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案 殘陽之願
一
翻開柳家家譜,從上到下十幾代人,都可以用“德高望重”來形容。柳家的祖先開族之時便拜魯班為師祖,傳承木匠技藝。早年的中國,不管是住房還是家具,基本上都以木結構為主,一個技藝超群的木匠,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大受歡迎。俗話說得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柳家的木匠活兒,傳到柳文元手中時,基本已是家道中落。倒不是柳文元對木匠這行有所厭倦,主要是磚瓦房的興起以及更多木質替代品的發明,已經讓越來越多的木匠步履維艱,所以一大家子隻指望這門手藝過活,已經成為奢望。
柳文元和其他木匠一樣,一直在尋求轉型的機會,幸運的是,他命中注定會遇到貴人。
這個貴人叫吳明,諧音“無命”。因出生卦象是“天煞孤星”,道人為了衝邪,才點了這麽個名字。吳明是當地方圓百裡有名的“燈爺”。何為“燈爺”?這其中的門道還需要再跟各位嘮嘮。
在沒有火葬制度之前,中國一直奉行“入土為安”,這死人下葬,除了要找陰陽先生看墳圈地外,這帶路的“燈爺”也是必不可少。按照人死點燈的風俗,一旦家裡有人去世,就要立即去請“燈爺”幫著起冥燈。從人死到下葬這段時日,燈火要不熄不滅。
這看似點燈的小事兒,其實裡面大有說道。
點燈前要了解死者生前事。如果死者為家中老者,含笑九泉,那就要選大號燈芯,以燈比照生前英名,讓孝子賢孫以禮叩拜。而一旦死者死於頑疾,口含戾氣,燈芯以細長為準,而且亮度要拿捏得極為精準,以“忽明忽暗”為佳,這都要考驗“燈爺”的手上功夫。
說完燈芯,還要談一談燈油。冥燈點得好與壞,燈油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人死到下葬,一般要停屍三天,這一碗燈油必須燒滿“三天三夜”,分毫不差,據說有的“燈爺”能把燈油拿捏到“死後燈亮,下葬燈熄”的極致。為了能把握燈油的燃時,這配製燈油的燃料就成了“燈爺”絕不外傳的秘方。
講完了“燈”,剩下的則是“人”。
“燈爺”吃的是死人飯,因此,只要是從事“燈爺”這一行當,還必須會通靈,人死後若是燈火不穩,冥燈早熄,定會給死者家人帶來災禍,“燈爺”既然吃了這碗飯,就要冒著折陽壽的風險,使人逢凶化吉。
所以,這看似不起眼的行當,卻蘊含著莫大的玄機。
吳明做了40年“燈爺”,經他領路帶走的亡魂快要逼近5位數,無一例“滅燈”。所以他的名號,在十裡八鄉絕對如雷貫耳。
可遺憾的是,“燈爺”這一行當和木匠差不多,也逐漸走向了衰敗。
那是一次同村人的葬禮上,柳文元作為上親(和死者關系比較近的親戚)和吳明坐在了一桌負責陪酒。
兩人推杯換盞,越聊越投機,在死者下葬之後,二人又私約在小酒館繼續酣談。
“唉,現在懂規矩的人越來越少了。”吳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漬,“咱老祖宗最講究入土為安,想當年咱‘點燈’這一行當,輝煌了幾百年,可他娘的到了我這一代,都快糊不了口了。”
“吳兄,誰說不是,我從小跟父親學木匠,幾十年如一日,本想著能靠手藝造一座堪比‘滕王閣’的木樓,可現在倒好,我也只能淪落到做一些桌椅板凳過活。”
“唉,也難怪,現在兵荒馬亂的,能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了,這眼看大清就要沒了,咱這些手藝人多少比普通人強點兒。”
“對啊!咱多少有個手藝保底。”
吳明放下酒杯,深視一眼:“柳兄,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當講,當講。你我兄弟二人有何不當講?”柳文元也是個直性子。
“好,那我就直說了。”
“洗耳恭聽。”
“你是吃活人飯,我是吃死人飯,既然咱倆現在都吃不下去了,能不能吃一碗飯?”
“吃一碗飯?吳兄此言何意?”
“既然給活人蓋不了房,你有沒有想過給死人做屋?”
“你的意思……”
“咱兄弟倆開一家棺材鋪怎樣?喪葬這一行我熟,你有木工手藝,只要咱倆聯手,這方圓百裡之內,最少能有你我兄弟二人的立足根本。”
“做棺材?這……”
“你可以算一筆帳,如果我去拉活兒,一年最少可以保證做20口棺材,按照每口棺材30兩來算,一年就是600兩。”
“多少?600兩?”
“對,你說做一口棺材的成本要多少?”
柳文元伸出一隻手掌:“最多5兩。”
“刨去100兩,再去掉平時花銷100兩,咱兄弟每年賺400兩應該不成問題。”
“咕咚。”柳文元深咽了一口口水。
“柳兄,你意下如何?”
“現在既然已經不流行講規矩,那只有先填飽肚子再說,行,我幹了。”
“好!”吳明把酒盅斟滿,“我明天去尋一個極陰之地,棺材鋪就開在那裡。”
“為何要開在極陰之地?”
“棺材為陰物,見不得光,否則死後亡魂不得安寧,對你我子孫均有影響。”
“吳兄,我只是個木匠,這魂鬼之事還要您多把把關。”
“放心,有我在,你隻管做,剩下的全部交給我就成。”
“哎,有吳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那次酒足飯飽後沒多久,“鬥方山棺材鋪”很快開門迎客。
棺材鋪以山得名,坐落於山陰之處,開業之際,訂單便源源不斷,柳文元迫不得已,只能把自己的小兒子拉來做學徒,從那以後,柳家的木匠技藝便開始重新分支,從柳文元往後的三代人,均以打“材”為生。
1985年,全國推行火葬,這讓原本盛裝遺體的棺材,變成了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這一政策,直接讓柳家的棺材生意受到了致命的打擊。柳生作為柳家的第三代傳人,親眼見證了棺材生意從紅紅火火變成冷冷清清。
中國老百姓被封建思想侵蝕多年,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則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吃“棺材”這口飯,所以不管在什麽地方,方圓幾十裡之內,棺材鋪基本上都是“蠍子拉屎——獨(毒)一份兒”。雖然政策上說,要嚴管殯葬棺材行業,但往前數個10年,附近居民辦白事,哪家不是柳生給打的棺材?柳生的棺材鋪也因各方“私人情感”,變成了“QS”免檢地帶。
鬥方山新上任的鄉長,按輩分還要管柳生叫一聲叔,他們家所有人老辦白事,都是柳生幫著張羅,兩人的關系相當親近。既然棺材生意不好做,鄉長大筆一揮,給柳生謀了個看林的差事。批文下來,柳生簽了名,蓋了印,從那以後,柳生拿著每月固定的工資,成了鬥方山的正式看門人。
柳生原本的計劃是拿著政府的工資過日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打幾口棺材當補助,一輩子這樣混混就過去了,可誰承想,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座他“奉旨”守護的山頭,竟然能搖身一變,成了他發財致富的金山。
在政府的乾預下,火葬成了壓倒性政策,然而大多數上年紀的老人,都還想入土為安,住在農村還好,家裡有田,只要村裡不揭發,偷偷摸摸地埋在地裡就算完事兒。可是對於無土無地的城裡人,這就成了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一些城裡的老年人去世,通常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火葬後埋進公墓,二是去農村買一塊安身之所。前者不必贅述,後者卻有一個很大的弊端:土地歸國家所有,而且農村多以田地為主,換句話說,誰也不能保證你購買的地會出現什麽么蛾子。這萬一幾十年後,農村修個公路、挖個池塘什麽的,把祖墳刨開,也只能自認倒霉。
當農村稀有土地被買賣得所剩無幾時,很多城裡人便把目光對準山頭。
雲汐市政府早已下文,明令禁止開山采石,這樣就間接保證了祖先葬在山裡不會被輕易打攪。雖然雲汐市多山,但適合下葬的山頭也是屈指可數。
其中最大的為羅山,與北京的八寶山旗鼓相當,退而求其次則為小羅山。這兩座山均為土山,山體多為黃土,無巨岩,適合挖墓下葬,可遺憾的是,這兩座山是政府明文規定的墓地,只有經過火葬場這一環節,才有資格進入。
除去這兩座,雲汐市剩下的土山中,鬥方山算是能排上名號的。一是鬥方山山體較大,坡度小,土壤松軟,適合下葬;二是此地交通便利,山體易攀登,適宜掃墓。基於這兩點,就有人打起了這方面的主意。
周荔波便是柳生的第一個合夥人。
周荔波在雲汐市經營了一家殯葬店面,他深知土葬背後的巨大利潤,於是他多方打聽,主動找到柳生,想讓他行個方便,把遺體偷偷埋在山上,並承諾五五分成,且棺材也從柳生這裡購買。
依照當時的行情,一個墳位2萬,一口棺材最少要1萬,土葬一人,柳生最少有2萬元入手,這種好事兒,他當然是來者不拒。
一拍即合之後,柳生抱著“幫人入土為安乃善舉”的心態,和多家殯葬商店乾起了“土葬”的買賣。前後不到3年,鬥方山已經“屍滿為患”,山上適合埋人的土地已經所剩無幾。雖然當地有關部門也曾過問過,但最終都以“下次一定要注意”收場。
“照這樣乾下去,最多只剩下十幾個墳位。”對著自己所畫的墓葬圖計算墳位,已經成了柳生每天必做的事情。
整個鬥方山,哪裡能埋,哪裡不能埋,在他心裡是一本清帳。
這一來是為了算算自己還能有多少收入,二來就是不能因此得罪了人。試想,如果應了別人的活兒,屍體抬來了,山上沒地可埋,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所以他必須做到心中有數。
隔三岔五地上山巡視一番,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4月4日,清明節過後,柳生按照往年的慣例上山清理垃圾,而就在經過後山的一片地時,他的眉毛瞬間擰在了一起。
“這裡的土怎麽被翻過?”
為了確定自己沒看錯,柳生貓下腰,抓起一把黃土在手中搓了搓:“紅泥都翻出來了,坑已經挖了1米開外,這是什麽情況?
“難不成有人沒打招呼在我的山頭埋人?”
柳生憤怒之余撥通了一個電話:“‘大頭’,咱們山頭最近有人來過?我懷疑山上被人私挖了一個墳位。”“大頭”是和柳生常年合作的勞工,專門負責下葬挖坑。
“沒有啊,我不知道這事兒啊。”
“跟你搭夥的幾個兄弟知不知道?”
“我們幾個最近都在一起乾農活兒,我不知道,他們肯定也不清楚。”
“得,那就這樣吧。”
柳生掛掉電話,下山扛來了鋤頭。
“呸,呸!”兩口唾沫被擦在了手掌心,“我今天倒要看看,誰敢在我柳生的山頭私自埋人!”
“嘿!
“嘿!
“嘿!”
…………
沒過多久,柳生感覺鋤頭尖端好像碰到了什麽軟物,他慌忙扒開松散的黃土,一條軍綠色的棉被裸露出來。
“果然有人!”
柳生一把將屍體拽出,就在他想跳起來罵街時,第二條、第三條棉被也露了出來。
柳生“咕咚”咽下一口唾沫:“三、三、三、三個人?”
“這怎麽辦?”
驚慌失措中,他選擇給他的鄉長親戚打了個電話,這些年他能在鬥方山乾得順風順水,全都靠鄉長打點關系;當然,鄉長也沒少從柳生這兒拿到好處。
“叔,啥情況?”
“出大事兒了。”
“大事兒?什麽大事兒?你找個沒人的地兒細說。”對方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柳生接著用極為詳盡的語言,把早上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地敘述了出來。
聽到最後,鄉長長舒一口氣:“叔,我勸你還是報警,這萬一是殺人犯偷埋的,可就真的出大事兒了。”
“可這山上私埋了那麽多人,到時候公安局找我麻煩怎整?”
“你放心,這不歸公安局管,到時候公安局問你,你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就行了,不用擔心,有我呢。”
“哎,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也覺得事有蹊蹺,還是報警為妙。”
“對,就算不是殺人案,有公安局參與,也能找到下家不是?要知道,現在一塊地可漲到10萬了,可不能便宜了別人。”
“你說得對,我這就報警!”
二
清明假期剛剛結束,我本想沐浴著春風,好好地睡個午覺。可誰知,褲子才拉到屁股,就被胖磊一聲狼嚎給驚了一跳。
“你喊啥?”
“喊你!”
“喊我幹啥?”
“喊你掃墓!”
我剛把褲子重新提上,胖磊便推門走到了我面前。
“什麽情況?”
“來活兒了!”
“不會吧,這剛上班第一天就這麽衰?”
“剛接到的電話,有人在鬥方山偷埋了三具屍體。”
“什麽?三具?這麽大的案子?”
“暫時還不確定是不是命案,情況緊急,趕緊收拾家夥。”
“明白!”
鬥方山在雲汐市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土山,就連“活地圖”胖磊都打聽了好一圈才知道具體位置,沿著GPS規劃的路線,勘查車一路飛馳,當裡程數一路從35.4公裡縮減到1.4公裡時,胖磊一腳踩下了刹車。
“什麽情況?怎麽沒有路了?地圖上貌似標注了一條可以上山的路啊?”
“你沒看見砌牆的磚頭嗎?肯定是有人故意把路給封了。”
“我去,這難不成還要繞山一圈?”
“沒事兒,反正山體也不大,正好可以看看外圍情況。”
胖磊對我撇撇嘴:“這種山看著不大,等跑起來你就知道了。”
“小龍,注意看有幾條上山的路線。”
“好的,明哥。”
胖磊重新發動汽車,掉轉方向,找尋下一個可以上山的道口。
這車一跑起來,果真應了胖磊的話,前前後後折騰了近20分鍾,才算找到了一條蜿蜒崎嶇的雙向兩車道。
明哥指著車載導航儀上的藍色光點:“按照地圖上顯示,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下山口,而剛才被封的路口應該是上山口。如此看來,這座鬥方山很有可能只有這一個入口。”
我已經聽懂了明哥的弦外之音,趁著胖磊駕車減速爬坡之際,我搖開車窗朝外望去。
“看見啥了?有沒有監控攝像頭?”胖磊著急忙慌地問道。
我重新縮回脖子:“連根電線都看不見,更別說監控了,不過這裡樹林的覆蓋面積真是大,到處都是鳥窩。”
“你妹的,你還真有心境。”
“是你不會欣賞生活。”
胖磊點了一支煙,按照重新規劃的路線朝墓地集中的山陰之處駛去。
很多人對“山陰”這個名詞很陌生,其實翻譯成白話就是“山北”。古代方位稱呼“山南水北”則為陽,反之“山北水南”則為陰。“貴陽”指“貴山之陽”,即在貴山之南;“淮陰”指“淮水之陰”,即在淮水之南。諸如此類。
我為何稱“山陰”而不是“山北”,其實這裡面也有說道。
當胖磊駕車沿著山體繞行一圈時,我就已經發現了鬥方山一個顯著的特征,山的北面,漫山遍野全是墳圈,很顯然這裡是一座墓山。作為埋葬逝者的地方,我們雲汐市人喜歡稱之為“陰地”,來到這裡,習慣以“陰陽”稱呼,以示對死者的尊重。
勘查車一路顛簸,明哥在和徐大隊通了一遍電話後,才最終確定了具體方位——山陰最拐角的一片土坡。
“冷主任,你們來了。”車剛停穩,徐大隊就迎了上來。
“什麽情況?”
