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是李風父親當年的一個副將,殺場上的人難得幾分柔情,對著李風時還有些臉色,現在跟莫可舟說話也是個實打實的鐵面羅刹。
莫可舟是認得這位將軍的,他映像裡這位老將基本不回朝,三年能見一面已是大幸。他對誰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莫可舟只見他笑過兩次。
第一次是小時候與李風“切磋”,第二次是他從戰場回到朝堂上見到莫可舟。
似乎是有些驚訝,也似乎感到欣慰,他拍了拍莫可舟的肩膀:“就知道你小子也不是個軟的。”
那時將軍還年輕,莫可舟也風頭正盛,沒人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直到今天他們一行人找到了大漠,這位情理上本該抵觸的老將再次拍著他的肩說:你隻管救人,我會幫你!
莫可舟眼中的感激絲毫不掩飾,他甚至比李風更喜歡這位將軍。
男人的骨子裡都是向往著兵戈鐵馬的,血液裡留著肅殺的將軍年紀小小的莫可舟也不可避免的向往著。
李風命好,莫可舟曾在夜裡偷偷羨慕過。
羨慕他雖然同樣死了父母,卻不像唐濤的小心翼翼躲躲藏藏,也不像莫可舟忙於打磨棱角,他就是他李風,有著最疼愛他的叔父,有著那樣儒雅凌厲的師父,有著鐵血丹心將軍的青睞……
這些莫可舟沒有的,他從來沒有的!
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他的就是管家了,師父死的早,這個世界上連個敢罵他得人都沒有!
說來可笑,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就沒人敢對他吐髒話了。
許是將軍看向李風的眼睛裡承了太多複雜,小小的莫可舟就那麽記住了那個眼神,那個帶著期盼、忐忑、憤怒、不舍的眼神,莫可舟記得。
莫可舟都記得,李風也記得。相反與莫可舟,他不喜歡將軍。他小的時候見過這位將軍,那時候他是副將,抱著亂撲騰的孩子左右為難竟然讓孩子摔在了青石板路上。
李風自然不是因為這個,也不是因為那個莫可舟嘴裡所謂了什麽眼神。他沒莫可舟那麽細致,他就是從知道父親的副將變成了將軍開始討厭他的。
父親死了,有人取代了父親的位置,這個人是父親的副將。
年幼的孩子腦子轉不過這個彎,長大了也需要轉這個彎。
遲恭幾乎在李風轉頭的瞬間就把視線收回,即使這樣他也還是歎了口氣,又晚一步!李風與將軍越來越像,幾年沒回去京城這孩子突然出現在大漠,遲恭竟看見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李將軍。
整個鳳叱的人都知道李將軍的事跡,都知道五大家族。只有大漠上跟隨著他得士兵們領略過李將軍的肆意高傲,見識過這位年輕將軍領兵打仗的殺伐果斷,喧鬧嘶喊中的足智多謀!而這些士兵中,遲恭是映像最深刻的。
兵營的兄弟死了又來來來又死,換過一波又一波,能記得李將軍傳說的已沒有幾個……遲恭揉揉沒心,力道有些大,額頭很快泛起紫紅。
“大漠的夜晚不好熬,你們趕路不易,去歇著吧。”遲恭把目光放回地圖上,在一乾人轉身時他又補充道:“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事兒——”聽起來有些不找邊際,不過他還是堅持說完了:“適應這裡的氣候吧!”
莫可舟頷首:“謝將軍!”
遲恭對他們不錯,怕他們冷還燒了碳。
大漠裡柴和碳的事寶藏,這種能給人帶了溫暖的東西太過珍貴,即使是軍隊也不敢隨意浪費,莫可舟在朝堂上聽人對峙過大漠士兵的供暖問題。
他當時的提議是,大漠一旦失守,鳳叱損失的不僅是一兩座城池。但凡有一個人把大漠失守與朝堂爭執聯系起來,那便是滔天巨浪。
收攏記憶,莫可舟出了門。
他一步步邁在沙子上,陷入再拔出,拔出又陷入。
軍營是沒有夜晚可言的,越是晚上就越是接近危險,大漠裡光源很少,多數人沒有夜光石,他們也不敢點太多的碳火,所以只能盡量多的士兵用最大的警惕守護。
莫可舟抬頭看向星空,他想起不久前他的阿樂告訴他哪個是北鬥七星,哪個是織女星,哪個是心宿星……阿樂懂的很多,不過莫可舟現在分辨不出來,他隻認識北鬥七星。
大漠下的星空可真美,莫可舟在月光下撫摸著玉佩,上面的活器緩緩轉動著。他的阿樂是不是也會抬起頭一顆一顆數星星?遇到認識的星星會想要講給自己聽吧?不認識的就覆上誰的名字……當時他指著哪顆說是自己來著?分不清了,得再問問!
