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絳看著身側大咧咧坐著的陳子龍,心中苦笑,這位陳兄性子太過耿直,實在不適合做官。又是一聲輕歎,他顧某人又何嘗不是科舉無望,屢試不第,在家中吃盡了嬌妻的白眼,他顧絳也只是個小小秀才,從十八歲考到二十七歲,心中又何嘗不是恨極了經史子集,八股文章。
這八股取士,也不知斷絕了多少人晉身之階,讓多少人報國無門。
顧絳願意來聽講,便是他家娘子威脅他,他敢不來,就出錢給他捐個監生,入國子監進學。顧絳自是抵死不從的,顧某人滿腹才學一肚子文章,捐個監生算怎麽回事,那還有臉見人麽,如此後世大名鼎鼎的一代大師顧炎武,便在二十七歲這一年迷迷糊糊見著了遼王馬城,還是前排就座。
人山人海,怕不得聚集了上萬人,水泄不通。
眾書生伸長脖子等到頗不耐煩,便有一位英武不凡,七尺男兒穿一身常服,現了身,在護兵環繞下站上講台。顧絳本能的隨著眾書生起身,行了一禮,望著不遠處這與他年紀相仿的英武青年,濃眉大眼,一身常服,倘若不知他便是當世軍神,遼王馬城,只會以為是個相貌堂堂的尋常武者。
正錯愕時,那英武青年便手按講台,眼皮一抬,十數年征戰養成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便讓眾書生安靜了。馬城倒是行的磊落,做的光明,拱了拱手便手按講台,今天便將步子邁的大一些,講一講皇明為何險糟不測,淪為異族奴役的鬼域,從經濟學來講便是四個字,小農經濟。
在崇貞九年的南京,講小農經濟的局限,危害性行不行。
馬城認為是可行的,來了這時代才曉得大明朝的精英,論才智還遠遠強於後世,大明是風氣壞了,非人之過,大明的精英只是被僵化的儒學將思想禁錮住了,便如同戴著腳鐐跳舞,步履蹣跚還被捆住了手腳。
大明精英能理解小農經濟的概念麽,馬城認為是能的,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呐。
“所謂小農,便是佃農,自耕農,當屬此列。”
“小農經濟,起於戰國,自戰國起,民得買賣土地,便有了這小農經濟,維持至今,一家一戶,男耕女織,老婆孩子熱炕頭。”
一陣哄笑,萬余士子不意殿下竟如此詼諧,哄堂大笑,又會心一笑,老婆孩子熱炕頭這一句戲言,還真是極貼切合用的。議論紛紛中,顧絳面色有些古怪,竟無話可說,這位殿下起於軍伍,竟然對經濟之道涉獵的如此之深,這小農經濟起於戰國之說,當真精辟,竟無可辯駁的精到。
“所謂小農能延遲千年,自有其道理,便是簡單,容易四個字。”
“一家一戶,自給自足,雖貧瘠之地亦可過活,納稅,交糧,如此便朝廷百官,天下百姓,故此歷朝歷代皆重農,抑商,極其宣揚小農的好處,鞭撻工商的害處,此中道理,必有其可取之處。”
鴉雀無聲,眾士子皆知殿下談了一番小農的好處,必有下文,皆安靜下來。
馬城一轉臉,便做驚世之論:“然小農之害尤甚,所謂小農便是狹小之意,土地所出僅供糊口,無法積累,儲備,稍遇風浪便有傾覆之禍,遇旱災,水災,蝗災,兵禍,徭役,租賦,盤剝,土地兼並,小農經濟必然破產乃至至匪盜四起,天下大亂,此為該朝換代,亂世之源也!”
此論一出,滿場皆驚,萬余士子竟鴉雀無聲,都驚呆了。
顧絳也驚呆了,大冒冷汗,這位殿下是一番話,竟然將歷代先賢信奉的國策都推翻了麽,他還真敢說呐!沉吟良久,顧絳卻又心中敬服,這番話竟是將王朝更迭,其中關鍵原理闡述的十分精道,實無法反駁,一家一戶,男耕女織,看天吃飯全看老天爺開不開眼,這小農經濟確實經不起什麽風浪。
“殿下所言大謬,若不種糧那更是不成!”
安靜中,一個年輕士子終按捺不住,憤然叫道,此言一出響應者雲集,紛紛替那士子撐腰助陣。
眾人正替那士子捏了把汗,殿下卻未發作,反溫言讚道:“問的好,還未請教?”
那士子自有些心虛,訥訥道:“竟陵舉子賈有道,一時無狀衝撞了殿下,殿下莫怪。”
馬城卻未發作,反溫言道:“這一條,問的好,天下人都不種糧自是不成的,然湖廣熟,天下足,湖廣之糧可供天下人果腹麽。”
那年輕舉子硬著頭皮,抗辯道:“湖廣之糧,倘若遇到兵災,那也養活不了大明億萬之民。:
顧絳先在心中點頭叫好,這一條,便是戳中殿下的弱點,也是大明北方大亂的根源,兵災,流寇四起流竄進湖廣,大肆擄掠,糧食產地糟了兵災天下便因此大亂,死人無數,這也是實情。
馬城卻仍溫和道:“湖廣不足,加上遼東豐腴之地,又如何?”
那舉子賈有道倒是有幾分辯才,仍抗辯道:“遼東太遠,不妥。”
馬城竟又咧嘴一笑,溫言道:“那便再加上南洋,南洋稻米一年三熟,畝產千斤,走海運,四通八達,可夠天下人吃了麽。”
那舉子終是無言以對,又不能做違心之言終於泄氣了。
嗡嗡的議論聲中,顧絳一拍大腿眼睛便亮了起來,心中便叫了一聲好,對呀,聽說那南洋膏腴之地,良田不下億萬畝,真有一年三熟的稻子麽。那堆積成山的稻米走海路,從南洋到廣州旦夕可至,便是運到江南也不過數日夜,運到天津,京師想來也比漕運快的多,該著海運大興呐!
顧絳手心便冒了汗,這位殿下竟然又將太祖禁海運的祖製給推翻了麽。
他不願做違心之言,便在心中接受了馬城的說法,這位殿下所言條條切中要害,實在是無法反駁的。
身側,陳子龍面色古怪,低聲道:“顧兄,收回去。”
顧絳聞言,便錯愕道:“什麽?”
陳子龍面色漲紅,低聲道:“你拍的是在下的腿。”
顧絳慌忙將拍在陳子龍腿上的手,收了回來,心中汗顏聽的忘情了,竟是做出這等醜事,這便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