“報警人叫柳生,鬥方山的守林人,住在上山路口的鐵皮房內,他今天一早巡山時,發現這裡的土有挖掘的痕跡,好奇之下,他就用鋤頭刨開了土坑,結果在坑裡找到了三具被棉被包裹的屍體,接著就報了警。”
“坑裡是不是只有三具屍體?”
“你們沒來,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具體坑裡還有沒有,我也不是很清楚。”
“行,我們勘查完現場再碰。”
現場位於山體的緩坡上,從停車位置步行於此,大約需要20分鍾的時間,從警戒圈的范圍來計算,中心現場是一塊長約6米、寬約4米的露天泥土地。周圍被樹木環抱,若不是有人引路,想找到這裡還真不是一般的困難。
此時的現場已經被挖開一個半月形的土坑,坑的西側一個捆綁著的棉被包裹被拉出,從包被中露出的雙腳不難看出,這裡面裹的是一具屍體。除此以外,還有兩個相同造型的包被還虛掩在泥土地中,沒有被挖出。
明哥環視了一圈:“小龍,抓緊時間處理土坑周圍的痕跡物證。”
“明白。”我應了一聲。
山體周圍多是硬土和山石,再加上一地的松針,要想在這種地面上留下腳印,何其困難。而好就好在地下深層多為軟土,嫌疑人在挖坑的過程中,極易留下泥片立體鞋印,這也是明哥讓我先行處理的原因。
“這串鞋印能不能確定是嫌疑人所留?”胖磊蹲在我面前,對著一串由於太陽暴曬已經有些龜裂的泥土足跡問道。
“排除干擾鞋印,就只剩下這一種,而且鞋印在土坑的覆蓋面上分布較多,是嫌疑人留下的可能性極大。”
“能不能分析出踩了有多長時間了?”
我掃了一眼土坑:“嫌疑人挖坑的深度最少應該有2米,而且這附近樹木覆蓋率較高,樹根本身就有積水性,從2米處翻出的土壤含有大量水分,所以這種泥土足跡和直接裸露在外的還不一樣,要判斷其形成時間,還要分析土壤中的水分子佔多大比例。”
“大致時間能不能推算出來?”
我小心地捏取一塊,在手中揉搓:“從泥土的硬度來看,最少也有3天了。”
“3天?那就是清明節放假之前,4月1日左右?”
“應該差不多。”我回答得很不確定。
“小龍,你看這裡也有。”開口的是最後趕來的葉茜。
“我去,你怎麽一驚一乍的?什麽時候來的?”我抬頭與她對視。
“昨天忙了個搶劫案,忙活到半夜,一睡醒就沒見姑父他們,聽值班同事說,這裡發生了命案,就急忙趕了過來。”
“我說,你也夠拚命的。不過暫時是不是命案還不好確定,我們先按照命案的現場勘查程序走。”
簡單寒暄之後,我順著葉茜的指向,發現了星星點點的幾塊泥片:“這是往樹林裡走了?難不成是‘方便’去了?”
葉茜是個急性子,一聽到樹林中可能會留下物證,邁開腳撒歡兒似的朝樹林深處探尋。
我和胖磊緊隨其後,前後也不過二三十米距離的地面上,竟然散落著五六個發霉的山果,果子約半個拳頭大小,呈青紫色,每顆果子都被咬成了蘋果手機的標志。
“小龍,能不能確定這一攤是不是嫌疑人啃的?”
我指著其中一顆被踩爛的果子:“喏,嫌疑人的鞋印都留在上面,基本上可以確定。”
“你不是說他可能去‘方便’了嗎,怎麽來這裡摘起果子了?”
“挖坑是個體力活兒,需要大量的水分補給,我猜他是口渴了。”
“呃……是這樣。”
“磊哥,你去喊老賢,我把這附近的物證提取一下,明哥他們就可以動手挖坑了。”
“得嘞。”
三
我和老賢勘查結束,明哥喊來了幾個刑警隊的年輕小夥兒幫著刨坑。經過1小時的努力,最終確定,坑中掩埋的屍體為三具,均用軍綠色棉被包裹,為了防止棉被脫落,整個包被外側還繞有多道繩結。
明哥用解剖刀將繩索挑開,三具身穿壽衣的屍體從包被中分離開來。
“兩女一男,推測年紀都在70歲以上。”看到眼前的場景,我開始疑惑起來。試想,如果是故意殺人案件,嫌疑人怎麽還會有心思給死者穿上壽衣?而且三名死者年事已高,嫌疑人對老人下手的動機是什麽?
“磊哥,你看這情況,像不像命案?”我小聲嘀咕了一句。
胖磊搖搖頭:“我看不像。”
“你也覺得不像?”
“我只是猜測。小龍,你覺得會不會是這種可能……”胖磊說。
“什麽可能?”我問。
胖磊瞄了一眼:“從三名死者的面相看,都差不多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按理說已經到了入土的年紀,會不會這三名老人不想被火葬,然後被家人偷埋在了這裡?”
“嗯,是有這個可能,不過如果是家裡人乾的,最起碼要弄個棺材吧,就這麽把人埋了,是不是有點兒太那啥了?”
“要是家裡困難,買不起棺材呢?”
“就算買不起棺材,最起碼也要立個墳包吧?”
“好像也對,連墳頭都沒有,貌似還真有點兒說不過去。”
我與胖磊竊竊私語之際,明哥已經把三具屍體平放在了一塊開闊的地面上,他吩咐老賢在一旁記錄,開始觀察屍表。
“1號女屍,屍長158厘米,從牙齒磨耗程度來分析,年齡在80歲左右,屍表無明顯外傷,屍斑沉積於背部,較明顯,可見潛層血管網。腰部、足部出現三期褥瘡。
“2號女屍,屍長162厘米,年齡75歲左右,屍表無明顯外傷,屍斑也是沉積於背部,可見潛層血管網。出現二期褥瘡。
“3號男屍,屍長175厘米,年齡80歲左右,體表無外傷,屍斑沉積於背部,潛層血管網清晰。出現三期褥瘡。”
當聽見“褥瘡”兩個字時,我的左眼不由得跳動了一下,因為這個名詞或許會給案件定性提供有力的佐證。
“褥瘡”又稱壓迫性潰瘍,其病變是由局部軟組織持續受壓,血液動力學改變導致局部組織細胞缺血、缺氧、營養代謝障礙而發生變性壞死的病理過程。其主要原因是壓力施加於骨隆凸處,尾骶部、坐骨結節、股骨轉子、踝關節、足關節所形成。褥瘡在國內被分為四期:第一期,瘀血紅潤期,局部組織持續性發紅或者發展為紅斑;第二期,炎性浸潤期,真皮受損,出現水皰、糜爛;第三期,淺度潰瘍期,水皰破裂,局部淺層組織壞死,形成潰瘍,創面有滲出液;第四期,壞死潰瘍期,皮膚缺損,廣泛性損傷,伴有組織壞死或肌肉、肌腱、關節囊及骨的損傷。
從發病機理不難看出,“褥瘡”只會出現在長期臥床、失去行動能力者的身上。
我們從坑中挖出的三具屍體,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褥瘡,從而可以證明這三人應該是常年臥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形成二期以上的褥瘡,最少要臥床5年。
試想,死者是三名臥床不起的老年人,如果是凶殺案,嫌疑人的動機是什麽?依照普通人的思維,根本解釋不通,因此,在我看來,這起案件極有可能像胖磊說的那樣,是不是哪家老人想土葬,又趕上個不孝子,所以才鬧出了這麽一場烏龍。
可就在我心裡的巨石剛剛落下時,明哥卻毅然決然地說道:“徐大隊,你派幾個人保護現場,剩下的人跟我去殯儀館,解剖屍體。”
“什麽?”
“解剖?”
我和胖磊同時發聲。
“冷主任,難不成這是命案?”葉茜也有些詫異。
“可能性很大。”明哥沒有否認。
“這、這、這怎麽可能是命案呢?”葉茜同樣問出了我們的心聲。
“三具屍體雖然體表無外傷,並且通過‘褥瘡’分析,三人還有可能常年臥床不起,乍一看,嫌疑人的殺人動機不明顯;可實際上則不然,因為這個案件我還有幾個疑點解不開。
“第一,三名死者身上都穿著壽衣,剛才我在檢查屍表時發現,壽衣均卡在關節部位,並沒有穿戴到位,也就是說,嫌疑人給三人穿衣時,已經發生屍僵。如果是其家人安排後事,為何要等這麽長的時間?
“第二,屍體表面腐敗情況驚人地相似。由此推斷,三人的死亡時間也應該不分伯仲,而三人的身體狀況有很大的差異,怎麽可能會在同一時間死亡?
“第三,死者身上的壽衣,不管從材質、款式還是面料看均相同,很有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壽衣店,嫌疑人為何要一次性購買三件壽衣?
“第四,包裹屍體的包被以及壽衣上含有大量的水漬,懷疑為液化水;屍表皮膚緊致,屍斑清晰,肉眼可識別潛層血管網。由此可以判斷,三具屍體均被冷凍過,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明哥提出的四個問題,確實讓我們啞口無言。單是三名死者在同一時間死亡這一點,就能讓天平朝命案的方向傾斜不少,如果是自然死亡,不會那麽巧合,唯一可能的就是人工乾預。換言之,就是故意殺人。
四
在疑點沒有排除前,明哥果斷啟用命案現場勘查機制,我們按照程序把原始現場細致勘查完畢後,所有人都集中在了殯儀館。
三名死者的衣服鞋帽被分類裝在了物證袋中,屍體則分別放在了三張解剖床上。
明哥一人持刀,第一步將三名死者的心臟取出,切開少量的心肌,放在了顯微鏡下觀察:“心肌組織間出現了很大的縫隙,說明組織裡曾出現過冰晶,冰晶造成了肌肉纖維束的破裂。”
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除了葉茜是一頭霧水,估計其他人都知道裡面的緣由。
觀察心肌組織縫隙,是判斷屍體是否被冷凍的一個重要依據。
我們都知道,人體組織是由57%的水、20%的蛋白質、15%的脂肪、5%的無機鹽、2%的碳水化合物以及1%的維生素組成。從百分比不難看出,水在人體中佔有絕大部分的比例,當溫度下降到0攝氏度以下,就達到了水的冰點,其就會由液體轉化為固體。
人體內的水大都是存在於血液當中,而心臟作為疏導血液的主要器官,其含水量相對較大。當心臟中的水分結為冰晶時,體積就會變大,從而造成心肌出現明顯縫隙。
“心肌縫隙過大,三具屍體曾被緩慢地冷凍了很長一段時間。”
“緩慢冷凍過?什麽意思?”
明哥解釋道:“心肌縫隙的大小跟冰晶的大小有直接的關系,而冰晶的大小跟冷凍過程的快慢又有著緊密的聯系。如果在液態氮或者液態氧這樣的物質裡快速冷凍,水分由於迅速上凍,冰晶顆粒小,心肌縫隙也會跟著變小。如果是在緩慢冷凍的情況下,水分易融合成大顆粒,這種情況下,冰晶就會大得多,心肌裂縫也會隨之變大。
“從咱們這起案件來看,三名死者的心肌縫隙很大,且大小相同,也就是說,三人可能是在同一個冷凍室內冷凍,而且這個冷凍室的冷凍效果,有點兒像咱們家用的冰箱。”
“能同時裝下三具屍體,難不成是冷庫?”葉茜提出一個假設。
“不排除這個可能。”
我看葉茜好像在仔細思考什麽,直接打斷道:“咱們雲汐市菜市場、冰棒廠最不缺的就是冷庫,要是只有這一條線索,恐怕很難找到突破口。”
“嗯,說得有道理。”
明哥把三名死者的內髒重新分裝,接著又拿出開顱電鋸,打開了三名死者的顱腔,他指著三個天靈蓋上的骨裂線解釋道:“人的腦部含有大量的水分,冷凍後體積增大,會造成顱骨撐裂的現象,三人頭上密集的骨裂線也能證明被冷凍了很長的時間。”
說完,他又把屍體翻了身,指著鮮紅的屍斑說道:“冰凍屍體因低溫下氧合血紅蛋白難以解離,故屍斑一般呈鮮紅色。若死者在死亡後不久,屍斑形成前被放入屍體冷藏箱中,因循環溫度低於0攝氏度,流動的血液凝結成固體,就很難形成屍斑。
“現場的三具屍體,屍斑全部形成,均集中於背部,說明其三人在死亡時處於平躺狀態,且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才被移動到低溫環境。”
“明哥,屍表無外傷,會不會是中毒而死?”
“如果是中毒,死者應該會反映出具體的中毒特征,我剛才在觀察死者內髒時,已經大致知道了死因。”
“什麽死因?”
“心血管疾病引起的心臟功能衰竭。”
“什麽?病死的?”
明哥眉頭緊鎖:“沒有解剖之前,情況還沒有這麽明朗,現在解剖進行了大半兒,我又有點兒擔心。”
“擔心?擔心不是命案?”
明哥點了點頭:“目前我想到了一種情況也解釋得通。假設三名死者不是在同一時間死亡,A死亡後,被放置在了低溫環境中,接著B和C死後也是相同的情況,由於死亡後被冷藏,所以正常的屍體腐敗特征停滯,當三具屍體被一起掩埋時,腐敗重新出現,錯使我判斷死亡時間是同一時刻。”
“難不成不是命案?”
明哥又仔細地觀察了一遍三名死者的內髒器官:“死因很明確,就應該是心臟功能衰竭而死,這種病在老年人當中很常見,我個人傾向於病死,國賢。”
“在。”
“死者的胃內容物都有什麽?”
老賢拿出三個塑料盒:“都是一些流食湯水,我已經用了一些毒化試劑,均未檢測出明顯的毒物。”
“回去再用儀器分析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麽發現。”
“好的。”
明哥說完,長歎一口氣,開始自言自語:“如果死亡有先後,那一切就能解釋通。但為何嫌疑人要把三具屍體全部冷藏?目的是什麽?還有,既然是病死,他為何要將三具屍體偷偷掩埋?還是解釋不通!”
我們科室大大小小的案件經歷過不少,但我還是頭一次見明哥露出如此為難的神色。
五
4個小時後,解剖工作告一段落,按照明哥的吩咐,除了明顯的物證要分析外,一切等他和老賢的檢驗結果。目前重中之重,並不是如何開展調查,而是要判斷“案”與“非案”,解決定性的問題。
晚上10點,明哥把所有人集結,令我意外的是,他還特意給葉茜打了個電話,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似乎在傳達著一個不好的訊息。
“我來說下屍體解剖的情況。”明哥神色凝重,“通過牙齒磨損和恥骨聯合面基本確定了三名死者的確切年齡。1號女性死者82歲以上,2號女性死者74歲以上,3號男性死者80歲以上。”
“三人均患有高血壓、心臟病以及常見的心血管疾病,並且處於常年臥床狀態。
“經過確定三名死者心肌縫隙大小,我基本可以判斷,三名死者為同一時間被冷凍,也就是說,他們還是有被同時殺害的可能,具體死因由國賢告訴大家。”
“是毒死的。”老賢不緊不慢。
“什麽?毒死的?用的什麽毒藥?為什麽一點兒中毒的跡象都沒有?”震驚之余,我一連拋出好幾個問題。
“沒有中毒症狀,是因為三名死者吃下的東西,我們也經常吃,只是劑量不一樣而已。”
“能不能別賣關子?”胖磊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老賢翻開檢驗報告:“我從三名死者的胃內容物中提取到了大量的豬甲狀腺素。”
“豬甲狀腺素?那是什麽東西?能吃死人?”
