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入宮了!
一瘸一拐地孤身入宮,艱難地走在皇城之中,整個人現在才看起來符合他的年齡,赫然正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精氣神徹底消失不見。
行至禦書房外,杜安道頗為驚異地看了一眼這位文臣領袖。
眼前這個身形佝僂的老人,真的是那位縉紳領袖、在世蕭何嗎?
還有他這腿,怎麽回事?
看這高度與部位,決計不會是摔出來的!
嘶……
被人打的?
又有大事兒發生了!
來不及多想,杜安道立馬進去通傳,倒是嚇了太祖爺一跳!
李善長,來了?
呵,還真是稀奇啊!
這李善長,有多久沒有獨自前來面聖了?
甚至連自己病重到不能上朝之時,都未聽見他隻言片語的關心!
遙想當年,自己不過是郭子興手下的一個雜牌將軍,李善長已是蜚聲宇內的大能賢才!
但是這個大能賢才,卻是一臉相中了自己,即便郭子興想把他李善長奪過去輔佐,李善長都認定了自己,堅決謝絕!
其後一心一意為自己出謀劃策,舉薦賢良,安定後方,自己率軍出征從無後患,這才能夠奪得天下,建立這大明帝國!
若是自比於漢高祖劉邦,那李善長,便是自己的蕭何!
不過相比於蕭何,這李善長卻少了那麽幾分智慧,為人臣子的智慧!
立國到現在,不過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卻是物是人非,君臣之情早已不見,留下的唯有利益與猜忌!
一想到這兒,太祖爺心情異常沉重,淡淡開口道:“傳他進來!”
片刻之後,一老人佝僂著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太祖爺見狀,驚得豁然起身,拍案怒罵道:“怎麽回事?誰乾的?”
李善長現在這副淒慘模樣,哪裡還有半分韓國公風采?
即便是心有怨氣的太祖爺見了,都不免神情動容,氣得青筋暴起!
即便他李善長再如何不堪,那也是開國第一功臣,何人敢如此羞辱於他?
“說!誰乾的?朕定會為你出氣!”
李善長聞言先是一愣,心中一片溫暖,一想起皇長孫那副直擊人心的分析,暗罵自己被豬油蒙了心,隨即老淚縱橫地開口道:“皇上,臣知錯了!”
太祖爺:“???”
這是……什麽意思?
究竟發生了何事?
心高氣傲的李善長,竟會主動服軟認錯?
“臣自知罪孽深重,願罷官去職回鳳陽聊度殘生,從此不再過問朝政,懇求皇上念在臣為大明立下功勳的份兒上,給臣這道恩旨吧!”
太祖爺:“!!!”
這個老東西,是真有退意了啊!
為什麽?
為什麽不早點辭官?
為什麽偏偏是現在?
“善長,先起來再說,年齡都這麽大了,成何體統!”
太祖爺起身上前,想要攙扶起這位曾經的知己謀主。
豈料李善長以頭搶地,淒聲高喝道:“陛下,您今日不讓臣致仕,臣絕不起身!”
一語出,眾人驚!
老爺子有些牙疼地看著眼前這個老人,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貪戀權勢的李善長,竟然一心想要致仕,還是去鳳陽居住,擺明了不再過問朝政!
這還是自己印象之中那個心高氣傲的李善長嗎?
“善長,這些年來,鄧愈走了、劉伯溫走了、皇后走了、徐達走了、文忠也走了,和朕親近的人一個個接連離開了朕,還活著的人裡,能夠和自己一起回憶過去的就只有你李善長了,難道你真想讓咱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嗎?”
太祖爺神情動容地回答道,語氣之中充滿了憤怒。
似乎李善長的致仕,令他特別傷心惋惜一般。
但韓國公並不這樣覺得,他腦子裡面只有皇長孫最後那句話————這個大明帝國,已經容不下你李善長了!
“皇上,臣還未走,只是累了,真的累了,若皇上想和臣聊些無關朝政的閑話,即便臣在鳳陽,也會即刻趕來京師,與皇上徹夜暢談!”
“臣這一輩子,自詡才策謀略,遠超同輩多矣,算計了一輩子,謀劃了一輩子,到頭來卻發現不過都是一場空罷了,臣真的累了,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老臣卻是體衰多病,無法再追隨皇上腳步,攻略四方了!”
“臣先前不知自己早已成為皇上的負擔,成為朝廷的負擔,或許臣心中清楚,只是不願承認罷了,愚蠢而不自知,愚蠢而不願知,愚蠢而不改之!”
“陛下,時至今日,老臣已經無路可退了,懇求陛下念及昔年舊情,給老臣這道恩旨吧!”
話音一落,李善長以頭觸地,不再開口。
太祖爺深深地看著他,卻陡然發現,李善長渾身散發著暮氣,顯然已有死志!
他是真的想走了!
腦海之中突然浮現出這個念頭,老爺子心中非但沒有半分喜悅,反倒是莫名慌亂了起來。
為什麽?
自己不是幾次都恨不得殺了他嗎?
自己不是早就恨不得將他李善長除之而後快嗎?
為什麽真正到了分別的時候,為什麽到了他主動請辭的時候,這心裡竟會是如此之痛,似剜心般痛徹心扉?
“朕準了,當年蕭何有饋晌之功,千載之下,人人傳頌,與善長相比,蕭何未必過也!無論你犯下如何罪過,這大明帝國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去鳳陽吧!朕賞賜給你一棟大宅子,庭院樓閣,池塘假山……什麽都有,去吧,去安享晚年!”
終於得到了這道恩旨,李善長心中巨石陡然落地,再也忍不住壓抑許久的情緒,竟低聲嗚咽了起來。
老爺子見狀亦是紅了眼眶,順勢坐到了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久久說不出話來。
“先生啊,以前咱是這麽叫你的吧?咱過得最痛快的時光,就是你替咱出謀劃策,咱率軍攻城掠地,心中底氣十足!”
“但是先生啊,你怎就這麽在意那些功名利祿啊!你與咱的君臣之情,師生之誼,全都耗費在這些東西裡面了啊!”
“你為什麽不早日看透!你為什麽要疏遠咱!你為什麽要庇護那些該死的賊子!”
“你走吧!去鳳陽,走得遠遠的,這樣才沒人動得了你,這樣咱才能保住你!”
不知過了多久,太祖爺哽咽著說出了這番話,而後顫巍巍地起身坐回到了龍椅之上,神色恢復如常,不見一絲喜怒。
李善長擦拭掉眼角的濁淚,跪直了身子,朗聲高喝道:“願我大明萬世永昌,願陛下名揚千古,永世其昌!”
“陛下,老臣……告退了!”
話畢,韓國公行三拜九叩之禮,隨即堅定起身離去。
太祖爺未發一言一語,但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滴晶瑩液體滑落。
李善長致仕,代表著一個時代,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