他任由自己的思緒穿過大漠找到陳樂,兩人躺在一起互訴衷腸。
“美吧?越美的東西越危險。有些人能通過這東西算出命格和很多我們想象不到的東西!”遲恭拍拍莫可舟,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莫可舟一怔,也隨著他坐下。遲恭又笑笑:“怎麽?看你很驚訝!”
“沒有,只是覺得將軍不大可能誇什麽美!”
“本來就美!”遲恭跟小孩一樣哼哼兩聲,成天混在軍營裡,沒有外面的勾心鬥角,叱吒戰場的老將軍讓莫可舟想起了陳家爺爺,嘴角勾起笑。
“你這笑跟你爹簡直一模一樣!”罷了他又舒心道:“你比你爹能耐,我更喜歡你這性格!”
莫可舟突然就明白了,這老將軍不會是大晚上不睡覺不來跟他看星星的,這事除了陳樂沒人做得出來。父親、爹,這類詞出現在莫可舟耳朵邊兒的次數極少,每次都讓他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這次是什麽呢?
遲恭笑道這孩子道沉得住氣,心中暗道比他爹強太多了。想起莫田雨,他又忍不住歎息,當年也就莫田雨與陳大人跟李將軍關系最好。
他清了清被情緒堵住的喉嚨,聲音這才發出來,不可避免的有些沉重。
“莫公子也是無雙之人,一輩子毀在了那個人身上!”他又停頓了許久,莫可舟知道他在試探,如果自己知道一點,他會把故事不全。如果完全不知道,他就會把後面的話永遠藏在心裡。
“先皇嗎?”
“嗯!”遲恭狠狠出了口氣:“其實我算不得與他們關系好,我甚至連五大家族裡的另外兩家人都說不上幾句話。”莫可舟知道,他在說唐家與彭家。
“李將軍一輩子在軍營裡兄弟無數,但這些兄弟們跟著他出生入死,上一次戰場就少幾個。
但我知道,他有摯友。軍營外的摯友!
大理寺寺卿陳大人和你爹莫公子!
我是他的副將,將軍幾乎去哪都帶著我。以至於後來五大家族絞殺百盼煙的初期,我還一直跟在將軍身邊。
後來大漠除了點不大不小的事情,我只能回來幫將軍撐著點。將軍不願我來回跑,便發話讓我安心在軍營待著,要是士兵們出了什麽事拿我是問。
我知道,那段時間京城死了太多人,大理寺毫無辦法,他也怕我死在了戰場之外的地方,所以才叫我回來的。
那段時間裡,我看到將軍的另一面。另一種……”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去形容,最後嗤笑道:“調皮!是調皮!”
莫可舟靜靜聽他說,夜太長了,聽個故事是不錯的選擇。
“將軍竟然會粘著莫公子切磋武藝,其實我見過莫公子的刀法,比將軍強了不是一星半點。莫公子脾氣好,隨著他胡鬧。陳大人囂張得厲害,也護短的厲害,誰要敢動他的這兩個兄弟,他就跟人家拚命。他也不往死裡打,隨便打兩下之後按個拒不配合大理寺查案的罪名往大牢裡一丟,半個月出來就老老實實的了。
軍營裡的人,那個能與外面的誰有這樣的關系?三年五載的回不去家見不著面,再好的兄弟也該生分了,可偏偏他們就沒有。
我第一次見先皇那時候他還是太子,第一眼看上去也是個揣著一腔熱血的報國之子……
我看見他糾纏莫公子的時候,其實不怎麽驚訝,因為……喜歡男人也沒什麽!”莫可舟直覺這話沒那麽簡單,但他沒說出口。
“我親眼看見,莫公子笑了的!他應當……是喜歡的吧!那時候我是這麽想的。
直到我回到軍營,再也沒有過莫公子的消息。後來跟著李將軍回京,聽說莫公子要成親了,跟一個婢女。心裡再怎麽詫異也知道世事難料,我跟著將軍去找他的時候,看見了他在做桌子。
我從沒見過有人劇木頭是那種表情,我看著他把把木頭翻來覆去的折騰,最後在上面刻上杏花。後來我知道你母親就叫杏花,可我也知道……先皇他最喜歡杏花。
他當時……吟了先皇的名字!
再然後我參加了他們大婚,跟著鬧了洞房。被灌了不少酒,我又聽見他喊了那個名字,並不真實。
之後就是死訊,再回去莫府就隻你你一個了。當時陳大人已經失蹤了,你父母親的喪事是將軍辦的,他不讓誰接手,我也不行。
那之後我再次見到了先皇,他已經是皇帝了,我見到了那張桌子,刻著杏花。
再次回京,就是將軍探親意外死亡!”後來的事他沒接著說,對莫可舟來說也沒意義。其實現在說什麽都沒意義,但莫可舟還是道了謝,起風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