老賢耐心地解釋道:“豬的甲狀腺位於頸前部下方,呈深紅色,一般重13克左右。甲狀腺素中四碘甲狀腺原氨酸和三碘甲狀腺原氨酸的化學性質十分穩定,需要600攝氏度的高溫才可以破壞,一般的煎炒烹炸都無濟於事。人體一旦攝入大量的甲狀腺素,會增加體內絕大多數細胞的氧化率,產熱量增加,皮膚下小動脈管舒張,故會發熱多汗,同時神經系統興奮性增強,會出現狂躁不安甚至抽搐症狀。除此之外,心血管系統的活性也隨之增強,心跳明顯加快,會出現心悸等症狀。另外,過多攝入甲狀腺素還會破壞人體內分泌平衡,干擾下丘腦的正常機能,可以使內髒各個器官平衡失調,出現中毒症狀。
“一般屠夫在賣肉時,會先把甲狀腺給去掉,就算一些粗心的屠夫把這事兒給忘了,誤食一個甲狀腺也不可能出現中毒症狀。而我在三名死者胃內容物中化驗出的甲狀腺素含量高達30%,這個量別說是老年人,就是一般的年輕小夥兒也招架不住。
“而且我計算過,要想達到如此高的濃度,最少需要10個豬的甲狀腺一起熬製,這種情況,嫌疑人的主觀故意就相當明顯了。”
明哥接過了話茬兒:“高濃度的甲狀腺素,誘使三人突發心血管疾病,最終超出身體負荷,導致死亡。所以,咱們這起案件基本可以定性為他殺案件。”
“真是命案!”我簡直是一頭霧水,因為我實在鬧不明白,嫌疑人毒害三名無辜老者的動機何在。
“案件性質已經確定,接下來有幾個方面的工作還要開展。”明哥的一句話,將我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葉茜,通知刑警隊,梳理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
“明白。”
“小龍、焦磊、國賢,你們今天晚上務必將自己手頭的物證處理完畢,明天一早複勘現場。”
“好的!”
六
經過一夜的努力,大致的物證基本上被分析得七七八八,但一些細節還要在複勘現場之前弄個明白:在初勘現場時我發現了一個細節,在鬥方山的山體上覆蓋有厚厚的松針,如果嫌疑人是先將屍體運上山,接著再挖坑,那勢必會在棉被上沾有大量的松針,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這就證明了一點,嫌疑人是先挖的坑,再運送的屍體。
那麽在他挖坑期間,這些屍體應該放置在他的運屍工具之上,按照常理推斷,這個運屍工具必須具有一定的封閉性,否則很難保證過往的行人不會發現。
以此為前提,兩輪車幾乎不可能,三輪車裝載能力和爬坡能力都很差,也基本可以排除在外,那剩下的就只有四輪車。
白天人多眼雜,嫌疑人夜晚埋屍的可行性最大,四輪車在夜間行駛,車的前燈不可能不開,而上山的路就只有一條,路口的位置是守林人柳生的住處。案發現場平時鮮有人來,尤其是在晚上;試想在夜深人靜之時,有一輛汽車從路邊駛過,他或許會有些印象。所以我們一致同意,在複勘現場之前先給柳生做一份詳細的問話筆錄。
訊問地點就定在了柳生的住處。這是一棟沿路的小平房,推門進入,便是柳生的棲身之所,平房有一扇連接院子的後門。
“您還有做棺材的手藝?”明哥站在院子中看著一口還未上漆的棺材板問道。
“嗯,對,幹了好些年了!”年近花甲的柳生隨口應了聲。
“這平時都是哪些人過來定製棺材?”
“都、都、都是些熟人。”
“熟人?”
“警官,您問這個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明白?”
“沒事兒,我就是聽好多壽衣店的老板都誇您。”
“誇我?”
“對,誇您做棺材壽衣好,還能負責土葬一條龍服務。”
柳生聽言,心裡“咯噔”一聲。
“怎麽,不說話了?”
“警官,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就是給你提個醒,回頭問你什麽說什麽就成,千萬不要有所隱瞞。我想,我這句話你應該聽得懂。”
“哎哎,放心吧警官,放心吧。一定照實說,一定照實說。”
明哥轉身,衝我擠了擠眼:“小龍,給他做筆錄。”
“好嘞!”
看到這兒,估計很多人已經瞅出貓兒膩,在訊問之前,我們已經暗訪了很多家壽衣花圈店,乾殯葬這一行的人,對柳生相當熟悉,熟悉的原因,主要還是其可以提供土葬服務,而埋葬的地點就是他守護的那座鬥方山。雖然國家現在推行火葬政策,但是私自土葬只是違反地方政策,並不會受到《刑法》等法律的約束。所以就算可以查實,公安局也拿柳生沒有任何辦法。而這一條恰好可以作為柳生的一個把柄,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在訊問的過程中他會故意遮遮掩掩了。畢竟這起案件,就目前的偵破條件來看,破案的難度不是一般地大。
“你能不能說說,你是怎麽發現那塊地有問題的?”我和葉茜把柳生引進平房,開始了問話。
“警官,我可什麽都說,你們千萬不要為難我,我這把年紀了,禁不住大風浪。”
“我們隻關心案件,別的不屬於我們的管轄范圍。”
我的回答,算是給柳生吃了一顆定心丸,他開口回道:“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隱瞞,這山上的土地很多都是留著給人土葬用的,我作為守林人,守這座山半輩子,哪塊地什麽情況,我心裡一本清帳。每年清明節後,我都會上山打掃炮仗紙,也就是在清理的過程中,才發現後山的地方有人動過。”
“案發現場平時有沒有人去?”
“沒有。”柳生搖搖頭,“那裡是塊緩坡,地底下到處都是樹根,人埋進去,就成了樹肥,所以稍微懂行的陰陽先生,都不會選擇讓死者在那裡下葬。那片地方一共有6個墳位,到現在都空著。”
“你這房子的隔音效果怎麽樣?”
“不怎麽好,外面放個炮仗,都聽得清清楚楚。”
“到了晚上,有沒有人會到山上掃墓?”
“沒,天一黑,基本就沒人會上山了。”
“山上有幾條上山的路?”
“就我門口這一條。”
“假如晚上有車從你的平房前經過,會不會引起你的注意?”
“我上了年紀,睡眠也不好,要是真有車從我門前經過,我指定能留意到。”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問:“那你最近幾天有沒有夜裡不在平房裡的時候?”
柳生眯起眼睛,仔細回憶:“清明節上墳的人多,很多人從我這兒買紙錢,所以3天我都在,清明節前基本沒什麽事兒……”說著,他起身拽掉了掛在牆上的日歷仔細翻看,“有了,3月29日、30日兩天晚上我不在。”
“幹什麽去了?”
“出去進貨了,兩天晚上都是商家招待的,多喝了幾杯。”
“幾點至幾點?”
“因為我不光要紙錢,還要定製一些紙人啥的,這些東西不讓明目張膽地賣,我只能晚上去進貨,我一般天黑就出門,到後半夜商家用車連人帶貨給我送回來。”
“天黑……”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最近的日落時間,“晚上7點出門,12點回來,是不是差不多在這個時間段?”
“八九不離十。”
“別的時間你都在自己的房子裡?”
“基本都在。”
“對了!”
“警官你說……”
“我看山上種了很多果樹,上面結的果子能吃嗎?”
“泡酒還行,生吃又苦又酸,反正我從來不吃。”
“行,那今天就到這裡,有什麽情況我們再聯系你。”
“哎,好的警官。”
勘查車重新發動,柳生的筆錄在所有人手中傳閱。
“小龍、國賢,你們能不能判斷嫌疑人具體的埋屍時間?”
“我剛才在問筆錄時,注意觀察了柳生說話時的神態,一些比較敏感的問題他都已經交代,說明這份口供裡的水分應該不多。
“埋屍現場沒有墳地,一般人很少去,排除干擾鞋印,那我在現場提取的足跡應該就是嫌疑人所留。雲汐市最近一段時間的平均氣溫在15攝氏度上下,根據泥土鞋印龜裂的程度來看,最少已經過了4天的時間,算上發案當天,我個人傾向於3月31日晚至4月1日凌晨這段時間。”
“國賢呢?”
“依照嫌疑人啃食果子上的菌絲生長情況來分析,基本上可以和小龍的結論吻合。”
“3月31日下午6點往後可差不多?”因為胖磊要結合時間點調取監控,所以需要一個確切的時間。
“拋屍肯定要等路面交警都下班,我感覺應該是在9點往後。”
“嗯,有道理。”
此時明哥緩緩地開了口:“掩埋屍體的坑位,沒有兩個小時不可能挖好,這是其一。
“其二,從山腳下到埋屍現場,步行爬坡最少需要20分鍾,三具屍體全部扛上山,又是一個小時,再算上填土半個小時,整個埋屍過程需要三個半小時的時間。
“其三,嫌疑人能選擇在這裡埋屍,說明對這裡的情況肯定熟悉,從市區到鬥方山有一條必經之路,屬於國道,有很多大貨車,交警要11點鍾以後才會下崗。如果我是嫌疑人,我肯定會選在11點以後拋屍。4月份,雲汐市的白天變長,早上5點鍾天基本就開始變亮,前後放寬半個小時,我覺得嫌疑人拋屍的具體時間應該在晚上11點半至次日的4點半這5個小時之內。”
胖磊聽完,嘴巴張得足足能塞下一個雞蛋。
“磊哥,你倒是記啊!”
“就知道催,這就記。”
明哥看了一眼手表:“搞快點兒,還能趕回去吃中午飯呢。”
“對對對,吃中午飯。”還是這句話最對胖磊胃口。
勘查車一路上行,轉彎,直行,再轉彎,最終來到目的地。
和派出所負責保護現場的民警簡單交接之後,複勘計劃立刻啟動。
這次複勘必須搞清楚以下幾個問題:第一,嫌疑人使用的具體運屍工具是什麽。
第二,嫌疑人的挖坑工具是什麽。
第三,嫌疑人具體的體貌特征。
第四,現場遺留的其他物證提取。
第五,現場周圍的監控錄像分布情況。
初勘現場時,我們已經推斷嫌疑人駕駛的應該是某種封閉式的四輪車,但具體是轎車、越野車還是小貨車,依舊不得而知。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則必須從輪胎痕跡上下手。好在案發現場地處偏僻,山路高度起伏,且路面還是泥土路,排除了警車和勘查車的痕跡後,路面上只剩下一種可疑的輪胎痕跡。
痕跡呈波浪形,寬約12厘米,比照特征點測量周長約1.1米,得出半徑約17.5厘米(圓的周長=2π×半徑),結合這兩個數值,基本可以判斷出嫌疑人駕駛的應該是四輪小轎車。
解決了第一個問題,我們一行人步行上山,來到了被警戒帶包圍的土坑前。
“從土坑邊緣痕跡可以分辨,嫌疑人攜帶的工具有鐵鍬和鋤頭。這兩種工具隨處可以買到,不具備特定性。”
第二個問題並不難,接著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現場的一組泥土鞋印上。
在胖磊的幫助下,所有可以測量的數字均被我記下,套用公式之後,我很快得出結論:“嫌疑人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男性,中等身材,青壯年,從鞋底的磨損特征來看,年齡應該在35歲左右。”
“還有沒有什麽發現?”明哥問。
“有!磊哥,你把現場的原始照片調一張出來。”
胖磊點點頭,開始翻閱相機。
“停,就這一張。”
胖磊松開手,相機的液晶屏上,顯示出了一張被捆綁的包被照片。
“放大,放大,再放大,尤其是繩結處。”
圖片已經很清晰,我指著有點兒像“X”的繩結說道:“我們痕跡學上囊括了50余種繩結的打法,三名死者身上的這種結,叫‘雙漁人結’,是‘漁人結’的升級版,是把兩條繩子的繩端綁在一起,是垂降時非常安全的一種繩結。長期從事漁業、水運的人,經常拋錨,或者往河流中拋撒網兜,這種繩結既方便又安全,所以長期從事漁業的人,都喜歡打這種結。”
我示意胖磊收起相機,接著道:“單靠繩結來推斷,多少還有點兒牽強。”說著,我拿出物證卡,放在三處足跡跟前,“這是我在觀察立體鞋印時發現的一個細節特征。這三處均為雙腳足跡,腳尖外展,腳跟延長線成60度夾角,鞋印前掌部分下壓明顯,嫌疑人當時的動作,應該是兩腳分開,腳尖外展,呈半蹲狀態。”
“這恰好是長期從事漁業、水運人員的常用動作。眾所周知,船舶在水面上行駛,經常會遇到風浪,導致船體搖擺不定,這個動作可以有效地控制身體的平衡度,保證船上的人員不至於被晃倒。
“嫌疑人在現場留下這三對鞋印,可能是在埋屍的過程中受到了驚嚇,從而表現出的下意識動作。”
“也對,大半夜在這墳地裡,不被嚇著才怪。”胖磊環視一周,給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照小龍這麽說,嫌疑人的確有可能從事和漁業、水運有關的工作?”
“泗水河是咱雲汐市的母親河,靠河吃飯的人何止幾千幾萬,就算老賢能檢測出DNA,那也不知要比對到什麽時候呢。”胖磊的神補刀,道出了現實的窘境。
“小龍,你這邊工作結束了沒有?”明哥又問。
“差不多了。”
“好,現在集中精力,配合國賢,看看能不能在現場找到其他物證。”
“明白!”
七
第二次專案會,在當天下午6點鍾準時召開,會議由明哥主持。
“葉茜,你那邊有沒有什麽線索?”
“我們梳理了近3年內的失蹤人口報案,沒有一個吻合,現在屍源不清,刑警隊這邊沒有情況。”
“小龍,你那邊呢?”
“除了目前掌握的這些,別的沒有。”
“焦磊?”
“距離鬥方山最近的監控都在300米開外,還是主乾道,晚上的轎車是一輛接一輛,沒有具體的細節特征,監控視頻無用武之地。”
“國賢呢?”
“有個問題解釋不通。我在現場的多顆果子上,均提取到了同一種DNA,男性,系統中沒有記錄,我們可以確定其為嫌疑人所留。
“接著我又提取了三名死者的DNA,我發現他們四人之間的DNA信息完全不同,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你們說,嫌疑人的作案動機到底是什麽?”
“賢哥,你這麽一說,我還回憶起一個疏漏。”
“小龍,什麽疏漏?”
“三名死者腳上所穿的壽鞋。”
“壽鞋?”
