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驚雷在劉協頭頂轟然炸裂。
端著酒碗的手臂,就那樣僵硬在了半空。
直到荀彧拜別這幾個字,重新回蕩在心底。
劉協終於從醉意之中,清醒了過來。
一抹冰冷的殺氣,幾乎本能地從劉協眼底一閃而過。
手臂輕輕收回,將手中的酒碗緩緩放到一旁。
短暫的驚愕之後,劉協的內心,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漠。
對於荀彧突然蹦出來的拜別之言。
劉協一點都沒有感到意外。
可即便是極力掩飾,卻終究還是略顯失落。
是對自己的失落,同時也是對荀彧的失落。
“你應該知道,曹操的志向,並非匡扶漢室。”
“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他攀登權利巔峰的絆腳石。”
“曹操絕不會對你手軟!”
荀彧跪在地上,目光從容淡定。
嘴角抽動,真真切切地吐出兩個字,“我知道!”
劉協猛然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奮力甩著衣袖怒道,
“你如果還是選擇回去,應該知道自己將來的下場!”
“朕這裡,難道還沒有你容身之地不成?”
“你明知道留下來是生,回去是死。”
“就為了昔日一句承諾,值得麽?”
劉協震怒之下,發自肺腑之言,似乎沒有令荀彧有絲毫的動容。
目光堅定不移地,抱拳躬身再拜,
“對於曹公而言,或許不值,但對於荀彧而言,值得!”
“陛下敢於破舊立新,文韜武略,曠爍古今,堪稱千古一帝!”
“臥龍鳳雛,皆當世大才,荀彧多不及也!”
“有他們輔佐陛下,漢室可興。”
“荀彧去意已決,望陛下成全!”
劉協憤恨之下揮出去的手臂,再次僵硬在半空之中。
荀彧最後這番話,言辭誠懇決絕。
劉協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已如此,多說無益。
劉協敬重荀彧的人品,可同時也不得不為他的愚忠感到一絲悲涼。
放眼三國亂世所有的創業之主,曹操絕對算得上是最為心狠手辣的角色。
這兩個歷風雨共患難,相互扶持並肩前行的身影。
在曹操追求無限權利的道路上,早已漸行漸遠。
或許這一別,就是絕響。
劉協緩緩轉過身,語氣悲涼地說道,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一聲長歎,從懷中取出一枚令箭,丟到一旁的桌子上。
輕輕揮了揮手臂。
“去吧,有朕的令箭,可確保文若暢行無阻。”
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天子,荀彧再次俯身鄭重三拜。
“陛下,多保重!”
砰砰砰!
三聲脆響之後,荀彧旋即起身拿起桌子上的令箭,
轉身走出帥帳。
雖然沒有再轉過身看荀彧一眼。
但劉協知道,荀彧最後的叩拜,全然是以臣子之心。
一隻手死死地抓著擺在帥案後方的天子佩劍。
終究還是第一次,沒有了狠心。
以劉協的行事風格。
凡是不能為自己所用的大才,絕不可能活著走出自己的軍營。
可這一次,劉協還是決定,成就文若先生的千古君子之名。
有那麽一瞬間,劉協突然有了幾分與曹操的共鳴。
昔日關雲長封金掛印,過五關斬六將,千裡走單騎。
即使狠辣如曹操,卻也終究沒有對關羽痛下殺手。
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知音難求吧。
“陛下!”
“荀彧此人,才能絕不在諸葛丞相之下。”
“更是曹操麾下首席謀臣。”
“陛下萬不可一時心軟,放虎歸山!”
“臣建議,即刻命翼德引兵於半路之上將荀彧劫殺。”
或許是許久沒有喝過這麽多酒,反應有點遲鈍。
也或許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感歎悲涼之上。
竟然連賈詡什麽時候進來的,劉協都一點沒有察覺到。
聽到賈詡的話,劉協落寞的目光,穿過營帳的大門,看向暗夜的遠方。
為了不影響南鄉郡內百姓的生活,劉協刻意下旨命大軍駐扎在城外。
此時空蕩的暗夜,倒是更添了幾分悲壯的味道。
“不必了!”
劉協不鹹不淡地應了一句。
隨即伸手指著熄滅的火爐旁,擺在木盤內,還剩下的幾十根羊肉串說道,
“文和,叫上翼德,一起來嘗嘗朕秘製的羊肉串。”
“別說朕沒提醒你。”
“這種出自天子之手的美味,可不是誰都有這樣的口福!”
劉協一邊說,一邊緩緩走到火爐旁坐了下來。
將剛剛荀彧最後敬自己的那碗酒端了起來。
“荀彧一人,堪比十萬大軍。”
“陛下,三思啊!”
賈詡猛然踏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劉協身前。
一臉的焦急加困惑。
平日裡素來殺伐決斷狠辣的少年天子。
今日怎麽也犯起了婦人之仁的大錯?
在賈詡看來,陛下什麽時候都可以心軟,唯獨這一次不行!
對於荀彧的才能,賈詡心知肚明。
荀彧在曹操集團內擔任著何等重要的角色,賈詡更是一清二楚。
說他一人可比十萬大軍,賈詡自認為絕不誇張。
這樣的人,以自己印象中的天子,怎麽可能放任其活著回到曹操身邊?
到底是自己老眼昏花了,還是眼前的天子喝醉了?
有那麽一瞬間,賈詡甚至有抓起面前的酒碗,將天子從醉意之中潑醒的衝動。
寧願冒犯天子被斬,賈詡也不願意看到陛下縱虎歸山。
尤其是在這平定荊州的關鍵之時。
此消彼長,便是敗亡之道。
轉頭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面色焦躁的賈詡。
劉協將手中那碗酒一飲而盡。
伸手將跪在地上的賈詡拉了起來。
從容淡定地說道,
“文和,不是朕喝多了,酒後誤事。”
“也不是朕一時心軟婦人之仁。”
“有些人,真的不能死在朕的手上。”
“就算他死得起,朕都殺不起。”
“荀彧雖去,但心卻已死,不足為懼!”
劉協說著,一邊無奈地搖頭,一邊緩緩向帥帳外走去。
隻留下賈詡一人,似懂非懂地懵逼在原地。
不遠處,隱隱傳來天子低沉而又無奈的歎息,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