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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異聞錄》第383章 浴火蓮而生
  羊皓的急腳遞,至今仍然是這樣一個很俗很平凡的名字,但是這幾年來,它擴張的速度是十分驚人的,如今在急腳遞中,已經形成了以傳訊、諜報、刺殺、內紀為主的四大部門。

  每個部門的人,都就其專業進行專訓,像現在派遣出來的人,就包括了諜報和刺殺部門的高手,如何嚴密警戒,如何縝密布防,如何搜索甄別可疑的蛛絲馬跡,如何阻截、圍捕、狙殺刺客,如何協同配合等等,他們都十分精通。

  偽裝潛匿、隱蔽偷襲同樣是他們極擅長的本事,羊皓一開始就告訴他們,你們身手再如何了得,我們也不是軍隊,我們不與對手硬碰硬,當我們必須與對手硬碰硬的時候,說明我們其他的手段都失敗了。

  我們是行走在黑暗和陰影之中的獵豹,是翱翔於高天之上的雄鷹,要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我們的獵物,當他松懈、無備或者疲憊時,用最簡單、最直接、最準確、最狠辣的攻擊致其於死地,才證明我們的手段高明。

  急腳遞的每一個人顯然都承襲了他們的首領羊皓陰柔的行事風格,所以,他們在前往秦人草原和孟國的大小要道處,根本沒有一處公開的關卡,而是進行了精心的偽裝,潛伏於左右,暗中盯守。

  崔武和崔承一行人等了小半個時辰,便帶領大隊人馬上路了。他們派了哨衛,在前方兩裡處,這樣一旦有什麽異常,就可以快馬回報,或者通過響箭示警。

  可急腳遞的人像獵人一般潛伏於暗處,看到只有兩三騎,而且走走停停,還常往兩側林中搜索,就曉得必是前哨,因此即便發現了,他們也不會出現。

  很明顯,正主兒在後邊!

  崔武和崔承趕到岔路口後,便拐進了山坳裡。

  一路行來,不見一個敵人,崔武既喜且憂。

  喜的是,很可能自己判斷正確,大哥崔文也投向了孟國方向,他走在前邊,勢必要吸引秦人搜索隊伍的注意。可憂的是,一路不見半點敵蹤,心裡卻又難免不踏實。

  險些葬身南澤的可是楊瀚,楊瀚的人必然驚怒交加,搜索他們下落,也必然是不遺余力,這一路行來,如此安靜,難道瀚軍都被大哥一行人吸引走了?

  會……如此地天從人願嗎?
  崔武剛想到這裡,他胯下的馬忽然一聲慘嘶,人立而起,崔武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摔下了馬去。

  崔武摔得七葷八素,但心裡的震驚更勝身體的感覺,他的馬痛苦地掙扎了一下,轟然倒地,崔武這才發現,那馬的心口窩處,已經深深地貫入了一支利箭,直沒至羽。

  崔武的心一下子涼了,有伏兵!

  一撥箭雨,主要是射馬,所以死傷的人倒不多。

  但是,一撥箭雨之後,兩側密林中和前後兩方的小徑上,卻是出現了許多的刀盾手,他們一手持著人高的大盾,一手持著鋒利的短刀,密密匝匝地排成一排,仿佛四堵鐵牆,向他們緩緩逼近過來。

  “完蛋了!”

  崔武雙目盡赤,他心知以崔家犯下的弑君大罪,回去也是一死,當即拔出刀來,嚎叫一聲,撲向旁邊的一具馬車。

  那馬車的馬業已被射死,馬車前傾,把他的妻妾和孩子從車廂中摔了出來。

  崔武舉著刀衝了上去,慘嚎道:“大勢已去,我們一起去吧,免得受苦!噗!”

  狠狠一刀,已經捅進了他最龐的小妾胸膛!