“對,三雙壽鞋均為40碼,男性死者穿著小,另外兩名死者穿著大。從這一點不難看出,嫌疑人好像對三人的鞋碼並不了解。如果三名老人在沒有臥床之前就和嫌疑人生活在一起,他不會不知道鞋碼,唯一解釋得通的理由是,嫌疑人接觸到死者時,三人就已經臥床,常年臥床,不需要穿鞋子,所以他不知道鞋碼也正常。
“我們再換個思路,從三位老人的衣著上看,不像是有錢人,所以財殺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仇殺、情殺的可能性均很小。所以我們可以大膽地假設,嫌疑人會不會是三位老人的看護者,為了擺脫負擔,所以才殺害三位老人?”
明哥搖了搖頭:“既然是看護,那他應該有雇主,他把三位老人殺死,他如何向雇主交差?而且他作為一個看護,殺人之後,還自己掩埋,也說不過去。從現場情況分析,嫌疑人應該和三名死者有一定的感情,否則不會在死後還要為其購買壽衣,也就是說,四人或許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
“一名青壯年男性,三位素不相識的老人,是何種情況才會讓四人生活在一起?”
就在我們疑惑之時,葉茜弱弱地說了句:“會不會是敬老院?”
葉茜的“神回復”,讓我想起了每年局裡組織去敬老院慰問的活動,其中有不少敬老院內都住著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如果嫌疑人是某個敬老院的黑心看護,那這一切就能解釋通了。
“我們全市敬老院的花名冊在民政部門均有記錄,葉茜,回頭讓徐大隊組織人員調查一下,看有沒有符合條件的敬老院,尤其是私立的。”
“好的,冷主任。”
“小龍、國賢、焦磊,你們要把自己手頭的物證處理窮盡,不要有任何疏漏。”
“明白。”
八
雲汐市相關部門對敬老院的管理以2010年為界,可以分為兩個階段。2010年以前,基本是“散養”,2010年以後才開始“圈養”。也就是說,所有公立以及私立的敬老院,只有在2010年之後才有詳細的檔案可查,在此之前,基本無從查起。刑警隊分4個走訪組,足足翻了兩天的檔案,竟然沒有查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難不成三名死者在2010年以前就被帶走了?”我翻閱完所有的調查記錄,好奇地問道。
“從嫌疑人埋屍到案發,已經過去了近4天,但屍體的腐敗跡象並不是很明顯,說明冷凍的時間並不是很長。”明哥掃了一眼走訪結果,捏著下巴若有所思,“難不成嫌疑人還自己撫養了三位老人近6年的時間?”
“明哥,你的意思是說,嫌疑人有可能失去了撫養能力,才選擇殺害三名死者,而並不是甩包袱?”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那無外乎破產、失業、沒有經濟來源等,可這有點兒太泛泛了。”
“物證現在處理得怎麽樣?”
“磊哥那裡沒有進展,賢哥那邊也是一樣,我正要去取死者的隨身衣物,看看能不能有所發現。”
“行,回頭我再翻閱一遍卷宗,你那邊有什麽情況,及時通知我。”
“知道了,明哥。”
結束了對話,我走進老賢的實驗室,把死者的衣服分類打包。
“我這裡有死者的襪子、秋衣、秋褲、毛衣、壽衣。”老賢逐一清點,“差不多就這些東西,你再核對一遍,沒有問題,在移交單上簽字。”
雖然我們在同一科室,但是物證的移交和接收都要嚴格按照物證管理規定處置。不同的研究領域對物證的處置方式不盡相同。舉個例子,夏天遺留在室內的汗液指紋,既涉及痕跡檢驗學,又關系到DNA檢驗,一個物證,庭審時也會出具兩份檢驗報告,如果不做好移交記錄,很容易被律師抓到把柄。
物證移交時,必須確定“三性”:一、物證的完整性,即非消耗型物證(煙頭、血液等)不能有大面積損毀;二、物證的原始性,即物證不能受到二次或多次汙染;三、物證的保全性,即物證在移交時,必須做過相應的保護處理,比如要裝在特定的物證袋或者物證盒中,等等。接收者在確定以上特性之後,才會在移交單上簽名畫押。
對於死者的貼身衣物,在痕跡學領域上,主要還是要從兩個方面去分析:第一,觀察衣服褶皺痕跡;第二,觀察毛衣的編織痕跡。
褶皺痕跡在一些暴力案件中,往往可以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比如強奸殺人案或者搶劫殺人案,嫌疑人和死者之間很可能有暴力衝突,一旦有撕扯,就很容易在衣服上反映出相應的痕跡。通過這種痕跡,一來可以確定案件的具體性質,二來可以幫助辦案人分析作案動機。
而毛衣的編織痕跡,往往也可以反映出一些細節特征。很多打過毛衣的人都知道,毛衣的針法有很多花樣,比如常見的挑針、繞針等,不同人在手打毛衣時,會表現出自己特定的針法和編緯,如果找出其中的規律,那毛衣就有一定的特定性。如果是機器編織,也可以根據編緯的排列以及款式判斷機器型號和生產廠家。
可就在我準備著手分析時,從死者襪子中掉落的一張紙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用鑷子夾起,仔細觀察:這是一張浸水後陰乾的報紙碎片,長寬約4厘米。為了確定這張紙片不是後期的汙染物,我又翻閱了胖磊相機中的所有照片,經過尋找,我終於在2號女屍的足部特征照片上隱約發現了紙片的漏出部分。
後經老賢證實,其在檢驗的過程中對這張報紙碎片也有模糊的印象,而且我們科室所有人均沒有看報紙的習慣,那這樣一來,這張報紙碎片就很有可能是從嫌疑人那裡粘連過來的。
之前我們已經判斷,死者曾被冷凍過,且衣物上有大面積的液化潮濕痕跡,嫌疑人把屍體從低溫環境中取出,放在了某個地方,穿上壽衣。而死者潮濕的腳面,正好接觸到了報紙,嫌疑人並未注意,在給死者穿襪的過程中,將粘在腳面上的報紙穿入了襪子中。
我的推論得到了明哥的認可,與此同時一條新的偵查線索被他開辟出來。
明哥將報紙碎片上的所有文字全部打成電子文檔,以文檔為關鍵字,從“互聯網檢索”“報社文檔檢索”兩條途徑開展偵查。
互聯網搜索並沒有得到反饋,刑警隊分成多組,對全市大大小小的報社展開摸排。
經過文檔檢索,最終確定,死者腳上的報紙碎片,為雲汐市第十中學的校周報,2017年3月28日版。報紙是該中學委托一私人印刷廠印製的,按照班級征訂,每周共發行100份。第十中學,算上高中正好有50個班,每個班級征訂量為2份。
印刷廠每次印刷均沒有遺留,印刷完畢,直接運送到學校保安室。
因為報紙的印刷時間並不長,所以為了搞清楚這100份報紙的流向,雲汐市第十中學便成了調查的重點。
“請問你們學校的這種校周報是如何分配的?”明哥在學校領導的陪同下,找來了該校的保安隊長劉強。
“哦,報社每周一把報紙送到我們保安崗亭,我們遇到班主任了,就給兩份。”
“每次分發的報紙是否有剩余?”
“不會,基本上都是給班主任,因為校報上刊登的都是學生們的作文,我們平時也不看,留著也沒用。”
“保安崗亭是否有監控?”
“嗯,有,監控全覆蓋。”
“焦磊,你查下3月28日分發報紙的監控。”
“好的,明哥。”胖磊領命出門。
明哥話鋒一轉:“王校長,能不能麻煩您現在通知一下所有班級的班主任,我們要統計一下,這版校周報現在有多少份還在校園裡。”
“這個好辦,這種報紙都是班主任收著,我讓教務處組織人挨個兒收一下就知道了。”
“嗯,那麻煩您了。”
兩項工作在同一時間展開,100份報紙經過胖磊核對後,確定分50次,每次兩份,分發給了班主任老師;同時教務處的趙處長抱著98份報紙來到了保安崗亭。
“怎麽少了兩份?”王校長有些意外。
“姚老師把報紙帶回家給孩子看了。”
“這個老姚,每次都是他,鐵公雞一隻不說,學校裡能用的,基本上就沒有他不拿的!”王校長有些氣急敗壞。
“都是老教師了,也不能說得太重。”趙處長顯得有些無奈。
“你去把他叫來,我要問問他這兩份報紙他弄哪裡去了!”
“行,他就在辦公室,我馬上去叫。”
學校內部的事情我們也不好插手太多,明哥帶著我們坐在木椅上焦急地等待結果。
十幾分鍾後,一名年過50的老年教師慢悠悠地來到了崗亭。
“老姚,上周的校報你是不是拿回家了?”王校長開門見山。
“對,拿回去給孫子孫女看看,讓他們從小就學習學習,在王校長的英明領導下,咱們學校學生的寫作水平有多高!”
“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咱們是一起進的學校,你現在是校長,我還是個破班主任,這都快到退休的年紀了,連個高級教師都沒評上,要不是你搗的鬼,我能混得這麽慘?”
“老姚,我跟你解釋了多少遍,評高級教師不光依據工作年限,還要依據教師的授課水平!”
“姓王的,你就是在說我教書教得不行嘍?”
“我沒時間跟你扯這個,我就是來問你報紙的事情。”
“寒磣人,兩份報紙是我拿的,多少錢,我賠給你!”
“對不起,姚老師是吧?我們是市公安局的,請借一步說話!”明哥掏出警官證,結束了這場無休止的爭吵。
“公、公、公安局的?”老姚明顯有些緊張。
“請到裡屋來,我們有幾件事兒想問問你。”明哥禮貌性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有什麽事兒不能在外面說?還、還……非要去屋裡?”老姚用求助的目光掃了一眼王校長。
“沒事兒,就問個簡單的問題,跟你沒關系。”王校長本著“你不仁我不能不義”的態度,還是應了老姚的請求。
“行,那就進去說。”明哥帶著我們隨老姚魚貫而入,房門被關閉的瞬間,老姚有點兒坐立不安。
“您以前是不是被處理過?”明哥看出了貓兒膩。
“打麻將被拘留過。”
“最近又打了?”
“打……沒、沒打。”
“不用緊張,我們不是來問你這事兒的。”
“那是……”
“還是那兩份校周報的事兒,你仔細回憶一下,這兩份報紙現在在哪裡?”
“這……”
“怎麽?不能說?”
“我……”老姚面露難色。
“如果你不說,那咱們再聊聊打麻將的事兒?”胖磊陰陽怪氣地插了句。
“使不得,使不得!”
“不就兩份報紙嗎,有什麽不能說的?”
“那各位警官,能不能幫我保密?”
“只要不違反原則,可以。”
“說話算數?”
“我是領導,我說到做到。”
老姚躡手躡腳地貼在門上聽了聽,確定門那邊沒人偷聽後,有些難為情地回道:“學校花壇最近新買了一些綠植,我看著不錯,就用報紙卷了幾株種在自己家的花池中。我把綠植種好了,報紙就被我隨手扔了。”
“你家在哪裡?花池的具體位置是哪裡?”
“我住在港口一路89號,花池就在我家院子外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報紙就被我隨手放在了花池邊上。”
“帶路,現在去你家。”
老姚被明哥的氣場給震懾住,乖乖地跟我們上勘查車,在老姚“左轉、左轉、左轉”的指引下,我們一行人終於來到了他的住處。
這是一座坐南朝北的沿路四合院,西側院牆連接著一個用紅磚壘成的半圓形花池,從裡面種植的植被看,老姚絕對不止一次乾過這樣的事兒。
“當時報紙應該就被我扔在這附近了。”老姚站在花池邊朝路的方向比畫。
“這條主乾道是通往哪裡的?”明哥指著腳下的水泥路問道。
“往前是港口,往南就上了新濱路。”
“港口?”
“對啊,我們這裡的住戶,很多都是港口的漁民,而且這條路,是通往港口的必經之路。”
聽老姚這麽說,案發現場的細節開始一一浮現。
我之前已經分析過,嫌疑人有可能是從事漁業、水運的相關人員,現在又出現了港口的線索,孤證有些牽強,但雙重證據均有所指,那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明哥當機立斷:“小龍,聯系葉茜,發布協查通報,把三名死者的照片張貼在港口最醒目的位置,對於提供直接線索的,給予現金獎勵。”
“明白。”
九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就在我們想著線索應該會很快浮出水面時,現實卻給了我們無情的打擊;懸賞一直加到了5萬,依舊是杳無音信。
我和葉茜抱著一摞還未發下去的懸賞通報站在河岸邊。
“會不會是推斷有錯誤?”葉茜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應該不會,嫌疑人吃‘水活兒’的可能性很大。”
“可問題是這都三天了,往來的船舶也發得差不多了,為啥還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我也納悶兒呢,按理說不會啊。”
“哼……哼……哼……”
這兩天在河岸聽慣了汽笛聲,這突如其來的豬叫顯得格外地另類。
好奇之余,我和葉茜轉身望去,視野中,五六名壯漢正樂滋滋地扛著整豬整羊朝一艘貨船上送。
“您這是幹啥的?”我舉起警官證,攔停了一個拎著公雞的中年男子。
男子掃了一眼:“哦,你好警官。”
“你好,你們這是……”我收起證件,續上了剛才的話題。
“哦,準備跑長活兒,按咱們船夫的規矩,買點兒豬羊家禽祭河神。”
“長活兒?”
“長活兒就是長途運輸的意思,像我們這條船,一來一回都要一個多月的時間。”
出於好奇,我又問出了關於“祭河神”的問題:“這豬羊家禽難不成殺了直接扔河裡?”
“嗐,那都是早些年老一代人乾的事兒了,那時候船隻都是木結構,不禁撞,所以要殺點兒豬羊祭拜;現在船都牢固得很,咱這說是祭拜,其實就是走個表面程序。”
“哦?表面程序?”看到對方牙齒上的煙垢,我禮貌地讓了一支煙過去。
男子沒有客氣,點燃後叼在嘴上:“就是圖個心安罷了,豬羊家禽在開船之前宰了,血灑進河裡,就當是祭拜了。”
“那肉呢?”
“自己吃啊!這來回一趟,省著吃還不夠呢。”
“那麽長時間,不怕壞了?”
“貨船上都配有冷藏室啊,怎麽可能壞呢。”
“冷藏室?”
“對啊,別說豬羊,裝三四個人都不成問題。”
“真的?”
“你這警官真好笑,怎麽一提到裝人,這麽興奮?”
“大哥,能不能帶我上船看看冷藏室?”
“行啊!”
男人在前面帶路,我和葉茜登上甲板,接著下到了船艙內。貓腰走了一段距離後,我們三人站在了一扇安裝有“輪把鎖”的銀色金屬門前。
“這就是了,要打開嗎?”
“嗯!”
男人用力轉動“輪把鎖”,只聽“哢吧”一聲,鎖舌離開了鎖扣,冷藏室的門被打開的同時,一陣刺骨的寒流襲遍全身。
“正常溫度都在零下10攝氏度左右,我們跑船的每艘船上都有,這一來一回個把月的肉餐,全部要靠它了!”男人指著有20多平方米的冷藏室打趣道。
“這造型,有點兒像冷庫啊。”
“對,就是縮小版的冷庫。”
我掏出手機拍了一張室內照:“行了大哥,把門關上吧。”
“別的還要不要看?”
