意踉踉蹌蹌,胸口一偏潮濕,看上去不像是餓昏,倒像是中風了一般,瞞過宮中所有眼線,這才緩緩走出宮門。
這會兒房玄齡的心中真是百味雜陳,自己為官這麽多年,也從未被逼到今天這個份上,君臣間鬥智鬥勇,竟然用上了下三濫的市井手段。耍賴的耍賴,裝病的裝病,這哪裡是朝廷,分明是東市西坊,那等潑皮無賴行徑!
褚遂良也是苦笑,搖著頭緩步向外,低聲歎道:“陛下也不容易,你們自也為難,我是年紀大了,就豁出臉面去,給大夥兒個台階下吧!字行啊,咱們把陛下逼到這一步,是不是太過了?這高句麗,就真是龍潭虎穴麽?”
房玄齡一怔,沒有說話,隻歎了口氣,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