  在崔武一行人後面,崔文派出的斥侯隱隱聽到了前方的喊殺聲、慘叫聲,立即停止了前進。他爬上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向前方探望了片刻,便飛快地滑下來,拚命地向後方跑去。

  崔文聽到稟報,思索了一下,向崔邦問道:“我們可有別的路可行?”

  崔邦喜歡射獵,但不喜歡射獵豬婆龍,所以以前常不辭辛苦,跑到這一帶山區狩獵,因而對這裡比較熟悉。

  他苦苦思索了半晌,才眼前一亮,道:“若不往前行,可以翻過左邊這座山,那裡另有一座山谷。只是,那側山谷並沒有路,車和馬都走不了,就算走得了,我們帶著車馬,也翻不過這座山。”

  崔文向山上密密匝匝的山林看了看,咬了咬牙,道:“大家分別將細軟帶在身上,能帶多少帶多少,實在帶不了的就扔進那邊水塘中去,車也沉進去,馬驅散,切勿留下一絲痕跡!”

  ************
  拘押趙恆的地方,不是天牢。

  畢竟曾是一國之君,雖然楊瀚從始至終,不曾承認過這個政權的存在。

  他被拘押在王宮一角,而且沒有束縛他在小樓內的自由。

  這是王宮的戲台,洪林不喜歡看戲,但趙恆喜歡,所以建造王宮的時候,洪林特意囑咐,在宮中建了戲台,時時請他們這位義弟賢王入宮飲宴,一起看戲。

  如今,再次來到這裡,卻是做為階下囚,也不知道他心境如何。

  當初洪林被牽製在大雍城下時,如果他依洪林秘旨,迅速發兵增援,楊瀚是否還敢帶著三千孤軍為奇兵,殺至大雍城下呢?洪林是不是就不會死?宋國是不是就不會因此一戰元氣大傷,折損了該國三分之一強的青壯軍士?

  所有的假設,都已無法驗證了。但是關在這裡,趙恆不可能不想,一想,便是思緒萬千……

  崔文低估了趙恆,羊皓審問過趙恆,但是沒有從他口中得到隻言片語。

  其實,崔家根本不用逃的,趙恆被抓後,根本沒有供認過任何一個人。

  同那麽多部舊聯絡過,誰答應、誰拒絕了,這筆帳都記在趙恆心裡,連追隨他的最後那批人都不清楚。

  交代出這些人又有何用?能因此改變他的結局麽?不能。

  那麽,為什麽要把他們交代出來?
  心理陰暗,自己倒霉了,就恨不得別人也跟他一起倒霉才覺得快意的齷蹉小人,才熱衷於做這種事。這種人境界不高、格局不大,平時也是諂上欺下卻過得仍不如意的,才有如此想法。

  趙恆不同,他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更何況,這些人既曾向他效忠,現在仍歸於楊瀚麾下,那麽早晚也是不穩定分子。如果,這其中有人是首鼠兩端者,這等人留他活著給楊瀚的朝堂製造些麻煩,於他而言,仍不是壞事。

  所以,即便他完全洞悉了崔文的陰謀,他也會選擇幫崔文遮掩。

  可惜,崔文又怎麽可能把身家性命,拴系在對他的信任上。

  羊皓的訊問沒有任何結果,對趙恆這樣特殊的人物,又不方便用刑,趙恆就一直拘押在這裡。

  已經好幾天了,楊瀚始終沒有來過。

  自羊皓放棄審訊之後,整個樓中,就只有趙恆一人。

  直到此刻,胡可兒邁進這座被封閉的小樓。

  天已黃昏了,夕陽照在屋脊上,院落裡只有屋瓦宮牆反照的余暉。

  院子還算寬敞,因為平時用得少,地磚縫裡,鑽出了些野草,透出幾分荒涼。

  前方就是一個沒有門窗的開放式樓閣,樓上和兩側,才有密閉的房間。

  胡可兒一進院子,就看見趙恆獨自一人,坐在半人高的戲台上,席台而坐,一手撐地,一手托腮,正出神地看著什麽。

  胡可兒走近了去,才發現是一群螞蟻正在忙碌地搬運著幾顆粘連在一起的米粒。

  胡可兒輕輕歎了口氣,對趙恆的怨懟之意減輕了一些。

  她的身影,已經掩住了台上的一片陽光,將那群螞蟻籠罩在她的身影之下,但趙恆一直沒有抬頭,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人出現。

  終於,胡可兒道:“趙恆,你沒有話對我說麽?”