“不了,就這都耽誤您開船了。”
“嗐,還早,這豬羊還沒宰呢。”
“對了大哥,我想問一下,有哪些船會安裝這種冷藏室?”
“我們船民基本上都是以船為家,要麽航運,要麽下船采購,平時很少去過問別的事兒。像我們這種遠航貨船基本上都有,至於別的船有沒有,我還真的不知道。”
“哦,那行,謝謝你了大哥。”
“對了,你們是警察,都是國家幹部,你可以去問海事局啊,他們就是管船的,他們肯定知道。”
“對啊!”我和葉茜相視一眼。
“謝謝大哥,祝你一路平安!”
“好嘞,小兄弟,那我就不送了!”
下了貨船,我直接撥通了明哥的電話,簡單介紹情況後,明哥果斷地從單位開了一封介紹信,從港口接走我和葉茜,直奔雲汐市海事局。
辦理了會面手續後,接待我們的是負責船舶驗收的於科長。
“是這樣的,”明哥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茶水,開門見山,“我們正在調查一起案件,想向您了解一些情況。”
“完全可以,不知道各位警官需要知道什麽?”於科長答應得相當爽快。
“小龍,把照片給於科長看看。”
“好。”
我點開相冊,把手機遞給了於科長。
“這個是……”
“這是我在貨船上拍的冷藏室的照片。”
“哦,我說怎麽這麽面熟。”
“請問於科長,在咱們泗水河上跑的船,有哪些是帶這種冷藏室的?”明哥接過了話茬兒。
“哦,那您可問對人了,我平時是搞船隻驗收的,就類似於車管所審車的工作。”於科長接過明哥遞過的煙卷,“在泗水河上航運的船只有五種,采砂船、短途貨運船、長途貨運船、觀光船還有餐飲船。采砂船、觀光船沒有冷藏室,短途貨運船一般配置個冰箱就成,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也只有長途貨運船和餐飲船會配備有冷藏室。”
“那咱們海事局登記的這兩種船隻分別有多少艘?”
“餐飲船只有18艘,長途貨運船要多很多,有100多艘。”
不光是我,估計明哥也被這麽龐大的數字驚了一下。
“這些船都在正常使用嗎?”明哥接著問。
“過年時我們才把全部船隻的檔案梳理了一遍,你們稍等。”於科長說著打開了電腦,雙擊海事局內部使用的工作系統,輸入關鍵字後,一串信息顯示出來。
“餐飲船都在正常使用,航運船有10艘需要整改,另外還有5艘要強製報廢。”
“強製報廢?”
“對,就跟汽車一樣,到了年限如果再航運肯定出問題,對於這種連修理的必要都沒有的船,按照規定必須報廢。”
“對了,於科長,一般要強製報廢的船都停在哪裡?”
“哦,就在泗水河拐彎處的一個港口。”
“這5艘船有沒有報廢呢?”
“暫時還沒有,報廢需要一系列的手續,等上面批文下來,船主簽字畫押,才能報廢。”
“於科長,能不能麻煩您幫我們聯系一下這5艘報廢船的船主?”
“讓他們到哪裡集合?”
“到海事局的會議室就行,我們想取個血樣。”
“行,沒問題。”
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找船主還是海事局靠譜兒,幾通電話後,5名船主紛至遝來。
“於科,難不成這麽快批文就下來了?”
“我船裡的東西還沒搬完呢。”
“對啊,我的也是。”
“再寬限幾天唄。”
於科長舉手打斷,他把目光對準了半天沒吱聲的一位男子:“羅軍,你怎麽不說話?”
“老於,你又不是不知道,船我早就轉給別人了,你怎麽每次都打電話通知我過來?”
“我管你轉給誰了,船主登記的是你,你就必須到場。”
“得得得,我不跟你爭,我那兄弟本來就跟我不對付,這萬一他來海事局堵我,你說我怎辦?”
“你活該,誰讓你騙人錢的?”
“哎,這怎麽叫騙呢?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得了吧你,就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拿個快報廢的船,騙自己兄弟幾十萬,你乾的那些虧心事兒,讓我也跟著受牽連。”
“怎麽?最近還來呢?”
“不了,消停一個多月了。”
“那就成,老於,今天來是不是簽字報廢船的?拿來,我第一個簽,省得夜長夢多。”
“你想得美,你不把你的那點兒破事兒扯清楚,就別想著船能正常報廢了。”
“什麽叫破事兒,咱們有合同,白紙黑字簽得清清楚楚,誰跟他扯?”
“得得得,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我不跟你掰扯,今天不是我找你們,是這幾位警官找你們!”
因為我們都穿著便裝,所以在於科長介紹之前,幾位船主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經他這麽介紹,幾位船家頓時有種情況不妙的反應。
“於科長,那我們開始了?”
“好的冷主任,您請便。”
“大家好,我們是雲汐市公安局的,這是我的警官證。”明哥亮明身份後,直奔主題,“這次來,是有兩件事兒要麻煩大家:第一,案件需要,我們要提取各位的血樣;第二,就是想請這位叫羅軍的同志借一步說話。”
因為案件的偵辦迫在眉睫,所以明哥的態度很強硬,再加上於科長這個強有力的後盾,采血的事情辦得很順利。
緊接著,羅軍被帶進了辦公室。
“警官,你們找我什麽事兒?”
“你的船轉讓給誰了?”
“我一個社會上的朋友,叫江川。”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跟他聯系了。”
“江川有沒有什麽親人?”
“沒有,他就一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
“他平時就一個人住?”
“不是,他家裡還撫養著三個老人,兩個奶奶,一個爺爺。”
“當真?”也許是幸福來得太突然,我驚呼出來。
“這有什麽好撒謊的?我去過他家裡,三個老人都常年臥床,他家有三張療養床,老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羅軍口中的“療養床”我父親也曾躺過一段時間,這種床下方連接一個排便池,對常年臥床的老人來說,算是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但唯一的缺點是,糞便清理起來十分麻煩。
“能不能帶我們去江川的住處看看?”明哥提出了一個要求。
“哦,他早就不住房子了,這一兩年他都住在我轉給他的那艘貨船上。”
“那就帶我們去船上看看。”
“別,各位警官,您就饒了我吧,我現在是真害怕見到他,船就停在港口,船身上噴著‘江川號’的那艘就是。”
有了明確的指引,我們很快找到了那艘已經鏽跡斑斑的大型貨船。
在海事局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我們順利地登上了船隻,打開艙門,裡面已空無一人,老賢走進廚房,分別在碗筷、冷藏室內取了5組樣本。
經過細致的比對,樣本中分別檢出了嫌疑人和其中兩名死者的DNA。
有了這份鐵證,本案終於可以成功告破,嫌疑人江川也於72小時後被成功抓獲。
十
這件事兒要從1981年5月,雲汐市公安局秘密開展的“捕狼”專項行動說起。
20世紀80年代,算是雲汐市經濟騰飛的轉折點,城市地層下的“黑金”(煤炭),讓雲汐市民率先在改革初期的春風中挺起了腰杆,當全國大多數老百姓還在為能吃上一頓肉沾沾自喜時,雲汐市民已經在考慮下一頓要不要吃點兒“青頭”(青菜)刮刮油膩。
豐富的煤炭資源,刺激了礦業的發展,但由於科技的落後,很多礦井還不能做到機械一體化。當“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口號還只是個構想時,拔地而起的礦井只能向“人力”索要“生產力”。縱覽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只要提到勞力,那指定是和“男人”畫上等號,這一點在采礦時尤為突出。
“負責采礦的工人一律不得使用女工。”這是每個礦井心照不宣的規定。
之所以這樣規定,一來是因為采礦是個體力活兒,一般女人根本吃不消;二來是因為女性有生理期,礦主也不敢冒險讓女性走進黢黑的井底,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真是出現什麽紕漏,輕則賠償不說,重則可能面臨關停的風險。
如雨後春筍般的礦井直接面臨的難題是“人力”的短缺,這就導致男人在雲汐市民眼中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雲汐市很長一段時間還盛傳這樣一句話:“女娃敗光光,男娃奔小康。”在很多人心中“男孩兒”已經是脫貧的一種途徑。
但自古講究陰陽調和,不可能每戶人家的新生兒都是男娃,再加上剛剛興起的“計劃生育”,這就催生了一種肮髒的交易——“置親”。
“置”可以有兩種含義:“買”或者“換”,“親”則特指兒童。
在礦區,有些家庭為了能讓生活有所改善,用女孩兒換男孩兒或者花錢購買男孩兒的事兒比比皆是,俗話說得好:“沒有文化,不知道害怕。”正是因為這種畸形的訴求,讓乾“置親”行當的人越來越多。
在那個連電燈都還沒有完全進戶的年代,對於這種“周瑜打黃蓋”的秘密交易,公安局掌握的信息真是少之又少。好在礦井屬於國有企業,對礦工的身份核實較為嚴格,正是這一點,讓嗅覺敏銳的雲汐市公安局,從戶籍制度上找到了突破口。
根據掌握的資料,雲汐市平均每年有數十名兒童的戶口出現異常,排除偷生、超生,剩下的那些就成了重點的排查目標。
由於條件的限制,那時候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什麽叫“DNA”,檢驗血型成了當時判斷是否親生的主要手段。檢驗的結果並沒有逃出辦案民警的猜想,在強大的威壓下,幾戶家庭終於交代了自己“置親”的犯罪事實。
隨著走訪人員的增多,一名綽號為“狼頭”的男子進入了警方的視線。為了捋清楚“狼頭”的整個交易鏈條,雲汐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抽調了50余名乾警成立專案組,秘密執行代號為“捕狼”的打拐專項行動。
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狼頭”正在交易時被抓獲,專案組成員突擊審訊,在雲汐市找到了經其“置換”的兒童。按照“狼頭”提供的模糊線索,專案組和兒童拐騙地警方強強聯手,保證了所有拐騙兒童順利回到了原來的家中。當所有人都以為這次行動會是一個完美的收官時,“狼頭”所在的看守所中一名獄友又檢舉揭發了“狼頭”拐賣兒童的一條線索,專案組人員順藤摸瓜,果然在一戶人家中解救了一名1歲多的男童。但由於時間較長,“狼頭”只能大概回憶出男童被拐所在地的區縣,專案組成員奔赴線索地,聯合當地警方組織尋人近一個月,最終只能無功而返。最終,男童被寄養在雲汐市彩虹福利院中,這也成了此次行動唯一的遺憾。
江川,是男孩兒被拐後取的新名字,他的到來給彩虹福利院增添了不少生機。
彩虹福利院作為市民政部門的下設單位,主要就是收留一些孤寡老人和殘障兒童。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樣的怪現象,在中國的很多地方,習慣養小不尊老。雖然孔聖人把“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列為做人之根本,並把“孝”擺在了首位,但到了許多人身上,“孝”字就顯得尤為淡漠。
這一點從福利院的人口分布上也能看出一二。
彩虹福利院總面積不到600平方米,由13間平房圈築而成,其中對門的兩間為福利院的辦公室,剩下10間住著孤寡老人,供兒童居住的平房只有一間。
按照每間平房居住5人來計算,福利院共收養老人40余名,而兒童只有江川和另外一名有著先天智力障礙的小軍。
那些孤寡老人絕大多數並非無兒無女,相反,90%以上都是兒孫滿堂,但為何老人們的晚年都淪落到這種地步,用最冠冕堂皇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十一
江川進入福利院時,已經可以順著牆根蹣跚學步,聰明伶俐的他,成了福利院眾多老人眼裡的開心果。江川從小就不認生,一個星期的相處之後,“川娃”這個小名就成了他在老人嘴裡的昵稱。
“川娃,來,奶奶抱抱。”
“夠了夠了,該輪到爺爺抱了。”
“去去去,還沒輪到我呢。”
“哎哎哎,該我了該我了。”
每天幾十位老人坐在院子中圍著江川打轉,已經成了福利院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線。就連福利院院長老馮都笑嘻嘻地說:“這些老家夥(相互熟絡的老人之間的昵稱)多少年都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院長老馮是個真善人,已經50多歲的他,對待老年人群體有著特殊的感情。老馮的父親戰死沙場,是他的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撫養成人,他是家中的長子,下有弟妹三人,生活清貧。老馮的母親是個勤快人,靠一人之力把兄妹四人拉扯大,但常年的積勞成疾讓她不到60歲便臥病在床,長期臥床需要舒筋活血,老馮在母親的床邊,一跪就是10年,無怨無悔。
“咱娘是笑著離開的,你們三個放心吧。”靈堂之中,老馮的話鏗鏘有力,字正腔圓。他之所以這麽有底氣,就是因為他沒讓母親受一點兒委屈,他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也正是因此,彩虹福利院才收養了這麽多的孤寡老人。老馮心裡是一本清帳,福利院中的40多名老家夥,除了極個別的以外,大都是子孫滿堂。按照規定,這些老人根本不符合收養政策,可老馮狠不下這個心,因為他知道,福利院已經是老人最後的希望,如果他不收,這些老人很有可能就會淪落到自生自滅的地步。
在老馮心裡,有件事兒他一直過不去,那是3年前的一天下午3點,兩名中年男子把一位近80歲的老太太送進了福利院。
手續辦好後,老太太拉住兩人:“你們就這麽走了?”
“你好好在這兒待著,我們會來看你的。”
“在家裡都懶得看我一眼,把我送到了這裡,你們會看我?”
“娘,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們怎麽可能不來看你?”
“別喊我娘,我沒有你們這樣的兒子!”
“娘,你別喊,小心讓人聽到。”
“聽到?我又沒做虧心事兒,我憑什麽害怕別人聽到?”
“老二,你別說話,我來勸勸娘。”
“手續都辦好了,我又不是傻子,你們兄弟倆以後怎麽樣,我問不著,既然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一件事兒我們必須算清楚。”
“娘,還有什麽事兒?”
“什麽事兒?把你們的房錢給我,一人1000。”
“房錢?什麽房錢?”
“你們每人在我的肚子裡住了10個月,這個帳你們認不認?”
老人的一句話,把兩人徹底鎮住了。
“我不問你多要,一個月100,你們兩個人,每人要給我1000。以後我是生是死,都與你們無關。”
“大哥,這……”
“咱們先走,娘在氣頭上,反正手續已經辦了,過幾天再來。”
“行,就按大哥說的辦。”
兩人竊竊私語之後,把嘴裡還在念叨“不孝”的老人狠心丟在了福利院。
這位老人叫陳芳,自從那天起,直到她一年後離世,都再也沒能見到兩個兒子一面。
當天,老馮就站在窗外目睹了整個過程,他沒有去揭穿,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闖進去,老人很有可能連一年都活不下去。
這種事情,幾乎年年月月都在發生,他無法改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讓老人把彩虹福利院當成自己的家。
每到年關,老馮都會私掏腰包殺頭豬給老人們改善一下夥食,這已經成了多年不變的傳統。正是因為老馮的善心,福利院的老人都沒有拿他當外人,老馮也整天以“老家夥”稱呼他們。
雖然老馮盡最大的努力改變了老人們的生活層面,但思想上,他卻有些無能為力。
一群老人圍在一起,永恆不變的只有一個話題,“自己為何來到這裡”。這種揭傷疤的話題越聊越沉重,以至一些老人一提到這事兒,眼淚就抑製不住。
誰都不是傻子,但凡兒女孝順一點兒,老人的晚年也不會這樣度過。
在江川來之前,福利院的氣氛一直是死氣沉沉的,但自從小家夥走進了老人的生活圈後,一切就變得鮮活起來。
雖然江川從小被拐賣,但童年比同齡的小朋友都要幸福,記得剛會跑時,每天挨門挨戶討要零食,已經成了江川對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15年轉瞬即逝,因為身份的特殊性,江川一直未能入學,在他的心裡,福利院就是他的家。
院長老馮本已到了退休的年紀,但在多名老人的聯名上書下,他還是被返聘了回來,這麽多年,彩虹福利院除了房屋破舊了一些,一切都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
在老馮眼裡,江川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七八歲時,他就已經知道幫著護工照看臥床不起的老人。挨屋地噓寒問暖、端水送飯,已經成為江川無師自通的事情。
“川娃,你父母那邊有著落了沒有?”一天夜裡,老馮把剛剛成年的江川喊進了辦公室。
“幾天前,警察打電話過來,要給我采集什麽血液來著,我沒乾!”
“為啥不乾?不想回家了?”
“家?這裡不就是我的家?”
“你的身世,我一直沒有瞞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回到親生父母那裡。”
“15年了,回去又能怎樣?”江川眼中透著一種空洞,以及他這個年齡原本不該有的成熟。
“那以後你準備怎辦?想過沒有?”
“我……”
“沒有想過?”
“沒有。”江川實話實說。
“我今天找你來正好有一件事兒。”
“馮爸,什麽事兒?”江川對老馮一直是這個稱呼。
“你吳姨馬上要去外地帶孩子,福利院正好缺一個護工,你今年已經16歲了,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在我心裡,護工的活兒,你再適合不過,我想征求你的意見。”
“我當然願意!”江川欣喜若狂。
“行,既然你願意,我就跟上面申請,正好借這個機會,看看能不能特事特辦,把你的戶口給解決了。這樣你還可以待在福利院,上面也會給你一份工資,假如真的能解決掉你的戶口,那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兒。”
“嗯,謝謝馮爸,我就想待在這裡,哪裡也不想去。”
“行,既然你同意,我就去辦,有川娃在,我絕對放心。”
江川對福利院的感情,老馮是看在眼裡的,所以當天晚上的對話只不過是走走過場,他心裡清楚,江川絕對不會說出一個“不”字。
憑著多年的關系,老馮得償所願,除了江川的戶口辦理需要一段時間外,其他的進展都相當順利。
沒過多久,江川在老馮拿來的合同上簽字畫押,換來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和一張紅色的銀行存折。
有了任命,江川再也不能把自己當成孩子了,照顧老人成了他的職責。和別的護工不同的是,江川從小在這裡長大,和老人們有著深厚的感情,在他眼裡,這裡的每一位老人,都是他的至親。
這就好比電視中經常播放的一幕畫面,破殼而出的醜小鴨,管第一眼看到的動物都叫媽媽。
江川也是一樣,自從他記事起,福利院的爺爺奶奶們就給了他最不可缺少的關愛,這種愛不光伴隨著他的成長,甚至影響了他的整個人生。
十二
每天早上6點起床,蹬著三輪去買早飯;7點鍾打熱水,7點半把食物分發給老人;9點鍾把行動不便的老人推至院子中,然後幫著食堂阿姨招呼午飯……周而複始,江川把老人們照顧得無微不至。
那些從小看著江川長大的老人,把稱呼從“川娃”改成了“川孩兒”。這看似一字之差,其實代表的是一種情感的寄托。在他們眼裡,江川早已經是自己的孩子。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轉眼到了21世紀,那是2000年春節的除夕,電視機中《難忘今宵》的曲目演唱完畢,江川便起身把坐在活動室的老人們挨個兒送回屋,當輪到陶奶時,她卻說要等一等。江川應許,直到百十平方米的活動中心只剩下他們兩人。
“陶奶,咱們該回家了,時候不早了。”江川在她的耳邊低聲細語。
“川孩兒,你把門關上。”陶奶雖然已經將近90歲,但依舊耳聰目明。
“奶,關門幹啥?你不睡覺了?”
“睡,等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就睡。”
江川看拗不過她,應了她的要求,轉身將門關實,接著又折返到陶奶的身旁。
“奶,你說吧。”
陶奶吃力地把乾癟的右手伸入袖中,忽然,一陣布條撕裂的悶聲從她的袖管中傳來,沒過多久,陶奶的右手顫顫巍巍地抽出,拳頭緊握。
“奶,你拿的是啥?”好奇是年輕人的天性,所以江川本能地問出了口。
陶奶臉上浮出一絲自豪,接著緩緩地將手打開,她的手心靜靜地躺著一顆翠綠翠綠的石頭,比鵪鶉蛋大一號,橢圓,極具質感。
“好漂亮的石球。”
“川孩兒,這可不是普通的石球,這是我爺爺當年在慈禧老佛爺面前做工匠時,老佛爺賞賜的一顆翡翠原石,叫帝王翠。”
“帝王翠?那是啥?”江川從小到大基本沒怎麽出過福利院,所以對翡翠是何物一頭霧水。
“我告訴你,如果把它換成錢,能蓋一個比這兒還大的福利院。”
“什麽?那麽貴?”江川有些吃驚。
“對,我家裡的四個孩子,就是以為我把這塊翡翠丟了,才把我扔在了福利院十幾年。”
“現在不是正好找到了嗎?”
“不是找到了,是一直都在我這裡,我把它縫在了我最破的一件衣服上,我當時還在想,如果能有一個孩子給我洗次衣服,那這塊翡翠就算是給他了,可是……一次都沒有。”
“奶,傷心的事兒咱不提,時候不早了,咱回去睡覺。”江川感覺她的情緒有些不對,慌忙相勸。
“時候是不早了。”陶奶望向窗外,“我昨天晚上做夢,夢到了我那死去多年的老頭子,他要來接我了。”
“奶,不能瞎說,你身體好著呢,沒事兒還能出來溜達溜達。”
“川孩兒,”陶奶把江川拉在身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這幾年,真是苦了你了。”
“奶,瞧你說的,我從小在這裡長大,你們都是我的親人,而且馮爸還給我開工資,一點兒也不辛苦,我很滿足了。”
陶奶搖搖頭:“你馮爸是個好人,但他也快乾不動了,你還年輕,總不能圍著我們這些老骨頭過一輩子。”
“那怎麽不可以?這裡是我的家啊。”
“川孩兒,你沒接觸過社會,你不懂得人心。”陶奶把翡翠塞在江川手中,“這個你拿著。”
“奶,你這是幹什麽?這麽貴的東西,我不能要。”
“川孩兒,你記住,這裡的每一位老家夥都拿你當自己的孩子,我的路快到頭了,你的路還很長,你要是不收,你奶我死不瞑目。”
“奶,你……”
“快,給我裝起來,等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把它給賣了。”
“奶……”江川淚眼婆娑。
“川孩兒聽話,這是奶的最後一個心願,現在了了,這世上我也就沒什麽留戀了。”
“奶……”江川已經哭出了聲。在福利院這麽多年,這樣的場景他不知經歷了多少次,他此刻已經真切地感受到陶奶大限將至。
福利院中的耄耋老人,之所以還能堅強地活下去,是因為他們心中還有一些很小的心願,他們並不是對這個世界還有多少留念,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兒女此刻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陶奶沒有見到大年初二的太陽,他的兒女披麻戴孝將屍體運回了家,路上喇叭嗩呐、鞭炮紙錢、孝子賢孫、哭聲震天,這在江川眼中,顯得那麽扎眼。
江川把陶奶的鋪蓋揭掉,倒入酒精,在福利院屋後的水泥池中點燃,一捆黃紙,三個響頭,這個簡單的送別儀式,江川這些年已經重複了十幾次。
翡翠的冰涼寒入江川的骨髓,他把握住的手又緊了緊,從十幾歲時的傷心欲絕,到現在的冷淡平靜,一個“孝”字,讓江川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冷一些。江川此刻的心情,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雪上加霜”。年過古稀的院長老馮因病住院;彩虹福利院房舍破舊,需要拆除重修。
這就導致江川直接面臨兩大問題:第一,老馮年事已高,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院長的位置上,江川是老馮找人簽的用人合同,新院長願不願意再雇用他,還要打個問號。第二,福利院要拆遷,剩下的20多名老人該何去何從?
作為福利院唯一的護工,江川多次和上級部門協商,最終得到了解決方案:由政府出資,將老人先寄養在私人敬老院,等新的福利院建好,再將老人們重新安排入住。至於江川的護工工作是否保留,還需要看福利院建成之後,領導的想法。
這個答覆看似合情合理,但暗藏玄機。本身就很傻很天真的江川,哪裡能看出這裡面的彎彎繞。
江川把二十幾位老人全部安排妥當,給多家私人敬老院的負責人留下了自己的號碼,並千叮嚀萬囑咐,一旦有情況,及時聯系他。
囑托得到了應許,20多歲的江川,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第一次走進了這個紛繁複雜的社會。
從事護工多年,讓他有了一身好力氣,在碼頭當搬運工,成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每天100多元的工資,讓他著實成了高收入人群。
“嘿,哥們兒,來支煙。”說話的人叫羅軍,和江川一個工種,出手大方,為人客氣,與很多人都處得來。
“軍哥,我不抽煙。”江川禮貌地把煙卷推了回去。
“對對對,瞧我這腦子。”羅軍把煙盒裝入口袋,“你叫啥來著?”
“軍哥,你貴人多忘事啊,我叫江川。”
“對對對,小川。”
“嗯!”
“我看你乾活兒挺出力氣的,以前做什麽的?”
“哦,我在福利院做護工。”
“護工?那一個月能開幾個錢?”
“不多,五六百吧。”
“哦,那確實有點兒少。”羅軍欲言又止,“談對象了沒?”
“暫時還沒有……”
“我看你小夥長得還算標致,要不哥給你介紹一個?”
“我就一個‘光杆兒司令’,誰能看上我?”
“嗐,不試試哪裡知道,等我好消息吧。”
江川微微一笑,並沒有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原本他認為的玩笑卻變成了現實。
十三
一個星期後,羅軍真的給他介紹了一個當地的女孩兒,說是他的遠房表親,長相標致,江川一眼就相中了對方。可無奈的是,女孩兒並沒有像影視劇裡那麽崇高,接觸了沒兩次,就提出了要10萬元的彩禮。
江川沒怎麽接觸過社會,但不代表他不懂社會,他心裡清楚,這種看重物質的女性,並不是他養得起的。
要麽說人都是感情動物,雖然紅線沒搭上,但在江川心裡,羅軍的舉動,讓原本在這個社會上就沒有親人的江川,感覺到了情義的珍貴。
而羅軍本身就是自來熟,假如讓他去泰國做個手術,回來就可能是第二個王熙鳳。面對江川的“敞開心扉”,羅軍當然“有求必應”,多次推杯換盞之後,涉世未深的江川把羅軍當成了最夠意思的兄弟。
一年以後,新的福利院建成,和之前的彩虹福利院相比,如今的更具規模,各方面環境均煥然一新,當然,也包括院長和護工。
江川原本以為一年以後,自己可以重新過上以前的日子,可他哪裡知道,福利院也是事業單位,之前落魄的彩虹福利院還好說,現如今要想再踏進半步,何其困難。
被拒之門外的江川如同被趕出家門的孩子,失魂落魄的他選擇和羅軍不醉不歸。
“小川,你今天這是怎了?”
“福利院不要我了。”
“嗐,我以為多大點兒事兒呢,一個月1000多元錢還不夠寒磣人的呢!”
“我在那裡乾,不是為了錢。”
“你小子喝多了吧?在這個社會,沒錢你能幹啥?連個媳婦都娶不上。”
羅軍的一句話,又勾起了他相親時痛苦的回憶。
“我跟你說,咱們男人生下來就是受罪的料,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來,小川,哥陪你走一個。”
江川抬手撞杯,一口悶下3兩白酒。
“我×,幹了?得,我兄弟今天心裡不痛快,當哥哥的陪你。”羅軍第二次舉杯,一口乾完。
“軍哥,你告訴我,在雲汐市,幹什麽最賺錢?”
羅軍放下筷子,揚揚得意:“小川,這話你可算是問對人了,你哥我在雲汐市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黑道白道七十二行都曾經涉獵過,要說在咱們這地界,最賺錢的只有兩樣兒——”羅軍說著,神氣活現地豎起兩根手指,“‘黑活兒’和‘水活兒’。”
“‘黑活兒’怎麽講?‘水活兒’又怎麽說?”
羅軍拿起筷子在桌面上敲了敲,夾起一顆花生米扔在嘴裡,砸吧兩口說道:“‘黑活兒’就是吃煤炭的飯,‘水活兒’就是靠咱身後的母親河。”
江川擺擺手,對羅軍的故弄玄虛不以為然。
羅軍則不厭其煩地繼續說道:“煤炭現在在咱雲汐,基本上算是壟斷行業,那些煤販子是一個比一個狠,靠咱們的實力,要想玩兒‘黑活兒’,簡直比登天還難。但是‘水活兒’不一樣,我在碼頭混這麽多年,多少有些人脈。”羅軍說著從口袋中掏出錢包,抽出一張證件扔在桌子上。
江川定睛一看,證件上赫然寫著“貨運船隻駕駛證”幾個大字。
“軍哥,這個你都有?怎麽以前沒聽你說過?”
羅軍用筷子頭敲敲日期:“兄弟,我可沒瞞著你,才辦下來沒幾天。”
“你真會開船?”
“開船?那哪兒能難倒我,我們家以前是靠航運發家的,要不是我父親嗜賭如命,我怎麽可能淪落到去當搬運工?”
“現在不是挺好?”
羅軍搖搖頭:“咱們在碼頭累死累活,一天也就掙100多元,一年也就3萬元打頂,但是你知道一條貨船一年能賺多少嗎?”
“多少?”
羅軍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手指。
“難不成是100萬?”
羅軍微閉雙眼,使勁兒點點頭:“隻多不少。”
“真的假的?”
“我給你算一筆帳,咱們雲汐市的優質煤基本上都是走水運,按照一噸60元的運費計算,1000噸的簡易貨船,單趟運費就是6萬,泗水河沒有拐彎兒,駕船不需要太高的技術,只要有證就成。在船上,唯一的支出就是貨船的油錢、船員的工資還有船隻保養。
“煤炭送到地方以後,船也不會跑空,還可以把燃燒後的煤渣運回來送到水泥廠。這樣,運煤渣的錢就可以填補平常開銷,來回一趟賺個5萬元運費基本不成問題。
“按照目前跑得最多的航線來算,一來一回也就20多天。一年365天,咬上牙跑個十八九趟,100多萬輕松到手。”
羅軍喝得有些微醺,他打了一個酒嗝兒,繼續說:“兄弟,你知道搞貨運的難度在哪裡嗎?
“第一是人脈,要想有穩定的貨源,煤礦必須有人,這好弄,咱雲汐市這麽多煤礦,只要稍微托個熟人,這事情都能搞定。難就難在海事局的人脈,要跑航運,不搞定他們肯定不行。這在別人看來比較困難,但是根本難不倒我,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靠河吃飯的,關系硬得很。
“現在唯一能絆住我的就是第二條——錢!”