  趙恆還是沒有抬頭,沉默了片刻,才道:“說什麽呢?懊悔我不該生起惻隱之心,若是在我稱帝之後,製造一場兵敗,讓你死在戰陣之上,永絕後患?”

  胡可兒冷冷地道:“難道,你還要我感激你的寬宏大量?那帝位,本來就不是你的。”

  趙恆終於抬起頭來,看著胡可兒:“我若不取其位,就那幾歲的小娃娃,他便坐得穩江山?且不說國中諸侯不服,便是外邊虎狼環伺,他守得住?”

  胡可兒道:“若不是你矯詔,趁機黃袍加身,洪林未必會死。”

  趙恆唇邊露出譏誚的笑意:“洪大哥若是不死,你如何能攀上那樣年輕、俊俏的野男人?洪大哥熱衷於雙修養生之術,最喜二八少女,已多年碰過你了吧?這一下你如魚得水,不該感謝我麽?”

  “砰!”

  胡可兒飛起一腳,踢得趙恆打橫兒飛了出去,胡可兒玉面鐵青,目中已滿是慍怒之色。

  趙恆滿口是血,牙齒都掉了兩顆,卻哈哈大笑:“你不承認麽?你洗不白了,你以為洪家人會感激你的庇護?你道坊間現在都怎麽看你?坊間傳言,你為了取悅楊瀚,母女共侍一夫,使盡渾身解數,不知廉恥……”

  他還沒有說完,胡可兒已掠至面前,又是一腳飛來,趙恆下意識地一閉眼,但那腳尖帶著一陣風兒掠至他的面前,卻陡然停住了。

  胡可兒咬著牙根兒道:“你如此辱我,恨我奪城獻與瀚王,斷了你的後路麽?趙恆,瀚王強大,你不是不知,靳無敵又如何?還不是彈指間灰飛煙滅!我大澤百姓,壯丁幾已死光,縱然將最後一點家底全拚光了,害得族群盡滅,又如何?你仍然難逃今日下場!”

  趙恆冷笑著還要反駁,可話到嘴邊,想起楊瀚的強大,終究無力,不由又癱了下去,喃喃地道:“妄想左右他的三山世家,散的散、殘的殘!趁著龍獸回歸叢林,想要稱帝建國的,靳無敵、洪大哥,還有我,全都完蛋了。

  孟展,只怕也是為期不遠。暗挫挫地想從中撿點便宜的六曲樓,被坑得渣兒都不剩。你雖見機得宜,保全了家族,可你卻失了名,不管你承不承認,不管有無其事,你以為是你的決斷保全了大澤百姓?可他們,卻依然熱衷於談論你的私事,把你說成淫婦、蕩婦,哈哈哈哈……”

  趙恆慘然搖頭道:“沒有贏家,沒有贏家……除了他……”

  胡可兒沉默良久,才緩緩地道:“大王,叫我來問你。”

  趙恆仰望著樓閣,淡淡地道:“當然是他叫你來的,否則以你的謹慎,豈敢來見我。”

  胡可兒沒理他這句話,又道:“大王說,他可賜你不死,你的家族也可保全,賜你一個安樂公,有朝廷俸祿,不致生活艱難,你可接受?”

  趙恆懶洋洋地道:“不接受!”