羅軍說到痛處,開始自斟自飲:“我現在海事局的關系有了,貨船駕駛證有了,唯一缺的就是‘孔方兄’。我打聽過,一條二手的千噸簡易貨船,最少值200萬,就算我再托人找關系,沒150萬也拿不下。”
“150萬哪!”羅軍苦笑一聲,“我不吃不喝50年才能攢這麽多!”
“確實是個不小的數目!”兩人碰杯後,江川感歎了一聲。
“想想都覺得虧,別人是提著成麻袋的現金,撞破腦袋,找不到關系,我們是有關系沒錢!”
“那找人合作,強強聯合不就成了。”
羅軍氣得把筷子一摔:“這個點子要行得通,我還說這麽多屁話乾嗎?有錢人不是傻子,誰願意相信一個破搬運工能有那麽大本事?都是勢利眼。”
“軍哥,你消消火!”江川又給他斟滿一杯。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看老子現在是搬運工,將來什麽樣兒還不一定呢!”
“過一天算一天,想那麽多乾嗎,喝酒,喝酒。”
羅軍把江川舉起的酒杯給按了下去:“我不可能得過且過,從明天開始,我就把我認識的搬運工全部組織起來,咱們擰成一股繩,這樣咱們才有競爭的優勢,你想過沒有,貨船跑運輸,客戶最看重的是什麽?”
“最看重的?”江川也有點兒喝跑偏了,一時間沒明白對方的意思。
“時間!”
“有道理!”
“千噸船運的基本都是煤,咱們搬運工只能靠短途的小貨船度日,你想想,一旦碼頭三天沒有搬運工,是什麽局面?”
“那船老板不是瘋了?”
“對啊,人一少,搬運費指定漲價,我現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這樣……好嗎……”
“咱出苦力的,都太實在,而且心還特別散,所以搬運費才一直提不上去。你知道在外國一個搬運工能賺多少錢嗎?一天100美元,快1000人民幣!”
“這麽多?”
“你才知道!”羅軍小酌一口,“算上你,我現在已經糾集了38個弟兄,都是體力好的把式,咱38個好漢要是能擰在一起,你說說咱一天能賺多少吧!”
“軍哥,你絕對不是個凡角!”
兩瓶酒下肚,江川對於羅軍是打心眼兒裡佩服,別的不說,最起碼人家這不服輸的勁兒,江川就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學習。
十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江川躺在自己的床上,腦海中不斷回憶今天晚上羅軍的隻言片語。
“貨船,150萬,一年賺100萬……”這幾個關鍵詞,最終被他提煉出來。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酣睡中的他夢見自己站在“江川”號貨船的甲板上,視線遠處的夕陽,妖豔耀眼,美景讓人如癡如醉。
睡意漸淡,意識逐漸清醒,而夢中的畫面卻還是讓他留戀不已。模糊的視線突然鎖定在了房梁之上,那裡正是翡翠的藏匿之所。
“對了,陶奶的帝王翠!”
江川欣喜之余,從床上一躍而起,他蹬著窗框,小心地把那顆橢圓形的石頭拿在手中。
燈光的映射下,江川的瞳孔很快被翠綠色塞滿。
“不行,這是陶奶的遺物,我不能賣。”
理智最終還是戰勝了貪念,江川小心翼翼地將翡翠放回原處,繼續躺在板床上,等待迎接新一天的太陽。
酒醒之後的羅軍沒有食言,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三十幾號人集體罷工,受到這一小股力量的影響,越來越多的搬運工參與其中,最後規模發展到了近百號人,眼看隊伍增長不再明顯,羅軍把所有人集中起來,開始宣傳自己的理念。
這番話的精髓可以總結出三點:第一,抬高標準,統一運價,杜絕港口亂壓價的情況;第二,把搬運工編號,按順序派活兒,改變工人搶活兒的局面,讓體力不好者每天也能保證有養家的收入;第三,入夥者要同心同德,任何一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其他人必須鼎力相助。
要麽說羅軍最擅長的就是“拉攏人心”,這三條理念,既保證了港口搬運工的良心運作,又提高了眾人的待遇,尤其對那些上了年紀的苦力更是照顧有加,所以此話一出,立馬俘獲了一幫“迷工”。
人們都說,“改革的道路上鋪滿荊棘”,羅軍也是一樣,人心剛剛被拉攏過來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幾名社會閑散人員的追砍,好在江川出手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事後想到從腦後擦過的砍刀,羅軍是一陣兒後怕。但他堅信“富貴險中求”,被砍之後,非但沒有打消他的氣勢,反而使得熱情更加高漲,他的情緒,又間接鼓舞了參與進來的搬運工。
這種適得其反的結果,讓多位船主只能放棄,畢竟雇人追砍搬運工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一個月後,羅軍正式坐穩了港口搬運工的第一把交椅。
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借勢做起了送貨生意,每年近10萬的收入,已經遠超港口的其他人。但在他心裡,這些遠遠不夠,他自詡是有理想的人,擁有一艘自己的貨船,這才是他的終極目標。所以雖然他手裡比以前富裕很多,但生活依舊節儉。
同樣要勒緊褲腰帶的還有江川,新福利院建成的第二年夏天,他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喂,你是哪位?”
“哦,我是敬愛老年公寓的,我姓王。”
敬愛老年公寓是雲汐市最大的一家私營敬老院,江川對那裡並不陌生,對方自報家門時,他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王院長,你好,請問有什麽事兒嗎?”
“哦,是這樣的,之前彩虹敬老院拆遷,不是有5名老人寄宿在我這裡嗎?現在新福利院建成,有2名老人已經被接走,現在還剩3人在我這裡。”
“什麽?還剩3人?為啥不全部接走?”
“這個……”
“剩的3人叫啥?”
“田淑芬、劉文娟、李閏土。”
當江川聽到這3個人的名字時,已經徹底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一般生活在福利院的老人可以分為四種:第一種,腿腳方便,能聯系到兒女親朋;第二種,常年臥床,能聯系上家人;第三種,腿腳方便,無依無靠;最後一種,常年臥床,孤苦伶仃。
前三種福利院都還能應付,唯獨最後一種,除了江川口裡的“馮爸”,估計沒有幾家福利院會主動接收,而王院長報出的這3人,當年是老馮頂著巨大的壓力才接收入院的,現在院長易主,3人自然成了包袱,能甩則甩。
考慮清楚了緣由,江川接著問道:“王院長,你們那邊是什麽意思?”
“是這樣……”對方沉吟一會兒後接著說,“我們已經聯系了新彩虹福利院,但是溝通無果,我們是私營敬老院,所以……”
“每月多少錢?”
“他們3人都是常年臥床,需要特護,每人每月2000,3個人就是6000元。”
“6000?”
“對,而且這還是看在我們熟悉的分兒上給的最低價,你如果去市面上找護工,就這3位老人的情況,4000一個人都不一定有人願意做。”
“這……”
“我跟你馮爸關系不錯,新來的院長跟你馮爸簡直不能比,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接收這3位老人。但我這個敬老院是多人合股,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老人已經在這裡住了將近兩年,我自己也墊了不少錢,我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找你商量,而且3位老人整天念叨你的名字,我這才給你打的電話。”
“王院長,我知道,你也很為難,這樣,能不能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現在住的那房子太小,我換一套大點兒的房子,3位老人從小看著我長大,這個孝我不能不盡,我把他們接回來贍養。”
“你一個人?行嗎?”
“行!”
對方見江川回答得斬釘截鐵,如釋重負地回道:“嗯,那就按照你說的辦,3位老人這一個月的費用算在我們敬老院頭上。”
“那真是太感謝王院長了。”
“哪裡,不客氣。”
掛了電話的第三天,江川在距離港口最近的位置租下了一個小型四合院,接著又去醫療用品店選了3張多功能醫用床,這樣一來是解決了3位老人的住宿空間問題,二來也解決了老人們躺在床上如何“方便”的最大難題。
做完這一切,江川幾乎花完了這兩年手頭的所有積蓄。雖然他和3位老人沒有血緣關系,但骨子裡的那種親情還是無法斬斷。“孝道”是江川一輩子遵循的準則,所以這件事兒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十五
一個月後,江川如約從敬老院把老人接回了新家。
“川孩兒……”
躺在新床上的3位老人,幾度哽咽。
“田奶,劉奶,李爺,你們這是幹啥?”
“我們3個老東西讓你受累了。”
“這說的是哪裡話,我小的時候,你們把啥好吃的都留給我,現在輪到我給你們養老送終了。”
“川孩兒,你……”
“看,新床。”江川岔開話題,“以後躺在床上都能上廁所,方便著呢。”
“唉,都怪我們這幾個老不死的命太硬,早知道這種情況,當年還不如死在彩虹福利院呢。”
“田奶,你別說了,川孩兒現在在碼頭做事兒,能掙錢,不用擔心,等我賺了錢,將來還準備買艘貨船,乾大生意。”
“瞧瞧,我說什麽來著,我從小看川孩兒就是本事人。”
“老李,你假牙都快笑出來了。”
“哈哈……”
江川的美好宏圖,讓屋內的氣氛瞬間緩和了不少。人一上了年紀,缺的就是一個寄托,對於孤寡老人更是如此。江川的到來,剛好彌補了這個空缺,所以3位老人找不出任何不留下的理由。
碼頭搬運的工作簡單而忙碌,江川的收入也從之前的每月3000元,一躍翻到了近5000元,按照當時的標準,江川一個人能頂兩個公務員,但他每月依舊入不敷出。
隨著老人歲數的逐年增長,再加上常年的臥床不起,隨之而來的並發症也越來越多,為了緩解病痛,每月的藥物支出就要近4000元,再加上每月1000多元的房租水電,江川的手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余糧了。
雖然經濟拮據,江川在老人面前依舊表現得相當大方,他心裡清楚,一旦讓老人知道現實的窘況,他們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輕生。
江川至今還記得多年前的一件事兒。
當年彩虹福利院接收了一位70多歲的老人,子女辦理完入院手續後,轉身便離開了。老人從進院的第一天就沉默不語,直到一周以後,她把江川喊到了身邊。
“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奶,啥忙?你說。”
老人拿出紙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楷書:“豬靨、半夏、陳皮。”
“奶,這是啥?”
“治病用的中藥,你去給我抓一服。”
“哎,成。”
江川想都沒想,便按照藥方抓來了三味中藥。
老人收到藥後,小心翼翼地收入櫃中,接下來的一周,他又讓江川重複抓了四服。
五服藥湊齊,老人獨自一人在院中熬藥,不讓任何人靠近,直至湯藥被她飲入腹中。
當天下午,老人口吐白沫,在院中咽氣了。
院長老馮了解情況後,先是找到了開藥的中醫,中醫取出藥渣證實,藥爐中只有“豬靨”,並無半夏和陳皮,“豬靨”是豬的甲狀腺,過量服用可以致死。單從這一點就完全可以證實,老人讓江川分五次購買中藥,分明是有了尋死的念頭。接著老馮通知老人的親屬,經過多方調查,老人一雙兒女有贍養能力,但不盡贍養義務,他們把老人強行送至福利院,這正是老人尋死的主要原因。老人的家屬曾想胡攪蠻纏,好在公安局的介入平息了事端,但這一次的經歷,卻讓江川永遠無法釋懷。
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自己沒有去買那服中藥,就能讓老人保住性命。
這段痛苦的回憶,江川也曾告訴過老馮,老馮的回答很直接:“老人沒了依托,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江川對待家裡3位老人才格外地小心謹慎。
但隨著開銷越來越大,江川總擔心有一天“紙裡包不住火”,於是他想到了羅軍,那個曾經豪言要買貨船的人。
“還差多少?”夜晚的大排檔上,江川開門見山。
“什麽還差多少?”
“買貨船的錢。”
“這個數!”羅軍苦笑著伸出一根手指。
“我幫你補上!”
羅軍一口啤酒噴在了桌面上,劇烈的咳嗽聲持續了半晌沒有停歇。江川仿佛置身事外,淡定地坐在一旁。
許久之後,緩過勁兒來的羅軍漲紅著臉:“小川,我豎一根手指,你以為我說的是1元錢哪?是100萬!”
“我知道!”
“你知道?你有啊?”
“現在沒有,但是以後會有!”
“以後?10年,20年,還是50年?你就吹吧你!”
“10天!”
“10天?”羅軍幾乎喊出聲來,“小川,不帶你這麽吹牛的!你有幾個子兒,我還能不清楚?!”
“你先別管我吹不吹,錢湊齊能不能搞來船?”
“當然能,我早就找好賣家了,開了5年的新船,148萬甩賣。”
“成,親兄弟明算帳,148萬一人一半兒,10天后,我湊齊74萬,你那一半兒你自己想辦法,要不要合夥,我聽你的想法。”
“小川,你真沒開玩笑?”
“你看我像開玩笑的樣兒嗎?”
羅軍興奮得手舞足蹈:“好,就按照你說的辦,10天后只要見到錢,咱倆就提船去!”
江川點了點頭,把喝剩的啤酒瓶拍在了桌面上,起身離開。
這些年,隨著網絡的普及,江川也多少了解了陶奶那件遺物的價值。
1克近萬元的價格,難怪會讓陶奶的四個兒女爭得頭破血流,而這顆“帝王翠”足足110克,折算成總價,最少可以賣到100萬。江川也打聽到雲汐市珠寶城就可以收購,所以晚上小酌時,他回答得相當有底氣。
不管買不買船,“翡翠”都已經到了不賣不行的地步。
這100萬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握在手裡,給三位老人養老送終;二是拿出去投資,走良性循環。
江川在碼頭做了多年的搬運工,深知航運的利潤,再加上有羅軍的人脈,他很自然地把賭注押在了第二個選擇上。
找到羅軍前,江川已經打定主意,他想先用翡翠換取本錢,等自己努力幾年之後,再把翡翠給贖回來,陶奶的遺物絕不能就這樣被他給糟蹋了。
一周之後,沉甸甸的104萬現金被他裝在了一個旅行包裡帶回了家,江川取出30萬存在一張卡上,剩下的74萬他拍了一張照片,用手機彩信給羅軍發了過去。
短信剛剛發送成功,羅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你小子是不是去搶銀行了?從哪裡來這麽多錢?”
“你放心,這錢絕對乾淨。”
“不行,你不說出這錢的來歷,我可不敢拿去買船。”羅軍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絲毫的讓步。
“軍哥,咱倆這麽多年關系,你還不信任我嗎?”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關鍵是我太了解你,這麽多錢靠你賺根本賺不來,買船是大買賣,咱只有這一次機會,萬一搞砸了,就一輩子翻不了身了。”羅軍一股腦兒倒出了苦衷。
江川長歎一口氣,仿佛做了巨大的妥協:“好吧,我告訴你,我把家裡的傳家寶給賣掉了。”
“傳家寶?什麽東西?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不是真到用錢的時候,我也不會拿出去賣,所以……”
“家裡那三位老人留給你的?”江川住的地方,羅軍不止一次去過,所以對那裡的情況很了解。
“這個……算是吧……”
“原來如此。”羅軍松了一口氣,“難怪你會贍養那三個老人,原來是他們手裡有寶貝啊,你今天要不說,我還真以為你小子腦子壞掉了呢。”
江川心有不悅,但沒有表現得特別明顯,只是“哦”了一聲,算是回答。
興奮之中的羅軍,沒有察覺出異樣,電話那頭他手舞足蹈地回道:“兄弟已經搶先一步,我這個當哥的也不能掉隊了,買船的錢我還差一點兒,這兩天就能湊齊,到時候我給你電話。”
結束通話的羅軍,臉上瞬間變了個模樣,剛才對話的輕松愉悅和現在的愁眉苦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口口聲聲說“買船的錢還差一點兒”,可“這一點兒”卻是整整40萬。
十六
人們常說,生活中不能沒有目標,可目標雖然是人生的指路燈塔,但也絕對不能脫離實際。跑船是羅軍夢寐以求的生活不假,然而這個願望卻明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為了能在短時間內湊齊欠款,他只能“揠苗助長”,用自己的所有家當做抵押,借來了50萬的高利貸。
錢的事兒一解決,羅軍便迫不及待地帶著江川找到賣家,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羅軍兩人很顯然屬於前者。看著接近九成新的千噸貨船,兩人喜上眉梢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
船只和汽車一樣,都屬於不動產,所有者只能有一個署名,因為羅軍和海事局關系近,經過兩人協商,船主由羅軍擔任,船隻以“江川”號命名,為了“親兄弟,明算帳”,兩人還在公證處的公正下,簽署了一紙合約。
萬事俱備,“江川”號第一單生意定在了農歷八月初八的8點準時開張。伴著一掛萬響的鞭炮,“江川”號肩負使命,緩緩地離開了停靠的碼頭。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隔行如隔山”,羅軍之前雖然對跑船信心滿滿,可真乾起來,才發現他對這一行想得太過簡單。
第一難,人工。千噸貨船的航行周期都以半個月起算,標配6個水手,2個駕駛員,刨去羅軍和江川,船上還要招錄6個人。吃“水活兒”的工人都是以天算工資,水手每天200元,駕駛員每天400元,按照最短的航線半個月來算,光人員工資就要花去21000元。
第二難,損耗。說到損耗,那排在第一位的肯定是油耗,簡易千噸貨船的一般油耗在每天250升左右,按照柴油每升6元計算,每天行駛的最低油費都在1500元,光油費這一項,半個月又要乾掉22000元。剩下的還有船隻維修、船員補給等,只要一上了船,處處都要花錢。
第三難,關系。運輸的整個流程包括進貨、運貨、交貨、返貨,每個環節都涉及大量的人際關系網。進貨時,要打通煤礦;運貨時,要疏通海事局;交貨時,要照顧好下家企業;返貨時,要聯系多家廠商。可以說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這趟船就等於白乾。
“江川”號試運營了3個月,看著卡上僅剩的20萬元,羅軍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每個月純利潤7萬,在江川這裡已經樂開了花,可他哪裡知道,這些錢分到羅軍手裡,也只夠填補高利貸的利息。
“如果照這樣乾下去,什麽時候才能還完本金?”羅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現實生活中不乏一種人,他們總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一旦遇到困難,第一個念頭不是想著如何解決,而是喜歡抱怨當初頭腦發熱,羅軍就是這種人的典型代表。
咬牙幹了一年之後,依舊兩手空空的羅軍有了退出的念頭,雖然江川極力勸阻,但羅軍去意已決。幾次交涉之後,江川只能放棄了勸說的想法。
羅軍的股份被折合成60萬現金。
“船主我給你保留著,你什麽時候想回來就回來。”雖然兩人已經分道揚鑣,但江川依舊沒有著急過戶,他自認了解羅軍的性格,他還希望能等到羅軍回心轉意的那天。可他哪裡知道,羅軍那次走得是毅然決然。
“江川”號在離開羅軍的初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但江川骨子裡就是有股不服輸的勁頭,他不光靠自己的努力把航運重新拉回了正軌,還自學考取了船舶駕駛證。
就在一切都將向著好的方向發展時,江川卻在百米衝刺即將到達終點那一刻,著實地摔了一個大跟頭。
那是一次滿載優質煤炭的遠程航線,往返一趟需要40天的時間,家裡的3位老人,江川已經全托給了保姆。上家全額付款,這趟活兒,刨去所有成本,他可以賺近10萬元,就在他美滋滋地站在甲板上欣賞夕陽時,“江川”號像是突然停電的機組,擱淺在河中央,紋絲不動。
為了防止船隻側翻,4名水手趕忙拋下船錨。待船隻停穩,江川衝進駕駛室和正要奪門而出的駕駛員“鐵頭”撞了個滿懷。
“鐵哥,怎麽了?”“鐵頭”比江川年長不少,所以平時江川都以“哥”尊稱。
“這種情況我也極少遇到,油和電都在正常數值,怎麽會突然失去動力呢?”
江川有些慌了神兒:“鐵哥,你是老駕駛員,你也不清楚?”
“小川你別著急,我下去看看再說。”“鐵頭”說著,抓起工具箱朝船艙內走去,江川則緊隨其後。
伴著濃烈刺鼻的氣味,“鐵頭”熟練地鑽進了船隻的“腹部”。只見他手持一根鐵棍,“叮叮當當”地敲打著機組,靠回音來判斷故障源頭。
江川似懂非懂地跟在身後,屏息凝神,希望“鐵頭”能盡早解決難題。
“咚咚咚……”這幾次的回聲和剛才的相比多了些沉悶,“鐵頭”打開手電,對準幾處不起眼的焊接處照著。
燈光照射下的“鐵頭”,表情十分難看,江川小心翼翼地問道:“有、有什麽問題嗎?”
“鐵頭”撓了撓頭,長歎一聲:“小川,這船你接手幾年了?”
因為遠航的駕駛員大都是臨時聘用的,所以“鐵頭”對船隻的過去並不是很了解。江川是個直性子,並沒有隱瞞:“這是我接的二手船,我接手才3年不到。”
“多少錢接的?”
“148萬。”
“你被坑了!”
“什麽?我被坑了?”
“鐵頭”重重地點點頭,接著打開手電,對準兩處焊接裂縫:“這就是停船的原因,發動機組出了故障。”
“發動機組?”
“對!”“鐵頭”關閉手電,“千噸級別的發動機組都是完整一體的,一旦出現裂縫,基本上這船就只能宣布退役了,你的船船體還比較新,發動機組基本可以排除使用受損,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條船可能之前出過事故,而你不知道。”
“出過事故?這……”
江川語塞之時,第一個想到了羅軍。
“難怪他那麽著急退出,原來他早就知道!”
在江川喃喃自語之時,“鐵頭”接著說:“這種機組出現故障的船一旦被海事局的人檢修出來,基本過不了年審,我看你只能花高價請黑市修理工來處理了。”
見江川沒有反應,“鐵頭”又提高了嗓門兒:“小川,想什麽呢?”
“哦,沒什麽。”江川回過神兒,“花高價就花高價吧,這萬一被查到,估計以後就別想跑船了。”
打定主意後,“鐵頭”撥通了一串號碼,最終雙方以15萬的價格談攏維修。
船只在3天后重新起航,因為延誤了運送時間,這次交易讓江川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客源。而大客戶和大客戶之間往往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江川這一次的失誤,讓他嘗到了上層“多米諾”效應的可怕。
連續一個多月沒有接到大單,這讓江川陷入了深度的絕望。他曾多次聯系羅軍,起先羅軍還和他解釋兩句,可到最後,江川甚至連對方的電話都打不通了。
羅軍自知以前牛皮吹破了天,其實他對船根本是一竅不通,發動機組出現問題,他當然看不出來。可江川卻不這麽認為,他深信羅軍是內行,羅軍的突然離開更是知道內幕的著實見證。
因為這件事兒,兩人的關系徹底決裂。沒了大客戶的江川,生意遠不如以前,他只能拿出手裡的所有積蓄,勉強維持船隻的運營。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長途航運對他來說已經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為了精簡開支,他隻好辭掉水手和駕駛員,自己開船跑起了短途運輸。
刨去所有開銷,短途的收入只是稍微比搬運工強上一些,一個月4000元的保姆房,江川已經無力支出,船隻上空出的水手休息室,剛好可以容納3位老人,以船為家,成了江川最後的退路。
俗話說,“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江川”號出過大事故的消息不脛而走,這件事情驚動了嗅覺敏感的海事部門。
一次突擊檢查之後,“江川”號的檢驗單上,被蓋上了“強製報廢”的印章。這對江川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因為這件事兒,他多次和海事部門溝通。羅軍、海事局、江川三方,曾不止一次坐在一起協商,羅軍稱:不知道船隻曾出過事故;海事局稱:按照規定,船隻必須報廢;江川對羅軍存在質疑,對海事局的決定不服。這樣的結果,就算是討論一萬遍,也不可能有什麽進展。
船隻被迫停在指定的港口,經過這麽一折騰,江川手頭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
對江川來說,就算一切回到原點,大不了從頭再來,但他船上的那3位老人不行。江川心裡清楚,他賺的錢不僅僅是有價證券,它還是3位老人生命延續的必需品。隨著年齡的增長,3位老人對藥物的依賴越來越大,每月6000元的藥物維持一旦停下,就意味著老人的生命可能即將走到盡頭。
老人們雖然年事已高,但心裡卻透如明鏡,他們感覺出了江川的變化,在病痛和現實環境的抉擇中,3位老人都有了尋死的想法。
“川孩兒,你就送我們走吧,這些年苦了你了。”
老人們的苦苦哀求,讓江川悲痛欲絕。也許很多人無法了解他的內心,從小被拐賣,沒了家的江川把福利院的每一位老人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隔代溺愛”讓這種情感比父母之情來得還要濃烈。
百善孝為先,他心裡清楚,沒有了藥物的維持,3位老人活著比死了更難受。深夜痛苦的呻吟,每天像針扎似的刺入江川的內心。
經濟的拮據,讓江川想到了重操舊業。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碼頭搬運的工作均被私營公司承包,機械代替了人力,使得過剩的勞動力丟掉了飯碗。江川只能無功而返。
在無奈、痛苦、絕望中,江川不得不選擇走最後一步,他想到了“豬靨”,那服可以悄無生息帶走人生命的中藥。
“奶,爺,川孩兒對不起你們。”江川悲痛欲絕,將盛滿中藥的湯碗放在了3位老人床前,接著他不忍地離開了房間。
再次進入房間時,屋內已經聽不見一絲呼吸。
江川含淚把3位老人的屍體仔細清洗後,送進了船艙的冷庫。
江川心裡清楚,上年紀的老人都渴望“入土為安”,他現在沒有能力讓老人們走得體面,只能暫時將屍體冷藏,用剩余的時間去爭取最後的尊嚴。
“打散工糊口”“尋找羅軍”“和海事局交涉”,這成了江川雷打不動的三件事兒。
前後交涉了近半年之久,說法沒有討到,卻等來了“強製報廢”的最後通牒。
那天,江川如行屍走肉般遊蕩在回船的路上,迎面而來的風沙,讓他睜不開雙眼,忽然,他的腳尖感受到了一次輕微的撞擊,低頭望去,那是一份卷成筒狀的報紙。
江川彎腰撿起,彈掉灰塵,一篇名為《父親母親》的作文被完整地鋪開。
開頭這樣寫道:“如果說:母愛如水,那麽,父愛是山。如果說,母愛是涓涓小溪,那麽,父愛就是滾滾流雲。是啊,父親的愛,就像大山一樣,高大而堅定。父親的愛,每一點、每一滴都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文章只有不到800字,江川直到走進船艙還不舍得看完,他沒有體會過作文裡的“父愛母愛”,在他的記憶裡,所有的愛都來自福利院,來自那些和他沒有血緣關系的老人。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於孝。”在江川的頭腦裡,“孝”乃人性,是做人之根本。
他原本想給3位老人風光大葬,以報答他們的恩情,可狗血的現實,讓他已經快要無家可歸。
鬥方山是雲汐市知名的“土葬聖地”,江川手頭闊綽時,曾不止一次去那裡看過墳,他的手機裡還留有守陵人的號碼。在電話中得知他最近不在的消息後,江川才放心地選定了偷埋的日子。
“爺,奶……”江川跪在冷庫中,“川孩兒支持不下去了,川孩兒沒有能力給你們風光大葬,只能讓你們入土為安。”
“不要怪川孩兒!”“砰!”
“不要怪川孩兒!”“砰!”
“不要怪川孩兒!”“砰!”
接連的三個響頭,讓江川的額頭滲出了血珠。大禮行畢,江川買來孝服,將3位老人清洗乾淨,裝入了一輛借來的麵包車。
那天夜裡,天空像一塊洗淨了的藍黑色粗布,月光如碎銀,無處不可照及,山林在月光下變成一片墨色。江川的麵包車在山林中緩慢行駛,看著後視鏡中3位老人的遺體,江川心裡堵得難受。夜幕下,江川把3位老人緩緩地送入坑中,他跪在坑旁泣不成聲:“爺,奶,川孩兒就把你們送到這兒了,如果有來世,我還要在你們身邊盡孝。爺,奶,一路保重!”
…………
案件調查結束後,市政府組成聯合調查組,對全市范圍內的公私型福利院進行徹底摸排整治,經多方查證,彩虹福利院新院長存在明顯不作為,其行為導致了嚴重的後果,調查組固定證據後將其移交司法部門處理。
尾聲
案件成功告破,司元龍又回歸了以往平靜的生活,葉茜和樂劍鋒的相繼離開,已經讓司元龍變成孤家寡人。那是周一上午,按照司元龍以往上班的安排,這一天是雷打不動的清潔日,可當司元龍拿起抹布擦拭電腦屏幕上的灰塵時,電腦主機箱突然發出“嘀嘀嘀”的聲響,緊接著液晶屏從黑色瞬間變成藍色,一串奇怪的字符在屏幕上不停地閃爍起來。
司元龍有些疑惑地盯著那一串數字,若有所思。
因為常年使用電腦比對痕跡,所以司元龍的電腦水平也相當高超,屏幕上閃爍的數字,絕對不是電腦中毒的症狀。猛然間,司元龍靈光一現,他緊接著掏出了一本寫滿代碼的黑色筆記本。
“2501……
“1723……
“8446……”
…………
司元龍一邊念叨,一邊用指尖按壓書面找尋代碼,很快,“刑事勘查箱”幾個漢字,被他拚湊出來。司元龍抓起自己的勘查箱,將勘查工具一一取出,也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在勘查箱的夾層中,有3張A4紙,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計算公式。
“這不是阿樂在古堡殺人案中計算水流時間的草稿紙嗎?”司元龍疑惑地看著紙上的內容。
一遍,兩遍,三遍……司元龍左右思量,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第一頁第三行一個數字的傾斜方向,讓他有所警覺。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一旦找到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就如履平地、易如反掌了。
“這些數字均符合左手書寫特征。”司元龍一邊判斷,一邊將數字重新謄抄到一張紙上。
數字重新排列,又是一個密碼,司元龍按照筆記本上的代碼,將它翻譯出來:“江城小區內有一間安全屋,你想要的答案,就在屋中。對了,房門是超C級鎖芯,應該難不倒你這個痕跡檢驗師。”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