  胡可兒對他還是比較了解的,似乎早知他不會應允,因此毫不吃驚,只是靜默地等著。

  趙恆道:“留我一命,我便得像條狗兒似的,需要的時候,就得被他牽出來,向他搖尾巴,炫耀他的武功,叫大澤百姓都瞧瞧,看啊,我們曾經的皇帝,為了乞命,像條狗似的向楊瀚諂笑著,他都如此了,我們還有什麽理由不向偉大的瀚王臣服?哈!哈哈哈哈……”

  趙恆笑著,狠狠吐了口血沫子。

  胡可兒淡淡地道:“你不肯,為何不死?你若想死,這裡未必沒有辦法自裁。”

  趙恆道:“因為,我就算死了,那個羊皓……”

  趙恆打了個哆嗦,道:“那個羊皓,也能利用我的屍體做文章,叫大澤百姓,人人把我當成個孬種!”

  他艱難地爬了起來,定定地看胡可兒一眼,慢慢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胡可兒微微蹙眉,道:“你做什麽?”

  趙恆道:“大嫂,你我之間,不管曾有多少恩怨,我一個就要死的人了,咱們就不要計較了。多謝大嫂成全!”

  胡可兒娥眉一挑,道:“成全?”

  趙恆沒有說話,而是一個頭磕了下去,緩緩叩頭,磕在台板上,然後緩緩抬起,又是一個頭……

  胡可兒仰起頭來,望著天邊最後一抹余暉,幽幽地歎了口氣,袖口中吧嗒一聲,掉落了一件東西。然後,她就向大門外走去。

  掉落在地上的,是拇指粗細的一個管狀物,散發著金屬的光澤。

  趙恆抓在手中,物件兒透著溫熱,他把那金屬管兒雙手握住,緩緩擰動,一圈、兩圈、三圈兒……

  金屬管兒擰開,裡邊露出黑紅的一截東西,趙恆湊上去,用力吹了一口,又奮力地甩了兩下,“蓬”地一下,那黑紅的東西竄出了一股子火苗兒。

  那是,一支打造精巧的火折子。

  胡可兒走的很慢,其實楊瀚讓她來試探趙恆心意的時候,她就知道,趙恆不會答應。

  趙恆想死,但是,如果死了也能被人做文章,他做鬼也不甘心。

  只有死的轟轟烈烈,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剛烈而死,從未妥協,他才能保住一世英名不墮,才能把他最後的尊嚴繼承給大澤百姓。

  那就只有一把火了,只有這夜晚降臨時,一場全城都能見證的烈火,才能無法掩飾,才能成全他的英名!

  不管大澤百姓今後是否全心地臣服於楊瀚,至少,在說起他們曾經的那位皇帝時,他們不是滿面的羞慚。

  胡可兒本沒有立場幫他完成這一心願,洪林可以說,有一半原因是死在他的手上。

  一旦因此激怒了楊瀚,那對一心想保全胡氏家族的胡可兒來說,更是不能承受的嚴重後果。

  但是鬼使神差的,她還是這麽做了。

  她不是為了趙恆,是為了大澤百姓。畢竟,她曾是母儀天下的大澤皇后,她做不到……把大澤羞辱的體無完膚。

  腳步沉重地走著,忽然又想起趙恆說的大澤坊間對自己的流言蜚語,胡可兒身上一陣燥熱,羞憤得恨不得去死。

  不是我毅然獻城,如今的大澤,早已化為一片廢土,你們要麽成為一具屍骸,要麽家破人亡流離失散,像野狗一般流落在荒野,你們怎麽可以……如此淫邪惡毒地非議於我?

  可是,很快,她就頹然了。

  她與荼狐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兒不同,她知道那坊間是怎樣的所在。不乏純樸與善良,也不乏邪惡與肮髒。貧窮,不是滋生蓮花的土壤,而是醜陋與罪的溫床。

  “啊!走水啦~~”

  夕陽一旦下山,夜色總是來得特別快。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一座座路燈,正在次第點亮。

  點燈的宮娥太監,忽然望著遠處驚訝地大叫起來。

  胡可兒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去,眯著眼,看著那座衝宵而起的火蓮。

  烈焰翻騰,映紅了半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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